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异馆!”
耀阳与倚弦一眼望见院中假山上刻的四个大字,二人不由吐了吐舌头,这才知道误打误撞进了“天命异馆”的后院。
异馆后院是一处布设精雅的石景小园,其间奇石嶙峋花草整齐,配上景山琼池与亭台小榭,池面佐以短短一截九曲石桥相连,远远望去,一条弯弯曲曲的青石小径接壤在馆楼之间,隐没于亭石池水之中。整园虽占地面积不大,却格外显得幽静别致。
倚弦自小流落街头,哪曾领略过这等石园幽境,所以当他首次置身此景中,顿觉眼前豁然一亮,忍不住想驻足观望一番,谁知耀阳一把将他拉入一块磐石后面,小声埋怨道:“小倚,我们现在正在逃难,可不是来看风景的,听说这天命异馆内遍布奇人异士,一不小心被发现就糟了……”
倚弦偏头见耀阳一脸紧张,气就不打一处来,道:“你还好意思说,如果不是因为你刚才只顾看热闹,耽误了时间,咱们犯得着这么冒险吗?”
耀阳做了一个小声点的手势,轻声赔笑道:“对,算我错好了!现在我们既然已经进来了,就当是随便玩玩呗,起码也不能砸了咱们‘混世双宝’的招牌,走哩!”
两人一推一搡循着青石小径,小心翼翼迈步踏足“天命异馆”后楼。
“天命异馆”是一座环形坚木方楼,高三层,首层为装饰讲究、精雅不凡的“迎客室”,二三层则分设大小不同的堂房,视不同居主性情装点各异,或明堂雅阁,或暗室深幽,或豪饰华丽,或素质淡雅。
好在异人奇士皆好清静,平素不喜被人打扰,所以除了馆楼前门有人伺守之外,楼间少有端茶送水之人。这倒方便了他们两兄弟,在馆内兜了两圈,没有被人发现。此时却从“迎客室”传来一阵脚步声,吓得兄弟俩顺着馆旁木梯往上跑,一路窜到了三楼的“藏道阁”前。
隔着门帘间隙,只见一道云雾缥缈的琉璃屏风迎门摆放,堂间宽敞明亮、清净整洁,摆放的物件极其简单随意,四处可见翻阅过的竹简书帛,堂内飘出檀香阵阵,混合着一缕淡淡茶香,令人感到心清气定。
“姜子牙?”耀阳望着堂前门萼上那“藏道”匾牌的署名,犹豫了片刻,有些不敢肯定地轻声问倚弦:“这是那个什么姜尚?”
倚弦摇头表示不知道,再看了看匾牌下的左右门联,心思一振,不由静默了下来。他们兄弟俩曾在数年前一次落难时遇到一位心地颇善的逃荒老叫花,相处过一段时日,并随老花子学了些认文辨字的本事,自是认得那门联上的两句话——
上联是“自古贫贱相注定”;
下联是“从来生死命相随”。
如此两句话,再佐以横额“藏道”二字,立时予人一种上天入地,藏道于心的高深莫测之感。其中隐含的无限深意,更令兄弟俩久久不能平复心情。他们虽然好学,但自与花子爷爷分开以后,终日为饱暖自由而担忧,根本没有更多的学习机会。难得今日见到这等深奥的学识,不免有些沉迷其中。
正当兄弟二人观匾静默之际,楼层转梯间忽然响起纷乱的脚步声,隐约传来一人恭敬的话语声:“公主,请这边走,姜尚先生午修时间刚过,累公主久等了!……上楼左近第一间便是先生的藏道阁了!”
