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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王听了裴良人的言语,目不转睛地望着嘉敏,但见眼前的人果真与往昔昭惠后的身影叠加,叫他看得如痴如醉,韩王妃恼恨不已,狠狠踩了一脚韩王,韩王一声痛叫,这才醒过了神。
韩王妃一脸酸妒,重重撂下了酒杯,一张粉白的锥子脸上牵扯出的刻薄笑意,而语言却讥讽尖诮:“高髻纤裳之装,只不过是外在的头型服饰而已,人人皆可效仿之,唯有气质内蕴才是最难模仿的,今日国后娘娘盛装远超了昭惠后娘娘,只是不知道是否有昭惠后娘娘的气韵内在呢?”
温修容道:“王妃这话可是浅陋了,王妃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无论是昭惠后还是国后,本宫自小与她们相伴随,自然知道两位娘娘无论是美貌、气韵、才华都是天下无人可堪比肩的。”
韩王妃颇不以为意,“原来臣妾愚昧了,想来国后娘娘定然是才华卓卓,若不然,怎会独获恩宠?臣妾听闻昭惠后不仅琵琶琴音如高山流水,旷古绝今,一支霓裳羽衣舞更是冠绝,只可惜再也看不到了……唉……”说罢,韩王妃做作地摇了摇头。
裴良人唱和道:“王妃不必感伤,既然国后娘娘才华亦不输于昭惠后,区区一支舞又何以难倒国后娘娘。”她站起身,柳腰一漾,便已经行至到国主御座之下,“嫔妾有个小小请求,不知官家是否应允。”
国主今日心情似乎不错,“但说无妨。”
裴良人徐徐道:“霓裳羽衣歌舞是我大唐社稷之精粹,今日春夜大宴,不知国主是否准予娘娘舞曲一支,让嫔妾众人饱览眼福?以扬国粹?”
国主略一思忖,微微点头道:“朕的确是数年已不见霓裳羽衣舞了,今日此情此状,若不旋转一曲,的确是辜负了良辰美景。”
他转头看向嘉敏,“国后,那本霓裳羽衣舞记已在你手中,朕平时与你也多有的研习舞曲,今日,你不妨给朕一个惊喜吧?”
嘉敏的手心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头上的高髻凤冠压得她的头沉沉欲坠,仿佛已经承受不住似的,霓裳羽衣舞?
自从姐姐入宫之后,无论外界如何传闻姐姐的舞姿多么惊心动魄,她都从未见过姐姐的舞姿。
这些日子与国主朝夕相处,虽然也常常研习霓裳羽衣歌舞,可她知道,无论自己研习得多么透彻,其舞姿远远都不能比得上姐姐。
座下宾客如此之多,有不少曾一睹姐姐的风貌,今日一舞,又如何能堵住他们一番比评?
对于国主来说,只要自己舞上一曲,无论舞艺是否精湛,都会让他欢悦喜爱,可是对于座下的宾客来说,这一舞,定然会让他们失望。
嘉敏以手略扶了扶了额头,“臣妾身子略有不适,恐怕不能胜舞。”
国主俯身问道:“国后什么时候感到不适的?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国主真情流露、不加掩饰的关爱之情落入了众人的眼中,又叫各人万千感慨,温修容端雅的神色中多了一丝痛楚和酸妒之色,只得端起一杯佳酿自酌自饮,以加以掩饰。
底下的嫔妾御妻更是多有愤愤与嫉妒。
韩王本是满怀期待之色,见国后身子不适,不免有些讪讪,韩王妃瞪了他一眼,大声说道:“娘娘凤体不早不晚偏巧在今日微恙,不知真的是凤体不适?还是自惭才华有限,不敢献丑而做的托词呢?”
香柔对这位韩王妃恨得透透的,此时见她言情放肆,处处有意为难娘娘,怒声道:“大胆!娘娘感了风寒,有违凤和,怎能由你出言揣度,妄自污蔑!”
韩王妃有些忌惮,闭口不言,只是狠狠地拿着手中的绢子出气,揉得手中的一团绢子像是要碎了。
卫御人平时并不牙尖嘴利,偶尔一两句话总叫人猝不及防,“嫔妾听闻昭惠后娘娘即使在病重之时,也不忘谱写新律,而霓裳羽衣舞正是娘娘在养病时所作出来的,想来昭惠后娘娘能吃苦,有毅力,这样的精神真叫臣妾仰慕。”
裴良人亦不掩饰失望的语气,与卫御人彼此唱和道:“妹妹有所不知,娘娘千娇贵体,身子不适便不能勉强,这霓裳羽衣舞又是大耗体力,非有高湛舞技则不能舞呢!”
