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杨林豁然开朗,他举起手敲门。
但是手还没有接触门板,门突然开了。
手握成拳,停滞在空中。
门开了,露出浒菟清秀的面容,她的眼角微微发红。
“你回来的时候,我透过窗子,看到了。”浒菟幽幽道,她的眼角微微耸动,变得更加红了。
“是的,我回来后,没有第一时间敲门。”
杨林说话时,低着头,但是说完后,缓缓抬头,看着浒菟,目光变得坦然。
“既然回来了,为何又不进来了?”
浒菟的眼角更红了,仿佛下一刻,就要滴下泪水。
“因为我进来,有人却要走了。”
杨林轻叹一口气,忍痛把目光从她的眼角挪开。
“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
浒菟也叹了一口气,幽幽道。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总有人要先走。今晚我就走,你留!”
杨林终于还是说出了拒绝的话,话刚说完,不知为何,他心中剧痛。而姜千羽和浒菟的相貌,第一次同时在脑海中浮现。渐渐地,浒菟的相貌模糊了,而姜千羽的相貌,越来越清晰。
“我不会祝你一路顺风,但是,如果要走,为什么不能一起走?如果一定要有人留下,为何不一起留下呢?”
浒菟声音更低了。
“梦里不知身是客啊,梦里不知凉是雨。”
杨林转身,他已经决定,不再进屋了,柴刀就在不远处,他打算拾起柴刀,就此离去。
“但是,我想和你在一起。”
浒菟突然大哭起来,哭声中夹杂着低吟浅唱:“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一股浓浓的真情实意,承载在凄风冷雨般的歌声里,打着旋儿,传入杨林的耳朵。
杨林浑身巨震,他已经抬起了脚步,却再也迈不出去。
一脚踏出,人却回到浒菟身边。
道在心中,心中有菟。
杨林赫然转身,满眼是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杨林伸手抓住了浒菟,然后把她,紧紧包入怀中。
这一刻,杨林心中只有她,如果没有抓住,就会真正的彻底失去。
夜晚,繁星满天。
杨林拥着浒菟,第一次坐在床边的窗边看星星,也是三年来,他们第一次睡同一张床。
杨林的目光,和夜空同样深邃,凝视着远处的星星,杨林在心中默默道:“不管是真是假,我不能放弃怀中这个深爱我的女人。我认为她是真的,她就是真的。”
话音刚落,天空轰然巨震,只见漫天繁星坠落,化作夜空中最美丽的烟花。
三天后,浒菟没有离开,而是在这一天,杨林和浒菟成亲。
山河村所有人都来了,祝贺两人喜结良缘,苦修三年,终成正果。
时光如流水,永不停息的流逝。
它从不会回头,一直无声无息,让人在不经意之间,白发苍苍。
岁月如刀,等到人们感觉到它的存在时,才发现,自己的脸上,已经留下了它的无数刀痕。
转眼,三年过去了,然后又是三年,再三年。
弹指一挥间,十年岁月,悠悠而过。
杨林除了在第一个三年过去时,变得更加成熟,之后的岁月,很少在他脸上留下痕迹。
但是山河村里的其他人,却在急剧的苍老着。
这一年,这一天,卢山去世了。
杨林来到卢山的坟头,卢云跪在那里,恸声哭泣。
卢云和卢山,多年以来,相依为命,卢云的母亲去世的早,卢山拉扯着卢云长大,既是父亲,又是母亲。
杨林拍拍伤心欲绝的卢云,心里默念着,卢山兄弟,希望你一路走好。
卢云哽咽着说,父亲卢山是死在一座坟前,他安息的时候,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双手扶着坟前的石碑。
石碑上,写着卢云母亲的名字。
十几年了,卢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到卢云母亲的坟前,然后在此与母亲团圆。
生老病死,岁月无常,天地悠哉,道心何在?
