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禾尝试着将夏霖收回识海,但那层赤红的光晕似乎阻断了什么。
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从他心头浮现。
他还能掌控夏霖,但他已经没有办法让他回来了。
这一刻,没有人能比风星瑶更清晰地感觉到夏禾心中的那种慌乱和挣扎。
近在咫尺,心脏的跳动,如同凌乱的鼓点。
夏禾低下了头。
“你说,人若是死了,将他的记忆、情感重新录入另一个人的身体内,完全相同的样貌,完全相同的行为举止,是不是,就代表那个人活过来了呢?”
风星瑶听见夏禾这样自语着。
她知道,他在问她。
就如同时光流亘,也许这个世界上会在一个偶然的时刻,复刻出完全一样的生命。
但就算一模一样,死去的,终究就已经消失了。
“活过来的,不过是一个完全相同的替代品。”风星瑶听见自己这样回答道。
夏禾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奇怪的笑,似是苦涩,又夹杂了一种奇怪的喜悦。
“她是替代品,但从她诞生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是独立的生命了。”
夏禾微微地闭上眼睛。
从破败的骨骼中,涌出一种难以自持的战栗。
他曾经设想的,那个拥有独立生命的机器人,是……成功了吗?
还是,一种另类的失败?
它可以拥有生命拥有理性,却终究,摆脱不了另一个灵魂的束缚。
也许,就连他自己也无法回答这个答案。
但就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身处漩涡中心的夏霖,睁开了眼睛。
很近,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夜璃。
“你还没有问过我,我是不是愿意。”
他看着夜璃,眼底在赤红光芒的映衬下,却显出一种别样的清澈。
夜璃的眼睛里从来不曾真正有过夏霖的存在,于她而言,这个人和久年一样,不过是她养着的一具躯壳罢了,至于躯壳里的灵魂,不过是用来维持躯壳的鲜活罢了。
她顺着他,给他名利给他权力,不过是因为他要的那些东西于她而言轻而易举也毫无价值罢了。
现在,他说,她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
夜璃微微有些愣怔。
“这些,很重要吗?”她说道。
不是发问,而是一种不解。
她是神,她选中的东西,只需要承担被选中的命运,愿不愿意,很重要吗?
就算不愿意,也不会有半点不同。
“这很重要,”夏霖道,“因为我若是不愿意,这具躯壳,便永远都不可能被人拿走。”
夜璃有些不解,但她大概明白了夏霖话语里的坚决。
很轻很轻地,她笑了笑。
然后她摇了摇头。
“我不信。”她说道。
五种灵魂力渐渐勾勒出了一个雏形。
然后夜璃轻轻抬了抬袖。
夏霖脑海中的意识,被夜璃毫不犹豫地抹去。
不远处,感觉到一点灵魂力生生被剿灭的痛楚,夏禾的嘴角溢出一缕鲜血。
也就是在这一刻,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释然。
远处。
就在夜璃隐约感觉到云宫气息的时刻,眼前的夏霖忽然间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她,目光没有丝毫鲜活气息。
他的眉心闪烁出一个鲜红的点,比四周赤红的光晕显得明媚三分。
就如同一滴血。
那滴血落了下来,从鼻梁滑落,落在了嘴唇上。
一路,勾勒出一道如同火焰炙烤的亮红色纹络。
那条纹络以极快的速度蔓延,顷刻之间,如同蛛网般遍布夏霖的全身。
风轻轻地晃了晃。
夏霖化作一地灰烬。
……
“你毁了他。”风星瑶问道。
“是啊,我毁了他。”夏禾平静的说道。
他是有这样一个习惯的,也或许是一种奇怪的偏执,他制造出的东西,从诞生之初,他一定会埋下自毁的装置。
他看着那一片扬起的灰烬,耳边传来夜璃不甘的嘶喊。
过往,浮光掠影地从眼前掠过。
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捏住,很珍贵很珍贵的东西被生生剜出。
究竟是失败了,还是成功了?
是失去了,还是得到了?
仰面,看着天际乌云渐消,渐渐显露出斑驳的蓝天。
光有些刺眼,于是夏禾闭上了眼睛。
如水的孤独将他裹挟,轻轻地晃着。
起初,似乎是有些温润的,可是很快,窒息感席卷而来,拉着他,向不见天日的深渊沉沦。
他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孤儿院的角落。
他看见一个孩子对着喧嚣人群,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化作一个尴尬的笑。
没有人愿意和他做朋友,他也不相信任何人。
他喜欢那些冰冷的机器,因为他们永远不会嘲弄他、欺负他、背叛他。
是啊,就像夜璃,甚至和已经死去的云宫一样,他要的,不过是一个拟定好的程序,那个会在他孤独时,陪着他安慰他的程序。
纵然再真,从它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假的。
耳边,传来焦急的喊声。
很远,又似乎很近。
“醒过来,夏禾,你快醒过来!”