“公主?”耀阳与倚弦惊得三魂七魄早已走了二魂六魄,慌不择路只想逃走。这才发现原来馆楼只有一道转梯,而“藏道阁”旁侧的其他两个堂房都已上锁,除了跳楼之外,他们根本无处可逃。
凭栏下望,两人倒吸一口冷气,都拿不出勇气往下跳。耀阳急中生智一把拉过倚弦,指了指面前的“藏道阁”,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倚弦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无论如何都只能姑且一试了,于是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两人轻轻拨起门前的竹帘,一前一后敏捷地闪入堂房之内。
透过云雾缥缈的琉璃屏风,隐约可以见到内室摆设极其简单,仅只一台高席而已。下摆小炉旺火煮茶,上置方盘圆子的弈台,席旁的铜鹤炉嘴熏出阵阵檀香。升腾的缭绕烟雾中,一位须发花白的道袍老者盘坐高席之上,仿佛丝毫没有发现两个落魄少年已进入自己的居室,仍是一动不动地瞑目养神。
耀阳与倚弦巡视了片刻,找好足以藏身之所,才蹑手蹑脚地横过屏风,躲入内室与外厅之间那重厚实的室帷中。两人肩靠肩紧贴在室帷后,努力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异动,生怕因此惊醒老者静修,后果堪虞。
这时,要命的考验恰如其时地来临——
“小女子幽云求见姜老先生!”清柔悦耳的女子声音适时在门帘外响起。
耀阳再度听到这犹如天籁的声音,心弦立时难以抑止地怦然一动,偏偏在当下紧张压迫的气氛中感受这份心动神摇,分外让人觉得美妙动人。他心里直呼要命,恨不得立即冲出去见这名女子。倚弦感到肩部传来耀阳激动的颤抖,暗暗叫糟,一边在耀阳手臂处细掐一下,一边透过室帷间的缝隙偷眼观望高席上的老者。
道袍老者此时缓缓睁开眼,泛空直视片刻,旋即长身而起,步下席来,声若洪钟道:“公主请进!”
相反此时的倚弦心神巨震,惊骇非常。只因方才老者空泛的眼神虽然直视前方,然而当他偷窥的目光甫一扫视过去,便如触电一般,似与老者眼中有犹实质的流光异芒相遇,惊得他通体汗出忐忑难安,慌忙闭目不敢再望。
门帘哗响,轻盈的步履声转过屏风,巾帘遮面的幽云公主只带了一个随身丫鬟,莲步款款行进内室。
“草民姜尚拜见公主!”老者不卑不亢地躬身揖了一礼,道,“请上座!”
幽云公主盈盈有礼回道:“子牙先生不必多礼,本宫有求而来,理应先生上座才是!”
“那老夫恭敬不如从命了!”姜子牙不再作势谦让,居主位坐了下来,伸手请了一礼,“公主请坐!”
“先生无须拘礼,只管当我寻常人一般便可!”幽云公主在丫鬟扶伺下欠身坐于副席之上。
此时,室帷后的耀阳偏头透过些微缝隙,正好可以完全望见伊人的一举一动,两眼瞪得老大,抑制不住有些激动。倚弦在旁想起方才触及的犀利眼神,仍感心有余悸,不敢再次透帏观望内室,生怕被眼前的高人识破行藏。
姜子牙好整以暇翻拾器皿,摆上杯具,然后从炉上提壶斟茶入杯,问道:“不知公主屈尊移驾至此,究竟有何事相询!”
幽云公主举杯点头示以谢意,柔声道:“我闻知先生来到朝歌虽短短数月时间,却以相命金口,料事如神而被众口称道!幽云仰慕已久,今日特地来此请先生为我父王乃至大商天下卜上一卦!”
姜子牙持杯饮茶的动作戛然一顿,双目神芒突现,沉吟片刻后悠然一叹道:“公主孝仪满怀更兼心存天下,难得难得!可惜老夫虽心高气傲,敢批相讲命,甚至妄言因果轮回,却惟独不敢违逆天地人寰的大道至理,天机不容泄露!至于你父王,除非本人亲至,否则恕老夫也无能无力。”
幽云公主轻哦了一声,掩不住失望的心情再度问道:“难道先生真不能将天下命途透露些给幽云知道么?”略带哀求的垂询,听在耀阳耳中显得格外凄婉,禁不住心中一酸,暗骂姜子牙不解风情。
姜子牙做出无能为力之状,叹喟道:“天下命脉所系,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左右,而只在乎天地人三者的无间契合。其实只要是贤者治天下,持王道守民本,大商天下自然永固,又何劳以鬼神小术去推算所谓的长久命途呢?”
幽云公主若有所思地轻声叹息,盈然起身道:“先生所言正是,幽云谢过先生指点!来人——”随着她的呼喊,门外一名随从应声掀帘而入,捧着一盘金铢跪送到姜子牙面前。
姜子牙淡然一笑,伸手拒绝道:“老夫无功不受禄,还请公主收回吧!”
