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大营中,宗望一直盯着山下的战场,在他身边站着几个女真谋克。
“宗望,他们打不过南军,要不传令让山下那些人马退了,这又要赔多少性命进去?”
完颜宗望冷冷回答:“不撞一下试试如何知道?这些生口,死多少又有什么紧要?等我们灭了这伙军马,整个南朝江山,都在俺们女真儿郎面前敞开!那时候要多少生口就有多少,南人多到数都数不过来,俺听希尹说过,他们一个州府就有完颜部的人口多了。”
指着远处的一个稍显平坦的山麓,宗望大声道:“那咱们的儿郎放在那个路口,让营中的契丹蛮子主力做最后一冲!”
一阵角声过后,山谷道中蹄声如雷,战马嘶鸣,辽人附庸兵大队主力,终于现出了身形。烟尘缭乱而起,被女真逼迫,一时间从山弯转过来的契丹骑兵,竟也有滚滚涌来之势!
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是咬着牙往前冲,生存的希望在这一刻无比渺茫。一个个面目狰狞、鬼哭狼嚎,根本不防备箭雨,拼命踩着马刺,就摆出不管不顾撞阵冲来的架势!这一番拼命也无非是为了诱使宋军早早发箭。要知道就算是精兵,临敌也射不过三矢,上弦之际,说不定就能多冲进十几步,然后在队形高速横切,从阵前掠过。掠过之际。成千上万的箭雨,就要洒入当面敌人阵列当中,收割性命。
但是冲阵骑兵后续源源而进的军马,也会重复这个步骤。经过十余轮几十轮箭雨打击之下,一般来说当面的防御阵列就已然混乱不堪。等到阵型崩而未散的时候,就是催马踏入阵中的时候。
这是境外胡马南下,一直沿用至今的套路,一般的将领沉不住气,尤其是在临阵的时候,一紧张容易着了他们道。
骑兵冲锋如同奔雷,转眼百步距离,就变成了七十步。而在他们前面的方阵,仍然一动也不动。铁制的兜鍪之后,一个个将士面对如群狼涌来的大队骑兵,神色一如既往的坚毅。
烟尘蹄声中迫到七十步距离的契丹人,也多有曾南下劫掠和宋军交战过的,却没有等来预想中的箭雨。离着那面铁墙似的方阵越来越近,红缨飘动的军帽之下,南朝大宋甲士一双双冷漠的眼神,让冲在前面的契丹骑兵个个唇敝舌焦,同时升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突然之间,盾牌移开,一辆辆满是箭头的弩车正对着他们。
这些弩车全都是细小的箭头,密密麻麻塞满了一个个“弹孔”一辆弩车上大概一下就能发射三十余箭。大宋早年缺少战马,为了对付来去如风地异族骑兵,只能是军大量的使用弓弩手作战,弩成为北宋步兵的主要武器。
盾牌打开的刹那间,就是万箭齐发,密集的箭雨,铺天盖地而落,无数箭簇锋锐的羽箭落在人马身上,溅起血花万点,还有一片人喊马嘶的惨叫之声!辽兵身上的盔甲,早就被女真鞑子剥光了,女真人爱甲如命,仗着身体强壮力气如牛,临阵往往披着几层的后甲,很多宋辽将士一刀砍上,伤不到他们分毫,反而增加了恐惧。
他们自己甲厚,这些冲阵的契丹兵可倒了血霉,这些密集的箭雨威力不大,宋人为了把射出的数量增加到极致,不可避免地牺牲了些威力,但是用来射没有护甲的契丹附庸军再合适不过。
冲阵骑兵为之一顿,很快又是熟悉的长枪突刺,然后是刀盾砍杀。而阵中的弩车早就被推了下去,换了一种新式的山来,严阵以待。
宗望一看他们确实撞不开宋军的甲阵,也不气恼,挥手道:“你们上!”
连续三声角声,分外苍凉悠远,大热天身披后甲的女真鞑子尽力的蜷伏身子,将胯下上好的辽马催到最快,马蹄下无数契丹人被踏为肉泥。
杨霖紧张地擦了擦汗,捶着瞭望车的栏杆,道:“来得好!”
