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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瘪了瘪嘴,强撑起气焰:“你别吓唬我,康康这一走我也没什么好活的了,大不了大家一起死,反正我们家也没男丁了。”
我苦笑着:“那好啊。”
我不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可能我根本什么都没想。人有的时候吧,血气脾气怒气一起上来,理智什么的都不知道滚哪去了。
反正那一刻我是真想死,这种生活有什么意义呢,我的家人拿我当仇人,我曾经深爱的男人也把我当仇人,就连我的好朋友珊珊。呵,她倒是和我无仇无怨,但我宁愿她也来恨我,恨我拿钱收买东子,害得她被东子威胁,然后最好别管我,任由我自生自灭,这也总比我眼睁睁看珊珊走上这条道要好太多。
可能就是这种乱七八糟的情绪和思考太多,我这一刻特别想死。
事实上我也这么做了,在我冲向墙上的前一刻,我突然特别明白那些死去的人们的心情。没有人想死,只有这个世上太多无路可走的灵魂。诸如重病缠身的滕思芸,心如死灰的梦梦,等等等等。
我的头部一瞬地撞上冰冷砖墙,这是一出多么生动的表演,多么恶毒的报复,大概只有我死,今天在场的这些人才会觉得愧对我。
然而我真的闭着眼冲上去,触感却是软的。
抬起头,何孟言表情痛苦地靠在墙上,截住了我寻死的行为。
我妈完完全全懵那了,等她反应过来之后,她并没有来扶我看看我,相反,她一屁股坐到地上,搭配着那件花棉袄,滑稽得像一个花皮球。我妈鬼哭狼嚎着:“我这是造得什么孽啊,家门不幸啊。”说着她还大声叫了两遍我爸的名字,一如既往地控诉起我爸是多么多么对不起他,他才是她一生悲剧最大的元凶。
如果说愧疚的话,其实我这会儿也有,我也在想我是不是太不孝顺了,我妈不过说个气话,我竟然妄图用死亡来报复。
但是看着她瘫坐在地上的样子,我由不得不承认,打从一开始,我就在心里深深地认为我妈的可恨有她的可怜,可是她的可怜也有她的可恨。
此时我来不及去掺她起来,而且有陪她一起哭泣的嫂子,我也没必要操这个心。
我看了看面前闭着眼皱着眉头一言不发的何孟言,我本能地心疼。刚才哪一下挺重的,毕竟是寻死的力道啊,能小的了么。但一想今天这出悲剧本来也因他而起,我又收起了那股子心疼。
何孟言沉默了很久,眉头才微微舒展开。
“别人叫你死你就死?”他说,“别人让你好好活着,你就好好活着了么?”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如何接这话。
“你认定我害死了你侄子,我也认定你害死了我亲姐姐,现在一命抵一命,我们互不相欠了。”他妄自下了定断。
我却苦笑着摇摇头:“不,你还欠我一条命。”
他缓缓张开眼,浑浊的眸子搀着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感。
“我们的孩子,”我说,“也是你害死的。”
我不知道我那天是怎么离开的殡仪馆,我想去扶我妈从地上起来,她居然做出一个我匪夷所思的动作――在我伸出的那只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两排凶狠的牙印深深嵌入肌肤里,差点要咬下来我一块肉。
仔细看,还能发现我妈丢了颗门牙,什么时候的事我也不知道。我心里产生了一种浓浓的悲悯,我特别可怜我妈,也特别心疼我妈。她在生活面前太无力了,我虽然无法反抗,但我至少能受着。我妈明显是受都受不住了,面对康康的死,她只能通过推卸和逃避得到一丝丝的缓解。
就是这一口,咬出了我的不忍。我觉得我当她面自杀太蠢太自私,我太不为生我养我的母亲考虑。
后来我想说些什么,至少是把我妈送回去,但她对我的一切殷勤都嗤之以鼻。反而是我嫂子还比较慈悲,冲我使了好几次眼色让我快走。
我真走的时候,她还追到门口,抓着我的手说:“小愉啊,这段时间别回家了,等咱妈平复一些,你再回来。”
我看着我嫂子一夜生出的满头白发,真的特别想跪下去。
何孟言在我之后走的,他一直有些弯着腰。要说我在撞得那一下对他没什么伤害,大抵不可能,我看得出他很痛苦。但是我就是想要他痛苦,我甚至设法让他更痛苦,更不如意一些。
回到珊珊的小屋子里,我浑浑噩噩发着呆,其实真不如那一下撞死算了,免得去面对支离破碎,却不得不粘贴重塑的人生。
中午的时候珊珊回来了,带了午饭,我说你昨天晚上生意怎么样。
“没生意。”珊珊耸耸肩,叹了口气坐床上。
我疲惫地抬起头:“那你昨晚去哪儿了?”