此言一出,众人皆已明了,国后娘娘无论抱恙与否,其舞技终究是难以媲及昭惠后,有幸灾乐祸的,有失望的,有狐疑的。
林将军说道:“臣听闻昭惠后精于音律舞技,国后娘娘精于棋艺工艺,若是有幸一日能让臣目睹娘娘棋手风采,臣此生无憾。”
“是啊,国后棋艺精湛,就连朕也赢不过。”国主挥一挥手,“今日良辰美景,众位请——”
众宾客举杯相邀,喝酒吃菜,箫鼓盈耳,新进的歌舞莺莺燕燕,仰秣苑中的气氛又热烈融洽起来。
嘉敏知道林将军是在维护自己,向他投去感激的眼神,林将军一脸的波澜无漾。
韩王妃有些不甘心,面上浮着一层虚假的笑意,“今日娘娘不肯赏光,让臣妾好生遗憾。朝廷命妇,城中闺秀向来都仿照宫中嫔妃装扮,臣妾难得入宫一趟,今日见娘娘的发髻式样新奇,臣妾有心效仿,只是不知道此髻之名呢?”
香柔恼恨道:“国后娘娘尊贵无华,无论妆容服饰都属独一无二,若非娘娘懿旨,岂能让寻常女子模仿!”
韩王妃本就不屑一个侍婢与自己顶撞,当下沉了脸,冷哼一声道:“你一个侍婢又怎知风流之尚?殊不知城中女子的妆容都从宫中流行而出去的!”
卫御人点头赞道:“王妃所言甚是,也正因为妆容之美,才会人皆效仿。”她有些失落地抚了抚自己的发式,那一头黑发不过挽了寻常的发髻,略配了些黯淡无奇的花钿,“若是嫔妾能有别出心裁的发髻式样,倒是乐得被外人效仿呢!”
香柔不忿,欲要争执一二,嘉敏以一个眼色制止,问向座下的温修容:“姐姐可知这发髻之名?”
温修容摇了摇头:“恕臣妾不知之罪,臣妾只知有其髻,却不知其名。”
众人正失望之际,座中之客有一人站起,原是张洎,他朗声道:“微臣不日前去游蜀,见当地妇人好梳此髻,虽是发髻高低式样略有不同,头饰珠玉也有贵贱之分,但蜀人都称之为的‘朝天髻’,关于这朝天髻,还有一首诗词与之相称。”
在座的曹仲玄本就是两袖清风的傲洁性子,一直未言语,听此倏然变色,关于朝天髻的缘由,他有所知晓,若是因此引起朝廷的轩然大波,将极为不妙。
更可怕的事,此事对国后极为不利。
他冷冷打断张洎的话:“这朝天髻更添女子妩媚秀丽之态,故而城中女子人皆效仿,若是有诗词相称,不过也是浓词艳赋,充满香艳之气,不提也罢。”
然而国主却对此来了兴趣,问向张洎:“是什么诗?你不妨念来听听?”
曹仲玄仓促说道:“官家!只恐此诗词俗哩不堪,不宜在朝堂之上宣读。”
张洎颇不以为意:“微臣听说此诗为蜀国的花蕊夫人所作……”
国主大悦:“朕听闻花蕊夫人为蜀国第一才女,美貌不仅让鲜花黯淡无色,所作的词更是令人陶醉不已……”
“官家!花蕊夫人虽然才貌双全,可刚做了亡国之妃,香消玉殒……”曹仲玄极力劝阻。
国主只是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急于倾听这位传奇美人的词作,张洎便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三千宫女皆花貌,共斗婵娟,髻学朝天,今日谁知是谶言。”
张洎念毕,苑中顿时雅雀无声,靡靡的丝竹管弦之音听来顿时格外刺耳,国主的脸色变得越来越沉,犹如山雨欲来的压抑。
那些吹拉弹唱、翩然起舞的乐伎们也感知到这非同寻常的冷肃气氛,纷纷罢了乐舞,静静退到一边。
文臣潘佑自春夜宴开始便一直不苟言笑,冷着一张脸,百无聊赖地看着歌舞,那一张比猪肝还难看的脸竟叫上菜的宫女也不敢上前,他一直冷介耿直地呆坐着,此时便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整个大殿都传来他突兀的笑声,怪瘆瘆的,让人发毛。
“朝天髻,朝天髻,原来是万里朝天、万里降宋之意!什么朝天髻,原来是亡国髻!”