“先生无须客气,这不过是幽云求见先生的一片心意而已,别无他意!还望先生一定毋要推辞才好!”幽云公主挥手示意,那名随从便将整盘金铢放置高席之上,恭敬退出门去。
看着那黄灿灿的一盘金铢,耀阳不由自主有些想入非非,还暗里轻拨了拨倚弦的指头。倚弦自然晓得这家伙的想法,心中苦笑连连,暗想有幸出得去再说吧。
姜子牙稍作沉思,目光炯炯望向幽云公主道:“既然公主如此盛情,老夫也不便回绝。但凡事都讲个因果缘法,方才公主步入老夫阁堂时,左足先入踏前三分半,距门槛‘地极壬午位’左二分,离云雾屏风‘天罗丙子位’右四分——恰恰暗合时命九星中的‘天凶星兆’,唉……不如就让老夫为公主卜上一卦,看看能否逢凶化吉,如何?”
此言一出,内室众人都不由一惊。
倚弦更是被吓得心惊肉跳,如果真如姜子牙所说,那么他和耀阳刚刚进门肯定也已经被发现了,但令他感到奇怪的是,为何姜子牙不揭穿他们呢?当听到姜子牙解说公主步入阁堂的踏位,他不由想到自己和耀阳的踏位又是什么呢?相反耀阳却嗤之以鼻,不作此想,一心以为这姜子牙不过是个神骗,故意编些悬念去诈唬那盘金铢罢了。
幽云公主默思片刻,点头问道:“幽云记得方才确是左足最先踏入先生阁堂,但仅凭无意之间的踩踏便可虚应吉凶之说,先生不觉得有些托大么?”
姜子牙微颜轻笑,正色答道:“万事万物任何纤细入微的变化都非独有偶,藏天地间无限玄机于其中!寻常人又岂能明白个中道理!公主如果信得过老夫,就请除下面帘,让我细观你本命神气的流转盈和,才能为公主寻得趋吉避凶之法!”
幽云公主略作沉吟,终在丫鬟规劝下缓缓取下面帘,顿时众人眼前一亮,满室生辉。
只见一脸绝世容颜即时展露出来,青丝如云的长发轻盘成髻,散落的发丝柔顺贴面,衬出分外秀美绝伦的怡人轮廓,挺立小巧的琼鼻,朱唇皓齿的樱桃小口,配上充满灵气仿若深海般的双眸,一身白衣胜雪的裙衫衬上晶莹如玉的肌肤,丝毫没有任何妆饰,整个人自然而然显出清灵淡雅的不俗气质。
耀阳登时只觉呼吸为之一窒,仿佛全世界都不再重要,唯一存在的便是眼前那真实而又虚渺的美人儿,如果能够得到她的倾心,此生夫复何求?他的心情促使呼吸变得愈加急促起来。
倚弦一直靠在室帷内里不敢向外窥视,一味静听内室变化,此刻感觉耀阳的异动,慌忙再次掐了他一把,痛得耀阳直咧嘴,才又回过神来。
姜子牙仔细端详片刻,皱眉动容道:“不知公主可否报出生辰八字?”
幽云公主不以为然地将生辰说了出来,随口问道:“有何不妥吗?”
