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凉州城,一片阴蒙。
突维尔人前些时日翻过茫茫祁连雪山,如闪电般疾驰到凉州城下,将这座西北重镇围的水泄不通。
统领这三万铁骑的是阿史那思摩,这位在北地草原享有盛誉的大将是圣人可汗的心腹,心思极为狠辣。这次奇袭的计划,便是由他全权策划。
将兵者将威,将军者将心。
能够得到三万袍泽的一致支持,足以证明阿史那思摩善于笼络人心。若是旁的掳掠战役,自然没有什么人会在一旁置喙,但此次突袭凉州,事关草原百年大计,不得不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因而,光是阿史那思摩身边的军师谋臣便有十数人之多。这还不算,为保行动万无一失,圣人可汗动了魔殿的心思,万分艰难的请来了武道第一人,魔宗行走耶律钦。
只是耶律钦江湖习气太重,对阿史那思摩的许多想法都嗤之以鼻,在一定程度上对三万铁骑的指挥起了反作用。围城四五日,突维尔人未发一箭一矢,只消骂阵。这让耶律钦很是愤怒,当面质疑了全军统帅。一直对耶律钦唯唯诺诺的阿史那思摩,这次却并未妥协,只说了句‘军中之事,行走莫要再管!’
这彻底激怒了耶律钦,若不是有门客在一旁拉扯着,怕真要鸣鸿刀挥将下去,将阿史那思摩切成两半。
一场密谈最终不欢而散,将凉州城围的水泄不通的突维尔铁骑也遵循阿史那思摩的命令,主动退撤三里,在城下的土丘上安营扎寨,与凉州城的守军以作相持。
凉州节度使高闯此前遇刺,凉州军群龙无首又临大敌已是大乱,若是突维尔人全力攻城,凉州城破只是时间问题。偏偏这个时候,突维尔人主动向后撤离,这让凉州守军大喜过望。
一方面,凉州城继续执行战时政策,对进城之人的身份进行严格的盘查,禁止任何人出城。另一方面,则燃狼烟,继续向周边州县求援。
不急不躁,固守待援!
一切的命令依然从北城正中那栋煌煌宅邸中散发而出,只不过发号施令的人换成了一个少年郎,一个无比开朗、无比果毅的少年郎。
......
......
长生天,是这个世界上所有武学修徒的信仰。而光明则是这个信仰的注解。
至少,在陈四看来是如此。
他走了许久,才走到了这里。为的便是以一念证心。
他能看清人心,感知到世间一切光明,却惟独不能享有它。
他好累。
所以,他今天寻到了这里,只为从那人手中找回光明。
目盲老者推开了那扇门,用木拐轻轻敲打身前的石板,良久才迈步踏入宅院。
这是一间破败的不能再破败,晦暗的不能再晦暗,堕落中有美丽,癫狂中有灵性的居所,数百年间,这里走出过普度众生的圣殿赤子,也走出过灭世葬心的魔头圣婴。
一切,只在一念之间。
陈四踏步而入,敲响了中屋的门。
良久,屋内想起了窸窣脚步声,紧接着,屋内之人走至门前,淡淡道:“伞都卖完了,明年再来吧。”
陈四摇了摇头:“我不买你的伞。”
“那你买的是什么?”
“我买你心中的光明。”
......
......
矮几两侧,对坐着两个面容迥异、各怀心事的人。
冯唐疑惑的打量着目盲老者,良久才问道:“你来找我,是要买我心中的光明?”
光明这个东西,实在是奇怪。给你的时候你不屑一顾,失去的时候却惊慌失神。也许是眼前黑暗的太久,他才会这么渴求光明吧?
冯唐摇了摇头道:“可是我只卖伞,不卖光明啊。你来的前一日,我才卖出最后一柄伞。等萩萩把病养好了,我就准备去东海,一时怕是不能再做伞了。你要是想买伞的话......”
“我要买的是光明!”陈四眼窝深陷处的黄色油渍散去,眼瞳急剧放大,布满整个眼球。
但是,仍然无神。
“我要买的是光明。”陈四叹了口气,兀自重复着,只是多了几分无奈。
冯唐挠了挠头道:“我看你有些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年轻师叔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借喝茶掩饰心中的恐惧。这个瞎老汉实在奇怪的紧,自己识海深处,留存着一丝对他的记忆,偏偏取调不出来。
“见过......”陈四默念着冯唐的话,嘴角终是泛起一抹苦笑。“我们当然见过。”
冯唐活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长到他不能记起生命中遇到的每一个人,长到他现在仅仅能记起萩萩、拓跋杵等仅仅几个挚友,长到他不认为自己还能出售光明这种古怪的东西。
年轻师叔祖摊了摊手,无奈道:“我,我真的是记不起来了。”
陈四嘴角微微抽搐,浑身的肌肉也跟随着颤抖了起来。目盲老者艰难的举起右手,指着北方。
“看!”
冯唐大惑道:“看?看什么?”
“看!光明,北方,光明!”陈四的声音忽然变得急促起来,整个面目也变得扭曲:“你从极北之地的荒原出生,那里满是黑暗,但有了你,便有了光明。你一路而行,便把光明带到了这里。”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想,为什么太平道十二年前会联合魔宗犯下那件滔天罪行,现在他终于明白,因为他们惧怕见到光明。
冯唐识海中的气机微微一颤,沟壑深处的记忆似乎一应悸动。
陈四看到了司空府中翻滚的人头,看到魔殿护法狰狞的冷笑,看到了黑暗,看到了死亡,唯独没有看到光明。老人嘴角微微蠕动,咽下了一口吐沫。
原来太平道每十二年出世一次,为的根本不是消弭烟火,济世安民,而是为了掩去光明啊。
“他是圣殿之子,难怪,难怪......”
