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南道难行,难于上青天。
叶悲秋此刻就走在一处山涧绝壁的栈道上,道宽三尺,道边便是云海。
云海之下有多深不可知,也不可测。
葫芦亲王很是担心的走在后面,他一边走一边咳嗽,虽然没有咳出血来,却咳得弯下了腰。
前些日子与魏六指一战,他从圣阶退回到了天阶上境,他的命轮受损,本当静养以修复命轮,但他无法歇足,也不想歇足。
命轮或者境界与找回女儿相比,在葫芦亲王看来,这是极为简单的选择,他根本就没有去想这个问题。
叶悲秋走得很慢,似乎不想葫芦亲王拉下太远。
她虽然没有再回头,却已经习惯了身后的脚步声,还有揪心的咳嗽声。
“我是不是错了?他既然连命都不要的跟着我来,我是不是应该回头?”叶悲秋一直在心里想着,但心里那最深处的黑暗中却有另外一个声音传来:“你这就忘记了以往的伤痛?你这就想要原谅他?你可还记得他抛弃了你们母女整整十七年?现在你长大了,还一身光明,他就想要再将一切找回来?破镜……是不能重圆的,既然已经破了,那么一切都已经注定。”
她又抬起了头来,看着前方伸展入云雾中的栈道,眼神便渐渐冷漠,脚下便快了两分。
葫芦亲王也快了两分,前面就入了缭绕的云雾之中,他很担心跟丢了,他也很担心她不要失足掉下去了。
山涧的云雾有些浓,湿漉漉的,很是粘稠。
栈道也是湿漉漉的,踩在上面有些滑,一不小心真的就会掉下去,如果掉下去了,只怕尸骨都难以找到。
葫芦亲王一颗心都悬在了嗓子眼上,他开口说道:“走慢一些,小心一些。”
叶悲秋微微愣了一下,依然前行。
她是天阶下境的修炼者,她不是那么容易会掉下去的。
她嘴角微微翘起,但眼神却更显冰冷。
这便是嘲笑,嘲笑葫芦亲王的无知,无聊,和无趣。
无趣?她忽然想到这个词,觉得有些怪异。
她的童年是无趣的,她依然记得莫干山上当年那些小伙伴,他们不喜欢和她一起玩,因为她没有父亲。
野种,这就是那些人对她的称呼。
她曾经提着菜刀差点砍死了一个这样叫她的女孩,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敢叫她一声野种,但也再没有一个孩子和她一起玩了,那一年她才四岁!
她的童年就在这种无趣中度过,她无数次的爬到树上,坐在最高的树丫上眺望上京,她多么渴望那个叫父亲的男人能够从上京回来,至少每年回来看她几次,那样她也不会觉得自己是一个野种。
然后她在五岁的时候便遇见了老师叶惜花,她去了光明顶,她非常努力的开始修炼,她依然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青瓦台上,远望上京,期盼那个叫父亲的男人能够前来。
他终于还是没有来。
她渐渐长大,更加努力的修炼,但修炼的目的却是为了杀了他。
她清楚的记得这个念头在她十岁的生日那天产生,然后便不可抑制的生了根发了牙,还茁壮的成长了起来。
这个念头一直支撑她到现在,只是那心底里的黑暗却愈发浓郁,她才悲哀的发现无法再破圣阶。
如果破圣阶,那无穷的光明便会净化掉心底的黑暗,那就是灰飞烟灭。
她不畏惧死亡,她只是不想死在他的前面。
她多活一天,他就多难受一天,这样,便是煎熬,就像她童年那般的煎熬。
……
……
山涧忽然有风起,云雾在风中飘荡,缓缓升了起来,却化成了小雨落下。
淅淅沥沥,润物无声,却似伤心愁绪。
山很高,春风不度,这雨就很有些寒冷,葫芦亲王又开始咳嗽起来,这次咳得有些久,似乎还没有停下的意思。
叶悲秋忽然觉得心里一痛,仿佛被千万颗针扎了一般的痛。
她放慢了脚步,抬眼望去,想要找个地方躲躲雨,歇歇脚。
主要是身后那人需要休息了,他受了很重的伤,他最好不要淋雨。
但这栈道却一眼望不到头,那头依然在云雾之中,不知道何时才能走的出去。
葫芦亲王抬头看了看天,灰蒙蒙的,这雨只怕一时半刻停不下来。
他又看向了前面那个身影,心里却在念叨着可不要把她淋病了,得想个法子遮遮雨。
他上上下下的看了看,便看见栈道的下面崖壁间长着一颗柳树,柳树很老了,却有很多长长的柳条,柳条上似乎还有一些白绒绒的柳絮儿。
他没有再想,摸出一把剑来就跳了下去,然后一剑插入了崖壁上,却很是艰难的荡了几下才稳住了身子。