杨林看着那旧坟旁边的新冢,恍惚间见到一张胡茬拉杂的脸,那是卢山,他似乎拉着自己的妻子,一起在黄泉路上散步。
两年后,卢云长成了一个彪形大汉。
又过了一年,卢云结婚了,不久,生下一个胖娃娃,作了父亲。
卢云很瘦,像一个猴子,不想他的儿子却是胖墩墩的,一脸福相。
满月酒,全村的人都来了。
杨林和浒菟手拉着手,坐在大厅的角落。
虽然结婚很久了,但是不知为何,两人一直没有孩子。
但是浒菟和杨林,从未因此有过怨言。
只是此刻,看着别人的孩子,还有喜气洋洋的村民们,两人眼中,都是百味杂陈。
不知不觉间,两人拉着的手,握得更紧了。
浒菟看着杨林,她发现杨林更加苍老了,虽然不明显,但是她能够感觉得到。
杨林同样凝视着浒菟,她的肌肤不再光滑,但是他却感觉,自己对她的爱意,越发的深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一直在沉淀。
他尤其喜欢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不知何时,仿佛化作了一个世界,从里面能够看到生老病死的轮回。
时间永不停息的向前奔跑,磨灭一切东西。
山河村的老人,一个接着一个驾鹤西去。
见到一个个同龄人,先后西游,渐渐地,杨林觉得自己麻木了。
又过了十年,但也许是二十年,总之是很久,至于具体是多少个年头,杨林记不清了。
杨林没有了法力,道古神体能保持他的面相在三十岁左右的年龄,但是花白的头发,表明,这已经是一个标准的老人。
他的脸上皱纹不多,但是每一道皱纹,却给人刀刻下一般的感觉。
他的眼睛不再深邃,而是显露出一种枯萎的浑浊。
至于浒菟,则完全是一个苍老太太的模样,只有从她的身形轮廓中,大概的猜测出,她年轻时,必定是一个美人胚子。
“老头子,我饿了。”浒菟声音苍老,她喊得声嘶力竭,但是喊出来的声音,却很低。
“已经做好了,我这就端来了。”杨林端着木碗,里面盛着半碗饭菜,颤巍巍的走了过来。
“看到它,我突然又不饿了。”浒菟看着杨林,闪过一丝歉意。
“那就先放在这里吧,不着急。”杨林把木碗放在旁边桌子上,轻轻拍拍浒菟的肩膀。
“还记得那首歌吗?”浒菟手指颤抖着,滑过杨林的脸庞。
“除了它,什么都忘了。”杨林悠悠道,眼里露出追忆。
“我想听。”浒菟像一个小女孩般,看着杨林。
“梦里不知身是客,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老头子,那一年,我把你留下,你可曾后悔。”
“老婆子,我后悔啊,后悔为什么让你等了三年,我才开了窍。”
“那.....。如果能够重来一次呢?”
“你.....。还是要等我三年,才行呐。”
“死老头子,你在拿我耍开心。”
“人活一世,草木一春,开心就好。”
“老头子。”
“嗯?”
“我总感觉,这里的规则,有些古怪。”
“怎么古怪了?”
“它老是束缚着我们的本性。”
“本性未必是好的呀。束缚未必是坏的。”
“老头子,我累了。”
“那就睡吧,可千万记得,明天早上要醒来。”
“万一醒不来了呢?”
“那我就陪你一起长眠吧。”
“都这么大岁数了,你还来给我肉麻,羞也不羞?”
“心有所想,口有所出嘛。”
.....。
第二天,清晨。
杨林和浒菟,同时醒来了。
可是,张摇和姚翠花,却就在同一天早晨,相拥着长眠了。
杨林拄着拐杖,扶着身子伛偻的浒菟,蹒跚着走到了张摇和姚翠花的坟前。
坟前跪着三个人,分别是已经老态初现的张虎,张虎的妻子,还有他们的女儿。
张虎三人,涕泪纵横。
而杨林和浒菟,则是木然的看着别人新坟,感叹自己的人生。
“岁月催人老。”浒菟悠悠道。
“弹指红颜衰。”杨林幽幽道。
“人生若只如初见。”浒菟抓住了杨林的拐杖。
“只是当时已惘然。”杨林则轻轻抱住了浒菟枯草般的身躯。
“老头子,我仿佛看到天上,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我突然觉得害怕。”浒菟说着,抱住了杨林。
“别怕,那不是真的眼睛,更不是真的在看你。”
“不,那是的,我感觉要走了,不能陪你了。”
“别说傻话,你既然当初没有离开,那么就永远不要离开。”
“不是我想要离开,可是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往上飞。”
“放心,有我在,你飞不走的。除非,你自己想要飞走。”
“我当然不想飞走,老头子,我仿佛又看到地下,有一面镜子,镜子里的我,满头白发,皱纹密布,已经是苍老的不像是一个人的样子。”
“你又说胡话了,地下哪里会有镜子呢?”
“老头子,这辈子,能和你在一起,我值了,没有什么遗憾的了,你后悔吗?”
“我当然后悔,后悔没早点娶你,但是这辈子能够娶到你做妻子,是我最大的幸运。”
“是吗?我真的很开心,可是,天上那一双眼睛,好像在说话,它在呼唤我,叫我快点上去。”说着说着,浒菟仿佛力气越来越小,她的声音越来越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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