姜子牙盘指掐算良久,更不时盯望公主面庞半天,面色大变久久摇头不语,终仰天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公主面相虽可算上清灵钟秀得天独厚,但命格坎分离散、五行不正,因而偏属奇门。观你眉间三阳偏衰,可知必然常年久居流寒之地,更兼今逢流年太岁,公主的运程受冲成三阴绝阳格……唉……”又自一叹,“老夫从未见过此等命格异相,绝阴绝阳,灭生灭死,实乃灭绝轮回之苦劫啊……”
幽云公主闻言一怔,神情略显黯然,幽幽一叹,旋即又回复平常,仿佛不曾受任何影响一般,容颜不波道:“幽云想借先生一句话,自古贫贱相注定,从来生死命相随!一切皆有定数,非人力所能为之。故而,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耀阳听到伊人这略带些许凄怨、些许无奈的叹惋,心中不争气地一阵揪痛,暗里大骂姜子牙简直混帐之极,不就是蒙钱吗?也不用说得这么狠毒吧!又寻思到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没用,肯定跳将出去痛打他一顿……想到这里,耀阳再次偷望幽云公主一眼,心里不由又涌起黯然自伤的情绪。
倚弦哪里知道身旁的兄弟时喜时悲,正身陷矛盾自卑的心情低谷。当他听到幽云公主说出那番是也不是的坦言,也禁不住心生倾慕,很想见见这位幽云公主,却又担心被高人发现,只好硬生生忍住心思。
此时,公主身旁的娇俏丫鬟抢步而出,扑通跪在姜子牙身前,声泪俱下地哀求道:“请先生一定要救救公主,老天爷真是太不公平!可怜姜皇后刚被妖妃妲己害死……先生,您一定要想办法救救我们公主呀!”
“小娇……”幽云公主想到惨死的母亲,心中一酸眼里珠泪滑落,语声更显哽涩。
姜子牙稍作犹豫,瞑目苦思好久,叹道:“若要避过此劫,永保福缘绵长,也不是不能!只是……除非……”只见他几度欲言又止,沉吟阵阵才续道,“除非公主愿意放弃现在的浮世繁华,远离这红尘苦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幽云公主娇躯一震,黯然一叹道:“幽云何尝不作此想?只是生在帝王家,身不由己!”
室帷后的耀阳看到面前不远的伊人落泪,心中一痛,怜惜之心大起,身子不由一阵抽动。倚弦虽然也替美人儿惋惜,但却不明白为什么耀阳反应这么大,于是用肩轻碰了碰他的肩,以示询问。耀阳只是略微摇摇头,示意倚弦不要管他。
幽云公主俯身扶起丫鬟小娇,微微欠身对姜子牙行个万福,重又覆上面帘道:“打扰先生多时,承蒙眷顾万分感谢,幽云就此告辞了!”
姜子牙直觉此女心中生意已绝,不禁惋叹,起身行礼相送道:“那老夫也不多说,就此恭送公主!”
幽云公主在丫鬟小娇的扶持下缓步正欲行出内室,姜子牙心念一动,随后跟上前去,说道:“公主请留步!”
幽云公主闻言转身问道:“先生还有什么事么?”
姜子牙从怀中拿出一样晶莹剔透之物,递给公主,道:“老夫岂能平白受人钱财,所以将这‘凤首莹心锁’送与公主,希望能对公主有所帮助吧。”
幽云公主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把做工精巧的凤首铭纹玉锁,掌心盈盈一握,温熙和暖,显得格外纤小精致,又闻姜子牙话中赠意坚决,也不便回绝,只好收下,道:“那幽云就谢过先生了!”
姜子牙将公主主仆送至门外,“公主慢走,恕老夫不远送!”
“先生请回吧!”幽云公主说完便与丫鬟小娇领着门外的几名随从匆匆下楼而去。
望着公主一行远去,姜子牙不由感慨备至,摇头长叹一息,才进到屋里。他依然坐在高席上,举起茶杯轻饮一口,面对席台上的残局自我对弈起来。
耀阳此时正沉浸在伊人离开的伤感情绪中,还未缓过神来。倚弦却已情知不妙,但方才趁姜子牙出门送人之际四下查看,阁堂除正门与后窗之外,根本没有其他可供逃走的地方,至于架设三层阁楼之上的后窗,他们惟有望窗兴叹。
正当倚弦举目彷徨之时,忽听炉间传来一阵滚水膨壶之声,姜子牙举棋落子,悠然道:“水都已经开了,两位小兄弟难道还要老夫亲自为你们斟茶不成?”