他才知道自己伤的真的有些重,如果境界没有退,他完全可以飞下去,从容的采一些柳枝上来。
他拔出了剑,又向下落去,就踩在了老柳树上,他便裂开嘴笑了起来,又露出了满口的烂牙。
他很认真的切下了一些柳枝,才看见枝条上真的冒出了白绒绒的柳絮,原来这里春风也是能够吹到的。
他将柳枝捆在了腰间,然后从老柳树上跳了起来,跳得却并不高,堪堪到了栈道的边沿。
他又一剑插入了崖壁间,一只手紧抓着剑柄,身子就在悬崖间荡漾。
他平息了一口气,再次用力,才翻上了栈道,却坐在湿漉漉的栈道上咳嗽起来。
他一边咳嗽一边笑着,似乎在笑自己居然这么没用了,似乎在笑终于可以用这些柳条儿编一顶帽子来。
叶悲秋在他跳下去的那一刻就回了头,一颗心突然跳得极快,双手紧紧的捂住了嘴,差点就叫出了声来。
她一直看着他,看着他落到了老柳树上,看着他劈下许多的柳条儿,看着他将柳条儿缠在了腰间,然后才转过头去。
她仿佛知道了他想做什么,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着天,任凭细雨落在了脸上,湿了眉间,湿了鼻尖,也湿了嘴间。
有两行清泪流下,没有流到地上,而是流到了嘴里,有些咸,更多的却是苦。
比那冰糖葫芦儿含在嘴里还要苦。
你如果一直在我身边,我会有多幸福啊!
你为什么要这么狠心呢?光就那么重要?既然那么重要你现在为何又能放下?既然你现在能够放下,为何不早一些放下?
叶悲秋很想回头,抑制不住的想要回头,但那个声音又在她的心底响起,她深深的呼了一口气,将心情渐渐平息,然后向那处伸出来的崖间走去。
如果你真能将破镜重圆,我……就原谅你。
葫芦亲王欢喜的跑了过来,也来到了崖间。
他又坐在地上,然后开始很认真的编着一顶柳笠。
他的手非常灵巧,那些柳条儿在他手里翻飞着,穿插着,没有用多少时间,一顶漂亮的柳条斗笠就出现在他的手里。
他很是开心的看了看这顶柳笠,觉得戴在女儿的头上一定是很好看的。
那些白绒绒的柳絮就在柳笠的顶上,看上去就像一些小白花儿,又像夜空中若隐若现的小星星。
他站起身来小心翼翼的向叶悲秋靠近,叶悲秋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却没有动。
他双手拿着笠檐,轻轻的戴在了叶悲秋的头上,叶悲秋依然没有动。
他更加欢喜,然后喃喃的说道:“这手艺还是生疏了一些,不过,你戴着真的是很漂亮的。”
“你想去哪里?要不我们回去,回牧马原去,那里有一处木屋子,虽然简陋了一些,却很干净。如果你喜欢热闹,我们就回上京去。你想回哪里,我们就回哪里去。我答应过你母亲,一定要亲手将你带回去,她恐怕等得有些担心了,我也担心她的担心,你看看回去可好?”
叶悲秋沉默了很久,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前行,在雨中前行。
回去?回哪里去?还能回的去吗?
回去就是家?不,回去了依然不是家,那是一面破碎的镜子,每一片碎片都如刀锋一样的锋利。回去了只会割伤彼此,割得血淋淋的,痛彻心扉。
你死了,就不会再割伤彼此了,因为镜子破了就破了,无须再去圆,每一片都相距甚远,彼此间再无联系,自然也不会有牵挂,也不会有仇恨。
葫芦亲王怔了怔,没有叹息,没有恼怒,没有失望。
他跟着叶悲秋继续前行,总有一天她走累了,倦了,我将这破境重圆了,她自然也就回头了。
他很明白叶悲秋心里对他的怨恨,所以从不曾埋怨。
这是自己种下的因,结下的果究竟会是什么味道,就只有自己慢慢去品尝了。
他摸出了一根冰糖葫芦儿,舔了舔,踩着湿漉漉的栈板在雨中而行,走得非常坚定。
叶悲秋忽然想起刚才看见的画面,他似乎虚弱得很严重,似乎没有天阶上境的实力。否则他不会采一些柳枝都那么累,差点还爬不上来的样子。
如果我此时出剑,他可能挡住?
如果我此时将他杀了,是不是就一了百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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