“醒过来……”
醒过来……
无数的喊声在他的耳边迭起,此起彼伏,层层叠叠。
喧嚣,是那样地鲜活而充实。
夏禾睁开眼睛。
他看见了夏七雪,看见了谢锦亭,看见了虞青青,甚至还有寒沙……
他们围在他的身边,将他围在中央,很清晰,他能看见他们脸上担忧的神情,鲜活的,真实的,没有任何的程序和格式,只是很单纯的,担心。
“你吓死我了,你可不能抛下我一个人,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没有勇气为你机关算尽,撑死了能拿这条命去陪你。”
识海中,传来风星瑶叽里呱啦的声音。
夏禾笑了笑。
也许,他最终,还是成功了。
……
淡漠被打破,夜璃和寒渊再一次交战在一起,两次功败垂成,她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
天境的交战,已经掀动了天地。
寒渊落在下风,渐渐不支。
一个恍然,寒渊被击中胸口,重重地摔在地面上。
夜璃的话里带着疯狂。
“本来想给你们一个痛快,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想必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她说道,“你们放心,保住性命的办法我会很多,但你们应当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会留着你们的命,等我找到下一个拥有阴阳之身……”
话没有说完。
因为夏禾打断了她。
“找到下一个阴阳之身,复活云宫吗?”他顿了顿,然后看向了夜璃,目光认真地发问,“你以为,你有资格吗?”
夜璃看向夏禾。
“你说什么?”
“你有什么资格?”夏禾吐出一口血沫,颇有些狰狞地笑了笑,“你以为,你真的是千年前的夜璃吗?”
“你想说什么?!”夜璃目光逼视夏禾,眼底流露出杀机。
“不,你不是。”夏禾直视夜璃。“你不过是一个拥有夜璃记忆和情感的怪物罢了。”
“夜璃早在千年前就已经死了,你不过是一堆元素和一具尸体拼凑出来的怪物,难道不是吗?”
“不,我不是!”夜璃看着夏禾,用力地吼出了一句。
“你的存在,是对数千年前死去的夜璃,一种亵渎。”夏禾继续道,“云宫爱的,是千年前那个天真无邪的夜璃,而不是这个披着夜璃皮囊的你,你根本就是他绝望之际抓住的一根稻草罢了,他毁了整个神族,穷尽千载时光,最后付出一条命,为的根本就不是你!”
“不,不可能!我就是夜璃,我记得我们在一起的一切,记得所有的点点滴滴,他爱的人,是我!一直都是我!”
夏禾笑了笑。
“你有没有想过,千载光阴,云宫究竟有过多少次实验,是,神族已经灭亡了,但就像他可以养出至纯的木属性一样,他为何不如法炮制养出金属性的血脉?”
“那是因为只有神族的血脉,才是最纯粹的金属性!”
夏禾的脸上依旧带着笑:“你既然顶替他当了国师,那么你应当知道,除了风国皇室是木属性,在你之前,历来的朝代,都有封镇国将军的传统,而那个的位置,无一例外都是由金属性的家族担任的,我还记得,最近的一位,应当是二十年前的孟荒。”
“那些不过是他为了研究聚灵术的试验品罢了!”
“试验品!是啊,你也说了那些都是试验品,你可知道,千百年他的手下,诞生过多少试验品?”夏禾看着夜璃,字字诛心,“你又如何能否认,你不是其中的一件呢?”
夜璃的脸色变了变,纵然赴死之际,她也能做到慨然不惧,此刻,竟是难以支撑地颤抖起来。
夏禾继续道:“他也许只是厌倦了,他放弃了,千年的时光,足够将最痴情的爱恨磨灭,他不过是想让自己的死不那么绝望,才会选择用自己作为祭品罢了,若是易地而处,让我在那种情况下选择一种死法,我也会这样选的。”
“你住口!”夜璃仓惶地向后退了一步,脸色惨白如雪。
“你怕了,不是吗?”夏禾道,“因为你自己也清楚,我说的,才是真正的事实!况且,你选择了像当初云宫一样的献祭,易地而处扪心自问,你难道不也是为了自我欺瞒,逃避真正的现实吗?”
“不!不是的!我爱他,我可以为了他连我自己的命都不要!”
“可是你没有资格,他也不需要。”夏禾道,“你看,你就是一个笑话。”
“不!”夜璃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你不要说了,你说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就在此刻,夏禾抬起了目光,看了眼寒渊,然后点了点头。
寒渊悄无声息地朝着夜璃靠近。
“不,这些都是真的,你不过是一次偶然诞生的试验品,而且是从诞生起就被抛弃的试验品,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怎么会舍得留你一个人在这时间饱受相思煎熬,除非他心里真的不在乎你……”
“不会的,不会的……”
寒渊走到夜璃身后,他看着几乎蜷缩成一团的女子。
她很强大,强大到这个世间一切于她而言都是蝼蚁,但此刻的她却连被敌人靠近身后都毫无感知。
能真正打败自己的,向来只有自己本身。
寒渊摇了摇头,没有过多感慨和犹豫,手起刃落。
……
……
看见夜璃跌落尘埃,夏禾颓然地笑了笑。
他其实不知道真正的云宫究竟是怎么想的,但他明白夜璃。
就像他明白那种感觉。
这个世上最悲凉的感觉,不是举世为敌,而是你发现,自始自终,从来不曾有一个人真正在乎过你。
你不过是一个笑话,是一颗从孤寂中来,最终归于孤寂的浮尘。
也许,这样很残忍,但从他毁了夏霖的那一刻起,注定了他的选择已经没有了爱恨,他只是做了,他该做的事情罢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要走,都会遇见痛彻心扉的抉择。
这大概就是人生。
……
……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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