这天的中午时分,一艘三桅快船船迎着刺风的寒风,在漫天飞雪中,缓缓地靠近了塘沽的码头,这座码头最早修于洪武年间,满清入关后,推行禁海,码头随之荒废,直到去年为便于南洋米运输,才开始整修,只不过这码头修复后,满清却从未曾使用过,就仓皇逃出京师。现在这塘沽码头,自从楚军克复北直隶,尤其是从福建的运米船到达之后,这码头慢慢的恢复了几分生机。
现在虽说正是冬时,可这码头上却也泊着几艘帆船,在这艘海船在舢板的拖曳下缓缓靠港的时候。帆船的船舱里坐着四个人。中间一位大约四十岁出头,相貌白净胡须约有半尺余,身上二品官袍,头上戴着乌纱。他是楚王府礼科主事顾景星,他的身后有两个人,分别穿着六品、七品官袍,他们是衙门里的下级官吏。而在顾景星的对面,坐着一住四十几岁的穿着一身锦衣卫飞鱼服的官员。八字胡于唇两边分开,清瘦的脸庞上,那双眼睛虽不大,可是却闪露着精光,透着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的神采,而表情却又是一副谦逊状,全没有身为近臣的跋扈。
穿着一身飞鱼服的任子信,正在出神地望着外面的雪景,他已经记不清楚上一次看到这样的大雪是什么时候了。甲申年间为锦衣卫中当差的他逃往南方,后来几经辗转于永历朝中出任锦衣卫掌卫事,再到后来于阿瓦侥幸活了下来,这些年的颠沛流离,他几乎从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居然能够重新回到京师,更没有想到,可以以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返回京师。
其实,原本在万年的时候,他也只是锦衣卫掌卫事,不过在皇上到了船上,借故免去了张峰扬的指挥使后,作为追随皇上多年的老臣,他被提拔为锦衣卫指挥使,至于其中原因,再清楚不过,皇上并不信任那些“红旗兵”。
红旗兵不可信!
楚军同样也不可信。
皇上信不过江北的红旗兵,同样也信不过楚军。
于是,奉皇上的差遣他先乘快船——快船还是江北的,首先抵达塘沽,他来这里,一来是为了提前安排好迎驾之事,二来则是奉皇命于天津卫招募锦衣卫。之所以选择天津卫,是因为在天津三卫当年驻有兵户一万七千户,这几百年的时间其子弟繁衍不下数十万户,这些人总比什么“红旗兵”和楚军更可靠一些。
而顾景星作为楚王府的迎驾官,原本是与朝廷一同进京,因为任子信提前的关系,所以他们两人同船,虽说两人一文一武,而且顾景星本身就是擅长文章的大家,可是这一路上,二人却依然成了忘年交。
快船在天津码头停稳之后,一个船工掀开沉重的棉帘走进舱来禀报道。
“主政,从天津到京师朝阳门的水路,已经全部封冰,船不能再往前走了。看来,只好请主政上岸改走旱路了。”
听了这话,顾景星倒是没有说话。他只是挥手让船工退下,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的满天的飞雪,若是说这江北的船有什么好处,恐怕就是这通透的玻璃窗了,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窗外的景致。
相比于顾景星的沉默,任子信的反倒是显得颇为轻松,笑着顾景星说道。
“主政大可不必发愁,水路不通,走旱路也一样的。古人风雪骑驴过剑门,今日在下与主政津门古道策马行,不也很有诗意吗?”
苦笑了一下,看着面前任子信,顾景星说道。
“哎,恐怕也只能如此了……”
他之所以显得有些沉郁,并非是为其它,正是因为任子信在此之前透露给他的消息——皇上要在天津募锦衣卫万人,以护卫宫廷。
按道理来说,这自然是理所当然,这锦衣卫是掌管皇帝仪仗和侍卫。皇上还朝之后,恢复锦衣卫……不对,应该说是扩大锦衣卫,实属应该。作为人臣,顾景星自然不会反对。
只是作为楚王府的官吏,顾景星却很清楚,这势必会引起大王的不满,若是大王不满,到时候,又该如何?