“你知道雯姐吸毒么?”她冷不丁冒出来一句。
我知道尊煌那地方乱,有这事儿也不算稀奇,但我着实不知道一向拧得清的雯姐,竟然会在自己身上试验这种事。
我摇摇头:“我哪能知道这种事,别说她一向看我不舒坦,她就是再信任我,也不会告诉我这种事啊。”
“可不么?”珊珊叹了口气,屋子太小了,她只能在床上放个可折叠的小桌子,然后把饭菜铺在上面,“你知道尊煌的欧阳经理吧,他权利可大啊,每次他找雯姐谈话的时候还说,不要让下面的小姐沾两样东西。你知道哪两样么?”
我没什么精气神陪她唠这种事儿,但还是强打起精神,装作不像刚自杀的样子:“毒品和感情?”
“什么感情,这种地方谁会蠢到谈感情?”珊珊不屑地摆摆头。
这种地方,大概也只有我会蠢到谈感情吧,不仅谈了,还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那是啥?”
“毒品和病啊。”珊珊挨着我坐下,“你也知道,小姐嘛,本来就容易染病。尊煌这种高端的夜总会,不可能留这些小姐的,谁染上病基本就玩完了。”
我点点头,愣了一会儿又把头抬起来,绕回一开始的问题:“所以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
“雯姐在戒毒,让我去她家盯着她。”
“搞笑吧。”我十分浮夸地干笑两声,“她戒毒能让你知道,而且你盯着她有什么用,该拦不住还是拦不住啊。”
“你这句话真是说对了!”珊珊露出一副很有故事的表情,唉声叹气道,“昨天半夜雯姐真的犯了病,跟个疯子似的在床上直哆嗦。我按我俩之前说好的,拿皮带给她手捆起来了,你知道怎么着了么?”
我摇摇头。
珊珊声情并茂道:“我就去烧个热水的功夫,回来雯姐居然用牙把皮带咬开了一大半,你知道皮带多硬。她边咬边拽,牙都给咬松了,我看到的时候嘴里全是血,跟刚吃了人一样。”
这事儿本来就挺渗的,珊珊这样一描述更是听上去十分。
我倒吸一口凉气:“后来呢?”
“后来我就给她捆身后了,那样没法咬啊。可你是不知道,就我解开那皮带的一瞬间,雯姐真是恨不得把我推地上掐死我啊。我跟你说,人真的不能吸毒,一吸毒,那根本就不像人了。”
我也是没想到,一向大姐大似的雯姐,光鲜亮丽的外表下竟然有如此狼狈而可怖的一面。
珊珊叹了口气:“完了今天早上一醒,我给她把皮带一解。她说让我回家吧,这毒她不戒了。”
“她为啥这会儿要戒毒?”我不解。
珊珊故作神秘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我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没见过,就这短短几天,我经历的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少么。
珊珊小声道:“雯姐,要结婚了。”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妙,有资深的婊子要从良,也有清纯的姑娘要卖身。雯姐在这个场子里浸淫了几十年,如今竟然也要步入婚姻的殿堂。说实话,我曾经一直觉得她这种女人和婚姻是没有关系的,她就该孤独而富有地老死,这是她作孽一辈子的命。
而珊珊这样胆怯而单纯的女学生,就是该认真生活,认真结婚生子。可是再看面前的珊珊呢,我几乎已经认不出来,我甚至像是看到了十几年前的雯姐。
“干嘛,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了?”珊珊笑着推了我一把,“她说了,等她一走,就把她手下好多客人介绍给我,让我在尊煌好做一点。”
“她为什么突然对你这么好?”
“因为我听话肯挣钱啊。”珊珊说这句话时一脸自豪,仿佛被雯姐善待,就像被皇帝宠幸了一样,可以一步升天,从此过上想过的生活。
我叹了口气,不知该笑还是该劝。我想起在尊煌见到何孟言的那一次,包厢里,躺在地上死鱼一般的珊珊,还有那些染血的酒瓶,那些发光的玻璃渣。那个画面如此清晰,仿佛就是昨天,又仿佛是上个世纪。
可是这一刻,我看着眼前的珊珊,我突然觉得她和我妈是一样的。
这个世上可恨的人,竟都如此值得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