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正平坊,灯火通明。
一位身着粗布麻衣的老者,在一中年男子的陪同下,赶着牛车缓缓而行。这牛车十分破旧,车辕表面的纹路更是凹凸不平,隐隐生出裂纹,行在大道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甚是刺耳。此时年近岁末,日落的极早,故而寻常百姓多会早早关闭门窗,上好门闩,点盏油灯过起自家的小日子。要知道东都洛阳严格执行宵禁政策,若是让夜巡的金吾卫士撞见,保不准会被丢到京兆府的大牢里。
到了那地方,没有拿得出手的黄白之物,免不了被拖到堂上一日两顿竹笋炒肉片,脱下你一层皮来。民不犯禁官不纠,这已经是东都城官民达成的默契,近百年来皆是如此。
只是这老者似乎却全然不顾宵禁的规制,慢吞吞的赶着牛车,好似多抽一鞭子,那老黄牛便会闷的一声撂挑子不干。
“旭伦,你说我这个时间回来,南风他们会不会觉得不妥。”老者将鞭子丢给了中年男子,轻声说道。
那中年男子显然对那老者十分恭敬,先是朝他拱了拱手,随后缓声道:“夫子什么时候回来,只有长生天知道,便是皇帝陛下不也是今日才得到消息的吗。南风师叔在您游历的这些年一直在代理国子监的大小事务,可是忙的焦头烂额,徒儿敢保证他老人家现在最期盼的便是您老回来接过烂摊子。若是得知了您回来的消息,他只会拊掌称庆,又怎会生出半分埋怨。”
“你啊,倒是生的一副伶牙俐齿。”
老者幽幽一叹道:“你我师徒同行三年,行三万里路游历西域三十六故国,倒是见了不少大场面,知了不少人心。这些事情我都要写成奏疏,呈于陛下。我大周的统治看来不像若愚师弟说的那般稳固啊。”
稍顿了顿,老者话锋一转摇了摇头道:“这三年你与我外出游历,都学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徒儿便学到了什么。”中年男子微微垂目,淡然道。
“看到的并不一定是真实的呀。”老者似乎有些失望,只一言便缄默不语。
良久,老者转身。
“回去吧,回去吧。也是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老者抬头望了眼浩瀚星空,喃喃道:“七星汇聚,紫微蒙尘。怕是要有大劫啊。”
“是劫是缘皆由天定,夫子又何必在意。便退一步说,若是陛下问起,也是若愚国师来应承。”
中年男子对答如流,老者却无一丝喜意。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其实啊什么都好,就是把责任都分的太开,分的太清,太过矫情了。”
老者顿了顿,良久,话锋一转指着北城方向道:“昔日我与若愚师弟做一大赌,言及洛阳城中的这春秋大阵二十年后必有巨变,如今看来却是成真了。”
中年男子好奇道:“夫子与若愚国师赌的是什么?”
老者呵呵一笑道:“一坛子黄酒耳。”
中年男子又问:“夫子赌对了?”
老者道:“如今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
“那我们要不要去告诉一声若愚国师?”
“他那个性子,如何听得进去我的话,何况我们还有赌约在先。”老者负手前行,淡然作答。
“可是您老人家刚才还教训我说,要承担别者不愿承担的责任。”
老者哑然失笑:“那是一码,这又是一码。春秋大阵便是破了,也无碍大局,最多便是叫太平道中的那几个老家伙出来活动活动筋骨。更何况若是提前告诉了他,我这坛子黄酒就没的喝了。七星汇聚关乎的则是国运,什么是国运?国运就是千坛、万坛的黄酒,是天下人喝的黄酒。若是误了这事,别说一坛子黄酒,这辈子老夫都没有酒喝了。你说说,这两者能一样?”
......
......
一辆青布马车缓缓驶入崇仁坊,行了半柱香的工夫,在坊市西角一处森森别业旁停了下来。一名灰衫管事点着灯笼利落的跳下车,轻敲了敲府门。
这东都的崇仁坊建在南城,远不似西京长安同名坊市华贵,比起北城那些熙熙融融的坊市,更是冷清了许多。
不久偏门侧开,一队仆人恭候在门旁,等候主家进宅。
“咳咳......”
