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已经蹲着不再挪动了。她的身体很瘦弱，这不禁让李二想起了不久之前——相对于李二自身的时间观感而言，这段变化的时间确实算不上长。

　　噗……

　　噗……

　　噗……

　　原先不知道何时已经渐渐趋于安静的水盆此刻已经又沸腾了起来，不断有水泡冒出的声音响起。

　　“唔……”

　　老妇因为身体的病痛而导致行动不便，因而她行动时会不自觉地因为牵扯到某处的疼痛而发出呻吟。

　　李二甚至依稀听到了某处骨骼的脆响，他在心里祈祷老妪不要因为一个突然的意外而受伤。

　　老妪并没有因为不小心的脚滑而摔倒或是受伤，她只是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这使得她的姿势和原先她还是个小女孩时蹲在这里时一样了，至少是近乎一样。

　　老妇和小女孩在某种程度上很像，她们与生命的终点的距离是差不多的，只是一位是将近终结，她已经经历了生命中可能会出现的大部分种类事件，她也有未知的未曾达成的遗憾，但她已经能够较平静地去接受那种未曾达成的遗憾；小女孩则有些不同，她的人生尚未开始，她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与欲望——渴望了解和接触的欲望，这种期望接触的欲望要等她受到一些伤痛之后才会消减一些。

　　似乎是蹲着并不舒服，老妪最后还是坐了下来。不过她是先用什么东西大致扫净了地面，李二猜测她扫掉的应该是一些细小的但却膈应的东西，像小石子或是其它相似的东西很容易透过衣物的保护给予一个人锋锐的疼痛。

　　老妪在那之后小心仔细地在地面铺上了什么，李二记不住她铺设的东西——正如他记不住第一次遇到的那群人的模糊的脸庞。但李二能够肯定的是，老妇人铺在地面上的那一层层东西或许是颇为柔软的，因为当她小心地跪坐在那层铺设物之上的时候，一大片都陷了下去。

　　来自黑色水盆中的声音如同吹响了催促的号角，老妇人有条不紊地慢慢伏下了身子，脸庞靠近水盆，轻轻地吹气。

　　和往常一样，李二听不到周围除了他的呼吸和门外的风吹过之外的任何声音，但他能够通过视线分辨出来。在这小小的火把下的一切都显得有些阴暗，但这不影响他看到发生的一切。

　　水盆中的液体如同刚开始那般鼓动，但原先充满生的活力的小女孩已经变成了经历了一切的老妇人，她还有如同小女孩般的气力来吹起水中的气泡吗？

　　这是李二心中在那一瞬间闪过的问题，但这并没有困扰他太久，因为一个个在他附近旋转着的小气泡已经告诉他，这一切都是那个看起来瘦弱无力的老妇人所做到的。

　　她并没有用尽自己的最后一分力气，实际上，按照李二的观察，那个老妇人说不定还颇为轻松，因为他看得出她因为呼吸而导致的身体起伏频率很柔缓。

　　她就这样轻轻地呼气，她的呼吸如同微风般拂过黑色的水面，慢慢地将一个个如同顽童般的黑色气泡抬出——那真的是温柔地抬出的，和老妇这个时候的举动相比，李二和她最开始所做的那些堪称粗暴。

　　这一次老妇人可不是像她还在小女孩那样时不管不顾，每次呼出一口气，她总得缓一缓，然后再慢悠悠地吹出第二口，她就像是在冬天的夜里悠哉地制造独属于自己的白色吐息般从容。

　　那群黑色的泡泡呢，则像是赖床的小孩子一般，有时候明明已经看见它们几乎都要脱离黑色的温床了，可每当老妇人这一口气不够长或是因为突然的、轻微的咳嗽而中断了那么一小会儿，一切又得重新开始，调皮的小孩需要多叫几次才肯离开温暖的被窝。

　　不管怎么说，时间总会改变一些东西，老妇学会了耐心，而耐心也给了她力量。不管她的行为看起来再怎么软绵绵，她也已经做到了自己尚且年轻的时候做不到的事，她一个人就吹起了水盆之中的黑色泡泡。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李二问自己。一个柔和的老太太轻轻地戳破她自己吹起来的黑色泡泡，然后一切都倒流一次，她变成小女孩的模样，然后再次轮回吗？

　　只是，当李二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些黑色的泡泡已经飘向了自己，大部分就这样在他的身旁盘旋着，没有什么异状，当他试着走两步的时候，会带着身旁的那些黑色泡泡也移动。有时候他盯着一个泡泡，发现它似乎被自己过大的动作幅度而甩出了他的轨道，但是很快地，又有新的泡泡补充过来——老妇人吹起的泡泡可不止李二身旁的那些呢！

　　李二看向老妇人，却发现她已经蹲坐在自己铺设的柔软坐垫上闭上了眼睛，身体随着均匀的呼吸而一起一伏，她就这样跪坐着睡着了。

　　这该当如何呢？李二问着自己，却不由自主地想起老妇人在这种情况下的应对：小女孩迷惑地看着在自己身旁漂浮着的那些泡泡，然后一个个地点破。

　　李二也该像老妇人那样将那些脆弱的泡沫点碎吗？它们在这火光之下具有一种别样的美感，像是夕阳将下未下时被艳丽却不刺眼的光线镀上一轮金边的河边滩石。

　　老妇已经完全停止了和李二各种意义上的联系，就算他靠得稍近一些，她也不再会挪动。出于对老人的尊敬，他没有太过放肆。

　　看着不久之前还只是个小女孩的人转眼间就变成了因为年龄而必须尊重的老妇，这种感觉很奇妙。

　　但更奇妙的是，李二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指，轻轻地，或许还是恰到好处地点在了飘过他眼前的某个黑色的气泡的中心。

　　他原本以为接触到的会是什么冰冷的液体，他的手指也会因此变得湿润——实际上完全被不是如此，他的手指如同点到了一个温热的瓷杯上，感受到温度却无法用更大的力气。

　　有那么一瞬，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待到李二自己的呼吸声音再响起的时候，他看到黑色的气泡就这样悄然破碎，有什么东西溅到了他的右手手背上，冥魂之印又激起炙热的灼烧感。

　　灼烧的感觉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但李二却不由自主地跌坐在地下，他的眼睛变得很难张开，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像是要坠入梦境。

　　他抗拒了一阵，但最终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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