对付女真骑兵,专门的弩车终于在鞑子们的面前首次现身,这是专为女真的野战准备的。许叔微带着他的一群狐朋狗友,来到幽燕之后,这伙人在汴梁就喜欢搞发明创造,甚至在开封府试验了一把滑翔机,还间接把理学鼻祖给气死了。他们散开都是一群实干家和科学家,聚在一块动手能力更是强,幽燕战事正酣,他们便集思广益埋头制作出这等利器。
这些弩车每一架上,约莫有三个弩箭,弩车当阵门,其上床子弩,矢大如弩车凿,一矢能射数人,发三矢可数百步。
这弩床发射规模不行,但是三枚粗长的弩箭,甚至和一般的红缨枪一般大小,早就准备好的宋军一齐踹动弩床下的踩踏发射机关。
这些巨大的“箭矢”,飞在空中甚至出现凌厉的破空声,粗长的木杆微微扭曲,七十步的距离,射穿重甲的女真鞑子仍有余力。一马当先的女真谋克,张开口就欲恐怖的大呼,一支他从未见过的,长枪般粗的箭插入口中,三棱箭簇带着血花从他脑后就一下凸出,红白相加的脑血飞溅!烟尘之中,一片人喊马嘶之声。一时间当世最强的女真重骑兵,不知道多少人被射落马下。
饶是死伤惨重,剩余的女真精骑仍然以悍不畏死的姿态,伏着身子奔来。
弩车被丢在原地无人问津,将士们捡起兵刃,纷纷顶了上去。尽管前面打得血流成河,但是大家都知道,真正的较量此时才开始。
完颜宗望轻松策马站在山上,貂帽铁甲,四条小尾辫子垂落在两鬓,大饼脸上一双森冷的小眼睛漠无表情地注视着战场。
女真铁骑,零散冲过来的百十余骑,已经是了不起的规模了。一般女真出战,都用不着这些兵马,起兵伐辽时候,今日冲阵路上射死的女很谋克,就可以单独攻占契丹一个大州了。若是放在以前,宋人还会嘲笑一番自己的老对手契丹,但是河北战讯传来,宋人的抵抗显然还不如大契丹。
冲过来的重骑兵,与刀盾手相撞,当世最强的矛刺向了最厚的盾,宋军的甲阵为之一乱。
只用了一个回合,就撞散了我的甲阵?杨霖双拳紧握,指甲刺到肉内也没知觉。可惜你冲破我的甲阵,你也打不过!杨霖十分自信地等着接下来的肉搏厮杀。
这时候,山谷中悠长的号角响动。杨霖浑身一震,转向上看去。就见烟尘之中,一队队的重甲步战之士,已经开出了寨门。沿着骑兵的冲锋道路,排着森然队列,长枪大戟,强弓硬弩,全都突出。黑色旗号下,这样一支女真重甲步战之士阵列,也如一道铁墙一般,缓缓移动下来。
善打野战的渔猎民族,还和草原游牧民族不同,他们的步卒从来不弱于人。
他们一直是跟在骑兵身后的,直到现在骑兵散了乱战,宋军才得以窥其全貌。这些女真甲士粗壮结实,眼神凶狠,身上所披辽人镔铁重铠,让这些女真甲士就如一个个铁罐头一般。
“呼延通!”杨霖高呼一声。
韩世忠派来的唯一悍将呼延通,猛的一扯缰绳,战马高高人立而起,长声嘶鸣,在瞭望车下挺枪大声道:“末将在。”
“两翼骑兵,还不冲阵,更待何时!”
“今日也是他女真鞑子强,明日也他是女真鞑子强,听的人耳朵都堵了,天下没有人敢打,俺呼延通,敢战!”