老人的眼眸渐渐萎缩下来,又恢复到之前的大小。
此时,他已经看清了一切。
陈四毫无情绪的蠕动双唇,冷淡道:“你是圣殿祭司,我要买光明,当然要找你。”
债主向赌徒催债时是这副神情,嫖客向歌妓揩油时是这副神情,老子教训自家小子当然也可以是这副神情。但冯唐却从来不认为,一个有求于自己的买家会以这样一种颐指气使的态度对待自己。
“这里没有光明!”冯唐的识海被陈四搅得紊乱,早就不耐,此刻更是连番挥手,要将陈四赶出去。
“你不能赶我走,因为你是圣殿祭司!”陈四情绪十分激动,不住挥舞着手杖,抗争道:“你心里装满的是光明不是黑暗,你不能赶我走,我要买光明!”
“这里不卖光明!”冯唐虽然生的好脾气,却也被陈四彻底激怒,拽起老人便往门口走。陈四虽然竭力反抗,但哪里是百年修行者的对手,眼看着就要被冯唐推出门外。
“冯大哥,你在跟谁争吵啊?”
萩萩那若银铃一般的声音忽然在冯唐耳畔响起,年轻师叔祖心头的雾霾立时驱散,和声道:“萩萩,没有人,是风声。”
萩萩咳了几声,叹声道:“冯大哥,我明明听到有人啊,你......咳咳......”
“哎,都叫你喝了药躺下歇息,你这个样子不能多说话的。”冯唐一脸焦急的跑向里屋,替萩萩掖好了被角,关切道:“外面是个客人,他来买伞,我告诉他伞卖完了,让他明年再来买。”
萩萩摇了摇头道:“伞卖完了就再做嘛,又何须让他等到明年呢?”
冯唐蹙眉道:“可我打造一把伞要好些时日,你现在生着病......”
萩萩用手指掩住他的嘴,叹道:“我的病不碍事的。冯大哥,你以前不是最爱做伞的吗?他那么着急,怕是急着取用,赶快给他做一把吧。嗯,今年我们也看不了桃花了,不如等到明年,我们再一起去东海赏海看花。”
萩萩是那么温良,那么醇厚,那么的为人着想。
冯唐动摇了。
烟波滚滚,如潮的思绪被萩萩拨弄的翻滚、起伏,猛烈的拍打着识海深处的沟壑礁石。
忽然之间,他记忆起了很多事。譬如永隆元年的花灯节、譬如宁德二载的杏园诗会、譬如寿昌十三年那场令无数少年赞叹的马球赛......
原来,自己记忆里有这么多光明美好的事情,原来自己的生活中不仅仅是修行、对弈、品茗。
他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自己,那个令无数人敬畏、令无数人崇拜的自己。这一刻,冯唐眼眸深处终于闪现出慈悲与怜悯。
原来,我就是光明!
......
......
三十七年了。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目盲,就像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依然还活着。
今天,陈四终于找到了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他目盲是因为心中满是恐惧、仇恨和黑暗,他活着是为了找回心中的光明。
而冯唐给了他光明。
陈四缓缓睁开了眼睛,深陷的眼窝和密布的眼角皱纹更衬显出他的苍老。只是原本漠然空洞的眼神中多出了一股奕采,渐渐的,陈四感受到一股温暖的气息,他的身子颤抖了起来,低声沉吟着:“光,光......”
冯唐紧紧握着陈四的右手,沉声道:“光明就在你的眼前,一切为了光明......”
他说这话时再不是先前平和的声调,而是多了几分庄重,多了几分威严。
陈四不由自主的跟着冯唐念了起来,手臂上的血管随着音节的起伏而鼓涨收缩。那股温暖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渐渐的他感到自己识海深处传来一股刺痛!
撕心裂肺的刺痛!
啊!
远古蛮荒而来的坠痛感深入肌里,陈四仿佛坠身于一座凛冬的湖水中。他的身子似被灌了铅,急速下坠。混有冰碴的湖水刺骨彻寒,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头洪荒野兽撕扯着向下拖去。
不能,不能!
“光明就在你的眼前,一切为了光明!”
那庄严的声音再次响起,陈四的脚踝仿佛被人捉住,用力向上托去。
他不知已经坠落了多深,只感觉不断有冰碴从自己脸庞划过,强大的压力使他不断呕吐,整个人也痉挛了起来。
光明,光明!
陈四已经近乎癫狂,不住的捶打着、嘶吼着,那股托起他的隐形力量也越来越强烈。
一切为了光明!
陈四身上的麻木感觉越来越淡,他复又体会到了温暖。他声嘶力竭的怒吼着,控制着自己体内的气机游动、逸散,只为将自己不断的推送,向湖面推送!
他的经脉灌满了气机,整个身体犹如打满了气的羊皮筏子,随时可能崩裂。
渐渐的,他感觉到双眸传来瘙痒的感觉,紧接着是一阵刺痛。
他看到了模糊的轮廓,善与恶的界限就在不远处,光明与黑暗就在一线之间。
他深吸了一口气,使出全身气力,向那道界限奔去。
一切为了光明!
啊!
便在他浮出湖面的那一刻,陈四眼前浊白混沌的一片瞬时晶润了起来。
渐渐的,浮霾走去,一束刺眼的光亮射了进来。
陈四眼角淌下两行浊泪。
三十七年了。
黑暗和恐惧无时无刻不再侵扰着他。
现在,他再次得到了光明,再次见到了那艳丽的跳跃的灿烂的世界。
目盲老人紧紧握着圣殿祭司的双手,望着屋外的老槐树喃喃道:“我得金刚怒目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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