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就是协调的艺术,平衡的技巧。
尽管身为皇帝的朱明忠,记不清楚是在什么地方看到的这句话,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文官一家独大,是明朝政治的诸多弊端之一,而文官独大在科举取士的社会似乎是无解的。
也正因如此,如何破解文官独大,确保权力平衡,就成了朱明忠不得不考虑的事情,尽管设立了以开国功臣为核心的勋臣以及退役官兵为基础的勋士群体,并且通过严格的法令,禁止文官染指军队,且通过近代化的文官考试取代了科举制。可是总体上来说,掌握着中枢、地方以及人、财、法等权力的文官,其影响力仍然远非武官所能相比。
如何打破文官独大?
如果对手太强大,而且不能彻底打倒,那就往里掺沙子。禁止文臣染指军事,是削弱其影响力,至于所谓的“沙子”,就是在兴乾元年设立的“门下司”,这个看似内廷侍从机构,成为文官体系中唯一一个不需要通过文官考试既可任官的机构,二十多年来,大量的勋臣子侄,正是以“幸臣”的身份通过“门下司”进入大明官场,成为封疆之吏或者中枢官员。于文官体制中,他们是一个异类,他们的出身决定了,他们不可能是纯粹的文官。
身为门下司侍中的顾衍生,非常清楚自己并不是纯粹的文官,做为“幸臣”必须要有作为幸臣的觉悟,但是他必须要摆正自己的位置。
“门下司是陛下的门下司!”
尽管秉持这一原则,但是在太子监国时,他同样也会积极的向太子提供一些建议,供其参考,不过,这一次,他却选择沉默,不是因为他没有合适的建议,而是因为太子府,大明的太子可以自设幕府,可以自行招募官员,直接任命官职,所以,在太子身边,同样有一批颇有才学的官员,太子在这个时候,往往会征求他们的意见,作为侍中的顾衍生这才会选择沉默。
“陛下让太子监国,不仅仅是为了锻炼太子,同样也是为了锻炼太子的幕府。”
“门下司是陛下的门下司!”
这个道理,朝廷百官明白,身为太子的朱和嘉也非常清楚,或许门下司会作为他处理国事的参谋,但是他更愿意相信自己的“门下司”,也就是太子幕府。
作为大明的第一个太子幕府,在设立幕府时,朱和嘉几乎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借鉴,应该以什么官员为主?尽管并没有类似的经验,但是在军队中任职的经验,却让他做出了另一个选择,他所需要幕僚并不是一定要经验丰富的事务官员,因为太子幕僚大多数时候,并没有实际性的事务,他需要是仅仅只是参谋,为他提供建议的参谋。
就像现在,当如何处置数十万俘虏的事情被内阁“丢”给自己之后,第一次面对如此棘手的问题,朱和嘉自然想到了自己的“参谋长”。
不过,朱和嘉为自己选择的“参谋长”并不是朝中的官员,甚至压根就不是官员,而只是一名学者。
“姜斋先生,现在内阁将西域善后事宜,交由本宫处置,这件事何等棘手你是知道的,这本宫应该如何处置?”
也许是因为从少年起就在军校以及军中任职的关系,所以朱和嘉行事素来直接干脆。
“嗯,殿下喝茶。”
王夫人略点下头,并没有说什么。
尽管作为太子的幕僚,但他并不是官员,与其说是他是幕僚,倒不是他是太子府的“清客”,在绝大多数时候,他仍然和过去一样,在书院任教。其实,他曾是
表面上看来,他并不像是太子府的幕僚,而只是是一个颇有名望的教授,可实际上,所有人都知道,作为太子曾经的老师之一,他对太子一些颇有影响,而太子对他也极为尊重。
“其实,从陛下出巡起,臣就知道这件事,最终会落到太子的身上。”
已经六十五岁的王夫之,说话语气很慢,在兴乾朝早期的官员之中,他的经历最为坎坷,当年他身为提督学政,因为未能阻止陛下废除科举,而饱受士林批评,这甚至直接导致了他的辞职,后来于清河书院任教授,再到回乡创办湘潭书院,但数年前,却因为主张限制君权,遭到书院绅董的抵制,最后不得不离开自己一手创办的书院,随后收到清河书院的邀请,再次返回书院任教授。如此充满波折的经历,不可不谓之丰富。
“这是难得的机会。”
朱和嘉笑道。
“父皇希望籍此机会让本宫加以磨练,无论事情最终结果如何,他都会接受,其实……”
“其实,陛下如此安排,倒是再稳妥不过,我大明自高皇帝以来,尽管太子皆于陛下身边参与国政,可也仅仅只是参与,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作为旁听者,实际上,大都没有多少主国经验。而陛下袭位后,其心思自非历代皇帝所能及。”
或许一直以来,皆主张限制君权,但是对于陛下,王夫之同样是极为推崇,甚至这也是他主张限制君权的原因——大明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像陛下一样的君主。
“所以,自从殿下返回中都后,陛下经常外出巡视,每次皆由太子监国,虽然内阁可处置大部分事物,但太子难免仍需决断国事,如此数年太子主事之稳,也是有目共睹的,也是陛下的初衷,只是,这些年天下承平,素无大事,虽然天下人皆言殿下英明,可实际不过只是天下无事而已,而陛下令殿下监国,为的是什么?”