至于大王为何不满……
顾景星只是于心底苦笑着,他本是崇祯年的贡生,弘光朝时考授推官。入清后屡征不仕,后来亦与其它遗民一般,云游四方。后来尚为九江总兵的李子渊奉张煌言命,出兵武昌,刚刚返回蕲州老家的顾景星欣喜若狂下,立即入营投效。后来李子渊叛张自立,让顾景星颇为不满,在犹豫着是否弃其而去时。李子渊的北伐让他选择了继续为其效命。
叛张是私利,而北伐是大义。
尽管现在他身为礼科主事,可是在内心深处,对于楚王他同样也是极度的不信任,毕竟,此人能够背朱叛张,他日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现在皇上要扩大锦衣卫,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楚王会高兴吗?
“那件事……”
抬头看着任子信,顾景星犹豫道。
“小弟以为,还是谨慎一些的好。”
知道其所言是何事的任子信,只是微微一笑,然后看着那窗外的风雪说道。
“谨慎……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去做的,既然后直吩咐了这个差事,在下只能尽量去做,毕竟皇命难违啊……”
长叹口气,任子信看着顾景星笑道。
“此行能与主政结识,实在是人生快事,若是我大明之臣,皆如主政,这天下想来也就太平了!”
这一声长叹之后,任子信站起身来,朝着窗外又看了一眼,然后说道。
“顾主政,你我一同下船吧!圣驾可是快来了,你我可不能耽搁了差事。”
圣驾将至!
当从塘沽到天津,再到京师,为迎驾一事而忙活着的时候,在黄海上,数十艘船只组成的船队,仍然缓缓的逆风航行,这黄海上的海浪颇大,以至于船中的不少乘客,都因为晕船而躺在船上。
不过对于早就习惯了航行的水手来说,这样的风浪,似乎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经历过更大的风浪。
“浪头大的时候,这船头几乎都顶上天去,这浪还不到一丈高……”
梁头上吊着的灯随着海浪摇摆着,在玻璃油灯下方,魏老三一边做着饭,一边对一旁吐得不成模样的厨师显摆着,尽管那厨师是宫里头的御厨,可是到了船上,那也就变成了软脚虾,浪一打过来,别说是做饭了,就是连站都站不住。
“哎……”
坐靠在粮袋上,马士力苦笑道。
“这海上,可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想当初我也是武昌城里头鼎鼎大名的名厨,可谁曾想却要遭这样的罪,万一要是把命赔在这里,那可就亏大发了……”
这会马士力尽是一副,我怎么遭了这罪的模样,似乎对于现在所遭受的一切都一直心抵触。
“瞧你说的,”
对于他这副模样,魏老三倒也不怪,在船上被晕船折磨的不成人形的不止他一个,晕船到这份样,什么样的丑态都有人出,只是嘿笑道。
“这船上的大人物,可不是一个两个,皇上他老人家可还在这船上哪,话再说回来,您老能给万岁爷做饭,那可是几辈子的福气,将来,就是的老了老了,也有个显摆不是?”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他么的太折磨人了,这,这他妈还是……呕!”
冲着旁边又吐了口,马士力的那蜡黄的脸上这会根本就没有一丝血色,吐了几口胆汁之后,那脸色更是黄中泛白。
一边搅着锅里的粥饭,瞧着马士力吐的不成人形的模样,魏老三只是轻声问道。
“马师傅,您瞧瞧,这粥还成吗?”
搁过去,魏老三从没有想过,煮一锅粥有那么多讲究,可现在却不一样,非但材料金贵,就连做法也有它的讲究,即便是晕船晕得七晕八素的马士力仍然要在一旁看着,生怕他短了火,到时候砸了他马士力的招牌。
“行,还欠点火候,再等半柱香,差不多就成了。”
甚至都不用看,只需要闻着那味道,马士力便知道这粥饭的火侯。又等了半柱香的功夫,待到那粥煮好之后,马士力并没有让人立即把饭送上去,而是在魏老三的注视下,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瓷瓶,然后小心翼翼的洒着粉末,一旁的魏老三看着那瓷瓶,又一次问道。
“马师傅,您这方子,当真不传外人?”
魏老三尝过这粥,洒过那秘方的粥与没撒过的,完全是两个味道,他知道,能出这个味道的,肯定就是马士力的方子。
“祖上的规矩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这规矩不能破!”
马士力摇着头,冲魏老三说道。他的回答,让魏老三只是眼巴巴的盯着那小瓷瓶,心思寻思着,难怪这人能当上御厨,就是这秘方……可惜了!
瞧着那粥送上去的时候,马士力又一次软软的坐靠在粮袋上,在闭上眼睛休息的时候,那脸上的神情却是一阵复杂,不过那复杂也仅只是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