耀阳与倚弦心神一震,面面相觑地并肩从室帷后走了出来。
耀阳听话随机应变,依言干笑着上前探壶准备斟茶,却心慌意乱不曾想到那炉上的瓷壶已滚水烧开,倚弦见状急忙阻止,但仍然晚了一步,只听“哎哟”一声,耀阳捂住已被烫伤的手指痛得咧牙直叫唤。
“让我来吧!”倚弦拾起席间的一块手抹,提壶为姜子牙手边的茶杯缓缓斟满水,虽说是第一次给人斟茶,但态度认真动作仔细,手与步之间也颇有默契,稳稳地将水注入杯中,无有丝毫溢出。
姜子牙欣赏地看着倚弦,不住点头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不但心细而且耐性也好,难得难得!”言语间面色又露出惋惜的神情,叹道:“唉!可惜啊可惜……”
耀阳与倚弦同时一怔,不明他话中之意。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听来人来到门前,慌张的声音有些结巴道:“姜……老先生,宫里来人说……新进宫的琵琶贵妃想……请先生进宫卜卦……”
姜子牙稍作思忖,回道:“今日三卦已满!请他们改日再来吧!”
“但是,他们气势汹汹,恐怕今日请不到先生便不肯罢休!”门外传讯人的声音颤栗不安,显出受惊过度后的担忧。
倚弦与耀阳望着姜子牙,很想知道他的应对之策。
姜子牙冷哼一声,淡淡道:“如果他们不肯听,或是有什么不满的话,就让他们上来找老夫便是!”
“是!”传讯人应声退下楼去。
耀阳心中忐忑,忍不住问道:“先生真的不怕他们么?”
姜子牙淡然一笑,道:“名利权势不过是身外化物,三界众生,六道生死,万灵平等!又何来谁怕谁之说呢?”
倚弦听得真切,心中兴趣盎然,正想深入询问一番,却被耀阳拉扯了一下,于是不明其意地看着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耀阳一脸恭敬地赔着笑,朝姜子牙揖身道:“先生乃世外高人,自是不怕!我们兄弟却贱命一条,可是怕得紧呀……不如我们就先行一步!”说着拉起倚弦就往门外走。
姜子牙也不阻拦,依然独坐高席自斟自饮。
正当二人暗自庆幸可以脱身之际,忽听楼道间传来一阵喧哗嘈杂的急促脚步声,不用出门看,耀阳与倚弦已经猜到,应该是宫里的人找姜子牙算账来了。二人于是止步不前,哪还敢再出去撞晦气。
耀阳拖起倚弦几步走回内室,拿起水壶恭敬地为姜子牙斟满茶,小心翼翼道:“小子忽然觉得,看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被先生教训应该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恭维话还没说到一半,便被倚弦从旁制止住了。
姜子牙淡然处之,微言一笑指向一旁,道:“你们先去一边净面换衫!”
耀阳与倚弦目瞪口呆地顺指看去,他们事先躲藏的室帷前不知何时竟多出面盆等洗刷用品与一些衣物。
二人忙着洗面换衫的时候,阁堂门外已来了好些人,奇怪的是他们虽然嘈杂喧哗,却都不敢抢进门来。再过了片刻,门外的所有声音骤然停住了,紧接着一连串柔和轻盈的步履声适时响起。
耀阳与倚弦整理好一切,并肩站在姜子牙身后,紧盯着屏风前的门帘,很想看看来者究竟是何人,似乎极有权势一般,竟能让门前一群平素嚣张跋扈的奴才这么听话。
姜子牙自然已经感知到门外的巨大魔能逼近,正凝神相抗之时,但看到面目洗净后的二兄弟,玄灵道心仍免不了霍然一振,震惊非常。
虽然兄弟俩年纪在十七八岁之间,身形在穿上宽松的道袍后略显单薄,但都已初具成人体型,各显风姿。
虽然脸上仍留有“费”字烙印,但依然可见耀阳浓眉大眼,明亮眼神流露的不羁神态,显出几许男儿气概的强悍。相反倚弦一双灵动非凡的双目,加上宽广的额角和阳光般的微笑,格外给人一种清风般明朗俊逸的意味。
“可惜啊……可惜!”姜子牙道心感应到二人面部神气的异常变化,脸上神情骤然变得阴晴不定起来,禁不住再次轻言惋叹,摇头不语。
耀阳与倚弦对望一眼,感到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敢问,只好暂时忍住。
“姜尚先生在吗?”