在灰衫管事的搀扶下,一个约莫不惑之年的男人颤巍巍的走下了马车。他腿脚刚接触地面的时候便感受到一股撕裂心肺的剧痛,竟是生生跪倒在地。
“闪开!”这男人狠狠瞪了一眼企图扶起他的管事,咬着牙撑地而起。“我回府的事情,不要对任何人提起!”稍顿了顿,中年男子轻叹道:“定文和定戎也不要说。”
“知道了,老爷。”那老管事不忍再看,将头垂了下去。
“你这是干什么,该来的总会来,我现在还没死呢,你便这样哭丧着脸,不是在咒我吗?”
老管事默然不语。
中年男子深吸了一口气叹道:“你今晚从账上支一些银钱,也先去避一避吧。”
“老爷!”老管事再也忍将不住,咚的一声跪倒在地:“老爷,要我您再跟主上说说,兴许还有转机啊。”
中年男子摆了摆手,苦苦一笑:“晚啦晚啦,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当初我对她那般......罢了,罢了,我负了她,我负了她啊。”
中年男子一颤一拐的走近府邸,拖下一个落寞背影。
“老爷!”老管事却不肯起来,不停的用力朝青石地板上叩首。“老爷,您跟我一起走吧,天地之大,未必就没有您的容身之地啊。”
“你走吧,趁还来得及,快些走吧。”中年男子忽然驻足,哽咽道:“我在颍州有一处别业,房契便在那紫檀盒中,你该是知道位置的,去取来带走吧。你我主仆一场,你服侍了我二十年,我也算不负你了。”说完他便长叹一声,头也不回进了府中。
......
......
福善坊四海客栈,萧铭在教青雀编草蚂蚱。小书童阿木在一旁托着腮帮子,痴痴的望着这个美人儿姐姐。
“青雀姐姐,你以前没有编过草蚂蚱吗?”小书童见青雀对编草蚂蚱如此感兴趣,一时好奇,笑声道。
“啊!”青雀正在入神的按照萧铭的方法编蚂蚱,突然被阿木一惊,竟是被扎破了玉指。小丫头这一年来没少吃苦,只将手指放到口中允吸,默不作声。
萧铭拍了小书童脑袋一掌道:“你个傻小子,竟问这种白痴问题。你青雀姐姐不是说过了吗,他是扬州刺史的女儿,从小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哪里会玩过这些。”
青雀闻听此言两颊立时浮起两朵红晕,垂首道:“让公子见笑了。”
萧铭摊了摊手:“这有什么,每个人生活背景不同,经历际遇自然也就不同。你无需放在心上。”
小书童见自家少爷如此偏袒青雀,努了努嘴委屈道:“少爷就知道欺负阿木,阿木再不跟少爷一起睡了。”说完,小书童转身满面真诚的望着青雀笑道:“青雀姐姐,今晚上我跟你睡好不?”
“这......”小娘子一时分外为难,不知该说些什么。
“臭小子,跟你少爷我耍起脾气了?赶紧收拾床铺睡觉,明日我们还要去国子监呢。”萧铭对阿木真是毫无办法,多年朝夕相处,小书童几乎知道自己每一个弱点。
小书童冲自家少爷吐了吐舌头,不甘的转身离去。
“这个孩子!”萧铭冲青雀摊了摊手,尴尬一笑。
“阿兄,不碍事的,他蛮可爱的啊。”
青雀莞尔一笑,带的萧铭心中一颤。
“阿兄,你会下围棋吗?”青雀不知为何竟是忽然发问,令少年一惊。
“哦,年少时随阿爷囫囵个下过几盘,知晓些皮毛。怎么,青雀想来上一盘?”萧铭为油灯添了些清油,淡淡道。
青雀到底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喜怒哀乐溢于言表,此刻听闻萧铭习过“手谈”,支吾道:“哦,反正闲来也是无事,不妨便来上一旁。”
萧铭摊了摊手道:“你这人真是记仇。方才编蚂蚱吃了亏,现下便想出下棋的主意。我这么个粗鄙山夫如何比得过你这刺史小姐。也罢也罢,便权当是陪你开心。”
“阿兄最好了!”被萧铭道出了心中所想,青雀也不在意,从身侧胡几隔层间取出棋盘和两坛棋子,轻声道:“阿兄你先来。”
萧铭惹上这么一个拖油瓶直是无可奈何。
“这样,我便执黑子吧,你先落子。”
青雀手指捻起一枚白子放于左上角星位,嫣然笑道:“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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