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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太皇太后跟前,蓅烟是小虾米小蚱蜢小螺丝,一扬一吹,便能使她翻着跟斗滚到景山那边去。蓅烟的脸皱成了苦瓜皮,翻几页经书,叹几口气,大概做了万里长城那么远的心里建设,终于命木兮研墨化笔,铺开宣纸,坐在大桌前一笔一划装模作样。
整整一上午,撕了两页,揉了三页,能用的只有半张。蓅烟很苦恼,午膳没胃口,脑瓜子里满是被太皇太后训斥,跪在慈宁宫大门口的场景。训斥倒不打紧,总归有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让她傻帽似的站在角落眼瞧着太皇太后和后妃说笑,眼瞧着太皇太后吃补品糕点,眼瞧着太皇太后宽衣歇觉而始终不搭理她当她是空气的那种感觉那才真是大写的尴尬。
康熙,来时已是午后,小书房中四处铺满了宣纸,散发着一股苦涩的浓墨味道。
“写得大有长进,怎么撕了?”他捡起地上的碎片,细细瞧去,发现有些字竟然奇形怪状。他笑:“倒真为难你,都自个造字了...”
没写好不打紧,但写错了就...所以蓅烟撕了又撕,把心都撕出了血。
蓅烟掐着嗓门,把撒娇的声音拖得老长,“玄烨,我怎么办?”
康熙故弄糊涂,“问题不是你该怎么办,而是你要办什么。”他说话别有深意,蓅烟听得似懂非懂,说:“我要办什么?我就是什么都不想办啊!”
天天吃吃喝喝挺好,真的没志向。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素兮捧来雪茶,康熙顺手接过,又搁在炕几边,半言笑半正经。他懒懒靠着炕上软枕,阖着眼,隔着屏风与蓅烟说话。
蓅烟从屏风的缝隙中看着康熙的脸,见他累乏,便嘘声闭嘴,默默写字。许是因他在身边,整个心境忽而十分镇定沉静,烦心担忧的事渐渐抛之脑后,一回头,竟然写完了两页纸。
她伸了个懒腰,看着密密麻麻的字眼,有点暗自得意。
几步走到康熙身侧,他睡得正沉,双手压着毛毯搭在腰间,鞋袜未脱,鼻息间散发出轻轻的鼾声。蓅烟原想和他分享誊写完两页纸的乐趣,手举到了半空,忽觉不忍,只轻轻落下,落在他的发髻、眉间,顺着高挺的鼻梁,一路至稀薄的唇边、下巴。他的脸型属于狭长,眼睛不算顶大,睫毛短短的,鼻梁比一般人都要挺翘。他肤色黝黑,两鬓时有硬硬邦邦的胡须残渣,青黑相间,已经是成熟的男人模样。他慢慢转醒,蓅烟连忙缩手。
康熙先笑了一声,方慵懒道:“写完了?”语毕,已恢复清明,端直坐好身子,往窗外看去。他并没有睡很久,因为睡得沉,才有一睡万年之感。
蓅烟道:“哪里能写完?不过...”她小跑着转到屏风后拿起已经墨干的宣纸,自我陶醉的举给康熙看,“怎么样?”她的字体可以用眉飞色舞来形容,若给皇后瞧见,大概要笑到肚子痛。康熙怕扫了蓅烟的兴致,认真的看了一会,温声道:“有进步。”
“只是有进步?”
“嗯...”康熙思索片刻,脑子里冒出无数可以敷衍她的话语,但话到嘴边,到底是咽下,他不想糊弄她,更不想敷衍她,那些场面上的话,就留给别人听吧。他拿指尖戳在她的发额,“要知道满足!若你能在太皇太后那儿得半句夸赞的话,你想要什么朕给你什么。”
“当真?”蓅烟转溜着眼珠子,好像志在必得满心筹谋的样子。
倒是康熙先迟疑了片刻,他那句话是脱口而出的,以前从没对人说过,他说的任何话都是圣旨,谨言慎行是他从小学习的重要课程。
他望着她闪烁着流光溢彩的眼睛,重重道:“当真。”
因为他面对的是蓅烟,所以不必担心她要求的事情会做不到。她单纯明快,对待任何人任何事都非常简单,她对生活的要求不高,对富贵权势没有欲,望,她喜欢就喜欢,讨厌就讨厌——这样的江蓅烟,怎么可能给他提出一堆难题?
“你想要什么?”康熙添了一句。
蓅烟想了想,默默的自己红了脸,“先让太皇太后夸了再找你算账。”康熙渐渐弯起唇角,噗嗤一笑。他在朝臣面前不苟言笑,严肃脸惯了,遇见高兴的事也顶多抿唇轻笑。
“人贵有自知之明,你...”他没说完,蓅烟突然俯身亲了他一口,吞了他的话,继而又觉羞赧,被康熙取笑的眼神盯直了,甩袖跑开,“以后把胡须刮干净!”