柔媚至极的声音掺和着一股勾人魂魄的魔能异力自门外传了进来,定力不够的耀阳与倚弦只觉耳边一阵莫名骚动,催眠般的异音仿若来自天外,绵和柔腻的刺激鼓动二人的神志不能自已、昏昏欲睡,浑然忘了身处何方。
姜子牙面色分毫不变,只将手中茶杯轻轻撞击在铜壶上,便听“叮吟……”一声轻响,清脆而无丝毫掺杂的余音,如同水面的涟漪一般波动开来,扩放于整个阁堂内室之中,瞬时便将那销魂魔音涤荡殆尽。
耀阳与倚弦闻音一震,心神立时警醒,回想方才那刻的危险景况,二人不自觉被惊出一身冷汗,虽说那女人的声音确有些让男人心动神摇,浮想翩翩。但他们还是恨不得找些棉物将耳朵塞上,也不愿再听到那蚀魄夺魂的声音。
姜子牙不慌不忙望定门帘外映入屏风的淡淡女子身影,毫不客气地问道:“门外何人?”
门外女子显然试探出他的厉害,也不敢再妄施催魂魔音,随着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只听那女子柔媚地说道:“奴家喜媚拜见姜尚先生,只因今日琵琶姐姐受封贵妃,所以奴家想让先生进宫为我姐姐卜卦添福,还请先生莫要推辞为好!”
姜子牙双目轻瞑,掌中五指掐成玄门法印,凝神聚气道:“可惜老夫今日三卦已满,如若再行强加布坛请卦,便是有意延误天机圣算之法,恐怕不但算有遗漏,而且还会招致天谴!所以,还请尊驾另请高明吧!”
那女子显然受不得气,语声骤变冷哼一声,喝骂道:“姓姜的,别给脸不要脸!惹得姑奶奶生气,我一把火烧了你这龟窝藏身之处!你够胆就滚出来!”
姜子牙处变不惊,淡定自若地回道:“想不到尊驾脾气还挺大,看你一身将近千年的道行修炼不易,如果速速回去觅地重修,则有望得成正果;如果不听老夫劝说,今日定然难保你这一身蜕化六道的化身皮囊!”
此言一出,门外一时间竟都噤声不语了。
耀阳一脸惊惶地望着静寂的门外,想着姜子牙话里说到的千年女妖,禁不住打个寒战,问道:“如果她带着随从一起杀进来,我们怎么办?”倚弦口里不说,心中也难免有此一想,同时望向仿佛瞑思中的姜子牙。
“门帘与屏风之间已布下我道门玄灵法阵,类似此等异邪妖物皆无一可以近前三尺!”正谈话间,姜子牙道心振动,猛然双目一睁,眼中流泻出骇人的电光异芒,神色大怒道,“好你个九首鸠鸡妖,竟真敢放火烧楼!”
不等倚弦兄弟反应过来,姜子牙盘坐高席的身影微移,玄法施展卷起一阵柔和的拂面清风,偌大的身形竟自凭空消逝了。
“咦!”耀阳与倚弦震惊莫名,怔在原地,呆住了。
耀阳很快回过神来,拉起倚弦一边往门外跑,一边嘟哝着说道:“我们兄弟俩还是趁机赶紧走吧!”
倚弦心中大急,一把拉住耀阳提醒道:“你有几条命啊,门外说不定都是那妖精的爪牙,他们是想尽方法要进来却偏偏进不来,而我们正好一头撞出去,还不立即被他们当作箭耙。”
这话让耀阳硬生生刹住身体,惊得吐了吐舌头,终于对逃跑彻底泄了气,于是懒洋洋垂头坐在高席上,开始玩弄置于席上的整盘金铢。
倚弦最是受不了耀阳这副似乎什么时候都满不在乎的神情,气道:“老大,都什么时候了,你现在就不能好好静下来想个办法脱身吗?”
耀阳吐吐舌头咧嘴一笑,竟又学着姜子牙那般拾杯斟茶,装模作样地品了一品,然后大大咧咧仿佛煞有其事般问道:“不知小倚军师对此事有何见教呢?”
倚弦整个人为之气结,摇头叹道:“还能有什么见教,只能等!但愿姜先生可以平安除妖归来才好!”说到这里,他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既然这什么琵琶贵妃的姐妹是个妖精,那么依此推断皇宫里岂不尽是些妖精么?”