此言一出,殿中人皆阒然变色,嘉敏的身子晃了两晃,更觉头上发髻沉重无比,像是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
曹仲玄沉声道:“潘大人此言谬矣!朝天髻乃为万国来朝之寓意,怎能作为亡国的谶语?潘大人还是莫要危言耸听。”
潘佑止住了笑声,“曹大人,我看这满堂文武中,你虽然是个贪杯之人,心底里却是明白人,怎么到现在也糊涂起来了?万国来朝?你何曾看到有万国来我唐朝拜了?花蕊夫人虽为亡国之妃,也知道亡国之恨,可是你们呢?”
潘佑站起身转了一圈,指着满朝的亲贵大臣,愤懑地恨恨道:“你们,你们贪图享受,乐不思蜀,迟早有一天会做个酒肉饭饱的亡国之奴!”
一干重臣生息全无,有低头喝闷酒的,有不屑一顾的,有满脸紫涨的,也有羞愧耳赤的。
林将军霍然起身,朗声道:“潘大人不要打自己的脸长别人家的威风,林某不才,但在此起誓言:有林某在的一天!便有我朝在的一天!”
潘佑看着林将军,目中尽是欣赏之意,然而不过一瞬,便是痛心疾首之色,“林将军气壮山河,潘某敬服!但举朝之下,还有几个林英雄?宋国雄踞江北,有称霸天下之心,我大唐国年年朝贡,犹养虎患,还有何种心情欢歌燕舞?还有何等心情酒肉填肚?”
武将皇甫继勋再也忍不住,此时拍案而起,“潘佑!你不过是一介词臣,却用一张嘴搅浑了一池水!你信口雌黄、目中无人!我大唐国人才济济,别说只有一个林将军,本将也是骁勇善战!若是宋军来犯,本将定然削平他们的脑袋!”
潘佑极为不屑,都不看他,只是冷哼道:“草包!”
那皇甫继勋为大将皇甫晖之子,皇甫晖曾血战至死,北宋主赵匡胤对其是敬佩至极,将他的灵柩抬出城时,宋军立于长街两侧哀悼,而大唐百姓得知皇甫晖殉国的消息之后,全城恸哭了三天三夜。
也因此,皇甫晖的儿子皇甫继勋被国主寄寓了深深的厚望。
都说将门无犬子,可这位将门之子偏偏如潘佑所说的为一个草包,领兵打仗不会,声色犬马那一套样样精通,仗着父亲的荫庇不知怎地就变成了金陵首富,占有无数名园林佳苑,家中金砖的缝隙连一个小蚂蚁也钻不进去。
皇甫继勋受别人的奉承惯了,何曾受到这样的斥骂,满脸的横肉涨成了猪肝色,额上的青筋仿若蚯蚓般,他握紧了拳头,几乎就要当面给潘佑一拳。
殿上的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一触即燃。
张洎与潘佑不和是举朝皆知的,此刻他冷冷地看着这一切,见潘佑成了殿中惹人生厌的钉子,大为痛快。
嘉敏轻叹一口气,若不是潘佑今日此言,她又怎知国家朝中竟然是这种局面?
她知道潘佑是难得谏诤之臣,担心他成为众人攻讦的对象,温言道:“潘大人无需激动,今日原是本宫的疏忽,本宫不知道朝天髻竟有这等寓意,让大人费心了。既是朝天髻有不吉之意,本宫再也不会梳这种发髻,更不许宫中嫔妃梳此发髻,还望大人宽心。”
说也奇怪,潘佑本正当气焰狂傲之时,听了国后的温言软语,竟是出奇地恭敬揖礼道:“是,臣造次了。”
殿中气氛和缓不少,国主也长吁一口气,心中暗叹这个潘佑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说话是丝毫也不顾忌,竟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只要他就此闭口,这次就准备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