康熙摸摸自己的下巴,满脸莫名其妙,浅笑。
如果不是蓅烟,他肯定永远都不会知道,居然有姑娘会喜欢他的胡渣渣。喜欢没刮干净的青涩,喜欢痒痒的戳在脸颊的触感,喜欢...那股子强悍的雄性味道。
蓅烟整整在长春宫宅了四天没出门,每天的日常是抄经书、吃饭、抄经书、吃饭,早晨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永远都是“木兮,研墨。”吹灯后的最后一句话,永远都是“素兮,太皇太后的经书还剩多少没抄完?”
一日,风雪交加,蓅烟命丫头太监们都在屋里当差,不必风霜加雪的在外头跑来跑去。如此待遇,在整个紫禁城里,独有长春宫一份儿。底下的宫女太监自然感恩戴德,有的打心眼里对蓅烟愈发尊敬,也有的只当蓅烟好欺负,反而背后嘲笑。采儿把在歇脚房里听到的风言风语转给若湘听,若湘转身就告诉了蓅烟,她原先就脾性火爆,做事风风火火不顾后果,有蓅烟撑腰后,更是失了分寸,待人待物的唯一标准已经变成“是不是对蓅烟好。”
若湘气愤填膺,在蓅烟面前口沫星子横飞,“真是把我气死了!下次让我撞见那个小蹄子,非绞了她的嘴皮子不可。”蓅烟没有在意,当上嫔妃后,对很多事情的看法自然而然就改变了。她淡淡道:“罢了,谁背后没人闲话?我爱怎样就怎样,谁都甭想管!”
素兮对若湘不计后果添油加醋的言论很反感,但她没好意思开口说她,况且就算说了若湘也不见得会听。所以素兮把心里的话说给了暮秋,暮秋心思缜密,为人处世得体大方,素兮对她是比较信任的,况且她与若湘又是好姐妹。
雪夜绵长,两人居的小房间里,暮秋就着油灯纳鞋底,她看似无意道:“若湘,那些话是采儿说给你听的?”若湘坐在炕边泡脚,热气腾腾正是舒服的时候,她回道:“是呀。”暮秋把毛头对准了采儿,细声细语道:“采儿那丫头门门都好,就是嗓门大,爱瞎扯胡闹。她不住长春宫,天天往北五所西四所跑,听得许多闲话不知真假就一股脑倒给了你。你呀...”
手上的棉线拉得很长,麻利的打着结,银牙咬断,暮秋方道:“她的话,你听着就算了,别再往主子跟前提。”说完,收拾了针线盒,帮着若湘把洗脚水倒了,又补充了一句,“主子怀有身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好呢。”
若湘心里不大爽利,嘟囔着钻进被子,“知道了!就你懂事体贴!”
暮秋一滞,手里端着脸盆怔怔望了若湘半响,恹恹叹了口气。
这些天,董芷妤经常在长春宫门口徘徊,她几次想赌运气,想着蓅烟总归要出门的,只要她出门,自己就有机会搭话。好不巧的是,蓅烟好些天没出门,天天在家里写字。好歹等到下起了大雪,长春宫守门的奴才们一个都不见了,她才悄悄儿跑到了枕霞阁院子里。
采儿出门泼水,看见董芷妤鬼鬼祟祟的,便低声斥道:“谁呀?”
董芷妤一见有人与自己搭话,就忙不迭的跑上前福身道:“奴婢是坤宁宫的扫洒宫女,有句话想和江嫔娘娘说。”采儿有几分机灵,警惕道:“是皇后遣你来传话?”
“不是。”
“江嫔娘娘睡午觉了,你下次再来。”一听不是主子有令,采儿的语气立刻变得冷漠,她哆嗦着手脚往里走,董芷妤忙追上去,道:“求姐姐通传一声。我有紧要事同江嫔娘娘说。”
“是什么事?你告诉我,我给你转达。”主子睡午觉的时候,是底下奴才们最张狂之时,一来如果有人探访可借口主子午歇不做通传;二来不像夜里要熬通宵撑眼盯着四周动静;烤着火吃着小零嘴赌点小钱吃点小酒,要多快活有多快活。采儿忙着和狐朋狗友集会,嘴里说要帮董芷妤传话,其实是敷衍她赶她走。
董芷妤也是在坤宁宫混过的人,采儿一张口,她便了然于心。事情不大不小,故而更加不能让人传达,否则她将彻底失去与蓅烟见面的借口。
“我还是在门口等着江嫔娘娘吧。”
采儿眉梢一挑,“你爱等,那就等着吧。”
董芷妤果然在夹道门后等着,院子里一有动静,她就跑出去看。但过了两个时辰,她的手脚都冻成了木棍,廊道上已经有太监开始点灯,而蓅烟的屋里,仍然一点儿动静也无。
睡得正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