“这个……”耀阳搔搔头,摆出一副既不知道也不关我事的表情。
“不错!”门外传来熟悉的话语声,二人免不了大吃一惊,定睛再看,却原来是姜子牙抬步进门,接口便感慨备至地说道,“你们猜得没错!如今宫廷早已群妖乱舞,朝纲萎靡,可以预见——天下大乱之日已为期不远!”
耀阳见到姜子牙,忙恭敬起身让他独坐高席上,倚弦则将茶斟满,递到姜子牙面前,揖身说道:“先生辛苦,请用茶!”
耀阳抢步上前问道:“先生一定是将那妖精降服了吧?”
“此事与你们并无干系,还是少知道为妙!”姜子牙皱眉不语,接过茶一饮而尽,然后注视面前二兄弟良久,缓缓道:“不知你们兄弟可否听老夫一劝?”
耀阳闻言愣了愣,大惑不解地看了看身旁的兄弟。倚弦也颇觉奇怪,应声答道:“先生请说——”
只听姜子牙肃容道:“看在你们与老夫这一场缘分上,老夫劝你们现在速速离开朝歌,一直往西走,有多远走多远,切勿回头!如果连续七日内平安无事的话,此生兴许还可得其善终!否则,横死街头或曝尸荒野,三界六道都难得安身!”
“喂!老头你瞎说什么呢……”耀阳哪曾听过这等狠毒的诅咒,闻言气冲七窍,如果不是因为惧怕姜子牙的玄妙法术,怕是早已大打出手了。
倚弦怔了半晌,慌忙制止耀阳进一步的举动,疑惑不解地问道:“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望详情相告……”
姜子牙丝毫不理会耀阳的无礼,起身来回踱了几步,仰面望向后窗外的天际,长叹道:“老夫此生批相卦命,行迹天下达半个甲子以上,却从未遇到像今日这般天象异数的际遇!”
“方才你们一前一后迈入老夫阁堂,竟分毫不差地齐齐踏在堂前‘昊极星列法阵’的‘天凶星位’,与后来幽云公主所踏之位也是没有半分差别!当时老夫百思不得其解,世上哪有如此撞巧之事,你们二人竟同时踏入万中独一的劫煞凶星之位,故而并未揭穿你们的行藏。”
一番话听得耀阳与倚弦心直往下沉,面部神情更是显出半信半疑的惊恐。
姜子牙料定他们一时间肯定不会接受这个事实,又不忍欺瞒这对难兄难弟,细说原委道:“待老夫看到你们洗净脸庞后的面部神气,便愈加坚定心中的猜疑。唉……虽说你们天生面相龙辕凤姿,一副定非池中之物的不凡相骨,可惜本命神气所在偏偏虚应奇门九宫中的‘孽鹜’二宫,注定自小便远离父母,终生落魄流离!其实这本也无关性命大碍,哪知今年九宫星宿映天连珠——正值百年难遇的天破太岁时节,命相相冲,乃是断三阳尽三阴、灭绝轮回的劫数……”
耀阳与倚弦听到这里,早已吓得面色煞青,脑中一片空白,没了主意。
“天命星机,奇门相格,老夫自问爱莫能助,即便有心相帮,依现时形势来看老夫也已自身难保!席上金铢你们可以任意取些去。谨记老夫的话,走吧!一切都好自为之!”
姜子牙说完这番话便静坐高席上,闭目瞑思起来。
兄弟二人此时受惊太甚心烦意乱,哪里有心思去拿那些黄白之物,垂首静默着走出了“藏道阁”。
望着他们木然离去的身影,姜子牙怜悯地暗忖道:“今日七月初七,离阴月阴日阴时的九星蚀月还有七日。如果你们兄弟可以避过此劫,或许真有龙跃云津、凤鸣朝阳的一日!但道玄命理中唯有‘九阴九阳、盛极必反’才独具逆天改命之功……”
骤然想到这里,姜子牙静修三世百载的玄灵道心萌然巨震,仿佛触碰到某些诡奥不清的事实,惊得乍然起身,思忖盘算良久,然后又再颓然落座,表情变得异常凝重,喃喃自语道:
“难道真是天意不成?但他们之间……这怎么可能呢……”
窗外的广阔天际黯然惨淡了许多,黄昏终于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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