抬头看着太子,王夫之自问自答道。
“为的自然是将来殿下继承大统后,可令大明盛世延续,不至于因为不知国事,令国事崩坏。”
略点下头,朱和嘉说道。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父皇打下这么大片江山,可谓是恒古所未有的基业,要是在本宫手中丢下了,那本宫可就是天下的罪人了,所以本宫决不敢有丝毫懈怠。”
对于身为太子的朱和嘉而言,他知道自己身上的压力有多大,他所面对的帝国是一个超过历朝历代的帝国,而在在未来的几十年中,在父皇的推动下,这个帝国还会继续扩张,而这一切最终都会交到他的手上,到那时,将会面对什么样的考验?是他从不敢想象的。
现在西域问题,不过只是开始罢了。
“殿下勤勉,世人皆知,但国事绝非一个勤字既可,世宗、神宗皇帝,从来谈不上勤政,可却正是大明盛世之时,孝烈皇帝论勤政几不逊于高皇帝,可又岂能力挽狂澜?”
王夫之的反问,让朱和嘉的眉头微皱,心里同样也带着一些疑惑,疑惑着他为什么没有给出一个的建议?
思索片刻,朱和嘉似乎听出了王夫之话中的意思。
“姜斋先生,你的意思是……内阁?”
“殿下!”
见太子这么快就反应了过来,王夫之便笑着说道。
“陛下让太子监国,并不是意味着,太子必须要事事亲历亲为,否则,大明为何设立内阁?内阁是陛下的辅臣,既然太子监国,自然是太子的辅臣,这次西域之事,内阁一时无法决断,征求上意,如此确实也是寻常,只是此次到底是无法决断,还是因问题棘手,才把这个皮球踢给殿下?”
王夫之的反问,让朱和嘉的脸色微微一变,一开始的时候,他确实以为这是难得的磨练,但现在看来,磨练并不一定是针对一个问题,作出具体的决定,父皇所要的磨练又是什么?
“其实,即便是这一次殿下做出了一个让各方满意的决断,但是,将来呢?我大明之大岂止万里,万里之地事务诸多,今天有西域之事,明日有南洋之事,事物皆有不同,难道次次碰到难题都要“圣裁”不成?如此又要内阁何用?”
离开清河书院之后,坐在马车中朱和嘉的表情不时的变幻着,他甚至又一次想到了少年时,父皇的那句话。
“做皇帝最重要的不是如何处理事,而是如何用人,只要用对了人,国家也就太平无事了!”
用人!
识人、用人……
朱和嘉似乎明白了,明白了为什么许多明君在屏风上记下某个大臣的名字,也为什么父皇总会在他的小册子上,记下一些名字,并且吩咐门下司调来他们的资料,父皇看似很少过问朝政,其实,正是因为父皇能够发现人才,并且能让人才人尽其用。
但是识人、用人只是开始,更为重要的是什么?
想通了其中的关键之后。朱和嘉的内心充满喜悦,在这一瞬间,他甚至看到了父皇让自己监国的目的所在,并不是让他事事亲历亲为的解决国内事务,那是大臣的事情,对于皇帝而言,所需要的,就是用好办事的大臣,这才是处理国事的根本。
回到了太子东宫后,朱和嘉直接吩咐女官取来内阁的奏折,然后直接在奏折上批阅,随后又吩咐人送回内阁。
“知道了!”
如此三字,被送到方以智的面前时,他顿时傻了眼,他未及细想后背就冒出了一股冷汗。
“殿下生气了!”
将奏折丢给张煌言,方以智苦笑道。
“苍水,看来,咱们到底还是没有弄明白啊!”
“别忘了太子是陛下一手教出来的,陛下一直不说,并不意味着,太子不会学啊。”
一声长叹后,张煌言看着奏折上的三个字,苦笑道。
“得了,咱们还是赶紧把这件事处理好吧,殿下是生气不错,可如果咱们不把这件事处置好,到时候,恐怕就不单单是生气的事了。”
看着摇头苦笑的张煌言,方以智突然笑道。
“其实,这也是好事。”
“哦?”
“太子今年不过才二十几岁,就看穿了为人君的根本,陛下后继有人,大明的将来可期啊。”
说出这句话后,方以智与张煌言两人无不是哈哈大笑起来,在大笑之余,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方以智又问道,
“如果所料不差的话,这次顾衍生的日子,应该也不好过吧!”
何止是不好过,简单是如会针毡,几乎是在得知太子的批示的令旨后,顾衍生就像是急着澄清什么似的,第一时间赶到到了东宫,还不等他解释,就不得不持笏站在太子面前,迎接着太子的雷霆之怒。
“顾衍生,你告诉本宫,门下司是什么?”
“门下司是宫廷侍从,是陛下的近臣,为陛下参谋国事……”
额头冒着汗,顾衍生的脸色显得极不自然。
“那么本宫问你,既然父皇出巡,本宫监国,门下司应该是何人的参谋?”
“自,自应该为殿下参谋事务……”
持笏深揖的顾衍生也没有解释他的想法,无论什么解释,在事实面前都是苍白的。
“那在这件事中,你又是如何参谋的?”
冷冰冰的反问之后,朱和嘉直接说道。
“顾衍生,你是父皇任命的门下司侍中,按道理,本宫不便追究你的责任,可既然你是在本宫监国时失职,那么这失职的责任总是要追究的,侍中是宫廷近臣,容不得失责!现在平南总督的任期已到,你就到平南去吧……”
在顾衍生失魂落魄的离开东宫时,对他的处置立即在中都传遍了,朝野无不是为之震惊,一时间,对此事的关注,甚至超过了对西域降人的关注,舆论虽然谈不哗然,但却也看到了殿下的另一面,毕竟,任历来的“规矩”,侍中入朝至少可以为一部尚书,而现在却直接被发配到最偏远的平南,这不能不让人震惊。
而更让人诧异的是,对于顾衍生的这个任命,内阁并没有封还,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没有封还,并不是因为趁机打压门下司,而是因为太子对内阁同样极为不满,因为门下司是宫廷侍从,所以他才能直接处置。
顾衍生的去职,虽然谈不上杀鸡给猴看,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太子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太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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