呼延通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将长枪朝天一竖,带着从韩世忠那里带来的,西北三万兵油子,从战场两翼冲杀上去。他们久经战阵,泼性难移,甚至在军纪涣散著称的西军中,也是一群刺头。但是没有否认,他们能打,涿州城下一百敢死士,太宁山下三万冲阵兵。掀翻大辽又如何,以一敌百?今日才要让你知道,我大宋除了有最厚的盾,也有可以出击的利刃尖刀。
厮杀声让耳朵内一阵嗡鸣,杨霖一度要闭上双眼,却圆瞪着难以闭合。
宗望终于收起了他一脸的冷漠不屑,提马上前微微抬高了身子,举目远眺山下的战场。
女真的甲阵,虽然没有大宋的变幻多端,但是着实硬如城墙。呼延通率部左突右杀,占不到丝毫便宜,身上汗水拼命的渗出,手中的长枪,再不如原来拈着得心应手的感觉。
终于,一个女真兵喉咙间露出一丝破绽,呼延通一枪刺去开了碗口大的血窟窿,胯下坐骑剧烈喘息着四蹄翻飞,这一场刀刀到肉的恶战,竟然已经持续了半个时辰。
呼延通只觉得一口血气在胸中滚动,情不自禁的怒吼出声,在他前面一个女真将官冷冷地注视这个挑翻数人的宋将。
“鸟鞑子!”呼延通挺枪上前,目眦欲裂,身体全是凭着本能的惯性在战斗。
这员女真大将蒲家奴,一双眼睛十分骇人,伐辽时屡立大功,在金国权势只怕暂时还在希尹之上。手里握着一柄流星锤,砸开了一个偷袭的宋军,他胯下座骑也是神骏,长嘶一声,四蹄腾空,往这边跃来。
呼延通不知厉害,挺枪去接,喉间一热,只觉得一口鲜血涌了上来,他却死死的咬住牙关,只让鲜血从嘴角中沁出。长枪断裂为两截,呼延通趁机躲开了这致命一捶,蒲家奴只当他和以前的敌将一样,万难挨过这一捶之威。开战以来,强横的武力让他极少遇到敌手。极寒之地出产的都是大补之物,再加上这些女真贵族可以吃的是鹿肉,自小熬炼身体,金国开国之初几个大将都是勇力过人。
见谁都是一锤的蒲家奴,这次大意了,浑然不呼延通从马背上一个转身手中的两截断枪刺向他的两肋。
“你还想捶死俺?”呼延通竭力在马背上直起腰来,放声大笑,随着笑声喷出的却都是血沫。
远处气急败坏的女真鞑子,搭弓射箭,这员宋将杀了蒲家奴,让女真人疯了一般嘶吼。
呼延通挥着两截断枪格挡,仓皇躲到马的侧面,小腿中了一箭落地。几个宋兵竖起盾牌,猫腰将他护住,且战且退。
宗望脸色铁青,猛的下令:“收兵!”
紧凑的角声响起,女真重甲步兵缓缓收拢队列,仍然维持着如墙一般的方阵,丝毫不乱的收下山去。一支支冲出去的军马,次第回归阵列之中。
有咬住追击的宋兵,追得太近反倒露出了破绽,被他们的箭雨射翻。
完颜宗望恨意滔天,他的兵力太少了,希尹南下分去了他一大半的兵马。虽然此刻败像未显,但是耗下去对面死的起,他却死不起。
他原本以为,一个女真兵能换十个宋兵,但是结果缠斗这么久,损耗只是稍稍占优,宗望只能撤兵回营。契丹附庸兵死了万人,他一点都不心疼,但是女真兵死了不到千人,已经触及到了宗望的底线。山道之上,到处都是尸骸血痕。各种死壮扭曲的尸骸,几乎全是契丹附庸兵马还有各族的杂胡仆从军。
“想退?”杨霖转过头,对着旗手喊道:“迂回包抄,围住大营,把这座山都给我困起来!我让他看看,什么叫人多。”
围住宗望,逼希尹回来,已经是杨霖想到的唯一办法了。他却不知道,野马脱缰难自持,刹不住车的希尹,就是想回来也来不及了。
大宋到了徽宗,烈火烹油的锦绣盛世,就如同一个被吹到要炸的皮球,被完颜希尹一戳,甚至还不如大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