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粲背靠着囚笼的木桩,急剧喘息着。
自从老鬼为他脱胎换骨以来,他已经有很久没有体会过什么叫疲劳了,而在这段时间里,这种已经逐渐陌生的感觉却天天缠绕着他。玉兔果然是遗世高人,在囚笼这小小的方寸之间,她依旧保持着那种遗世而独立的姿态,轻轻松松地挥手抬脚,就能将自己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虽然所受到的伤痛并不重,不会给身体造成长期的,基础性的损害,但每挨一下,那种痛楚却是实实在在的。公子粲心中暗想,这段旅途若能平安走完,在余生中必然是刻骨铭心的回忆。
公子粲靠在木桩上,任凭青离在他身边忙活着。结束了艰苦的对战,他完全放松自己的身体,眼睛却还是亮闪闪的东瞧西瞥。玉儿已跳下了囚车,一如往常跟着重新出发的囚车默默走着,胸口微微起伏,眼中仍是云淡风轻的,嘴角却微微翘着,显然很满意。
青离仍旧是那样温柔的在对战结束时给他治伤,所带的药物却越来越少。公子粲自家事自家知,现在让他们的对战告一段落的,已不再是超过他承受范围的伤口,而是已告虚脱的体力。青离只给了他一些补气培元的丹药而已,那些止血、愈合的药物已再也派不上用场。
他的伤越来越轻,但青离的情绪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愉悦,公子粲不由得将眼光放到身边的青离身上。
“小青,你怎么了?”
青离微微一滞,淡淡一笑,却不看他的眼睛:“公子,这里是一些补气培元的丹药,对你很有效。记得服用。”
“咦?你一次给我这么多干嘛?”公子粲从她手中抓了两颗扔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含糊不清地说,“这次的吃完了。剩下的下次再给我吧。”
青离的眼睛盯着指尖,却不收回手:“公子,你就收下吧。青离今后恐怕不能经常来服侍公子了。”
“嗯?怎么了?你最近好像不太高兴嘛。”公子粲挠着头,“好像之前我被打得半死的时候你还比较高兴一点,要不然下回我放点水,让那个老妖怪打惨一点。你别不高兴,来,给公子笑一个?”
公子粲满脸堆起谄媚的笑,做出各种怪模样,努力逗弄着青离。
谁知效果却截然相反。青离秀挺的鼻尖一抽,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慌忙地将手中的丹药胡乱塞在公子粲的衣襟里,始终不看他一眼。
“喂,小青。”公子粲叫住了转身欲逃的青离,用有些受伤的口吻嚷道,“你就这么讨厌我吗?你骗我我都没生气,你又在发什么脾气啊!”
青离背对着公子粲,从背影看来是平静、稳定的,连一丝颤抖也无。听到公子粲的抱怨,青离也不回身,仍是背对着他默然而立。片刻之后,她丢下淡淡的一句:“公子,多保重。”终于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望着她的背影,公子粲平素嬉皮笑脸的样子竟收敛了起来,某种深沉的情绪在眼中酝酿,竟似一下子成熟起来。
“舍不得?”耳畔传来悦耳的声音,玉兔正打量着他。
“嘿,是有一点。”公子粲立刻又腆着脸笑了起来,“好不容易认识货真价实的青蛇妖,不但肯让我叫小青,还管雪儿叫姐姐,管我叫——唔,虽然没叫许官人——公子,性格还这么温柔。却突然生气不理我了,当然舍不得啦。”
“没个正经。”玉兔轻斥一句。
公子粲翻翻白眼,撅起嘴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玉阿姨,你说小青她为什么不高兴呢?”
没有回答。
公子粲朝玉兔一瞧,吓得从车板上跳了起来。
玉兔阴沉着脸,目露凶光,一个闪身又跳进了车笼中:“我这就代你的祖宗教训教训你这口不择言的东西!”
“不会吧!这才刚刚打完呀!让不让人歇啊!玉儿阿姨,玉儿奶奶,玉祖宗……”拳风掌影再次噼噼啪啪地碰撞起来,队伍也不得不再次停下,等候这一场打完。
直打到公子粲有气无力地大喊:“玉姐姐、玉妹妹……”滔滔不绝的攻势才缓下了一些,玉兔甩手给了他几巴掌,直打得他俊俏的脸肿成个包子,这才满意地离开。
这一次,青离没有再出现。
第二天、第三天,长长的队伍中,青离的身影都没有再出现。而且他和玉儿的对战训练也遭到了阻挠。
在玉儿消失的第三天,一个面目粗笨的蛇妖士兵用木棍悄悄囚笼,壮着胆子对笼中正战得欢的两人道:“别打了别打了!一天打六个时辰,还走不走了?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即翼山!”
玉兔和公子粲对视一眼,眼中又同样的沉重。蛇族果然开始插手他们的“训练”了。
“你凭什么管我们。小爷我就喜欢挨打。你有意见吗?”公子粲臭着脸边打边嚷。今天他有好几次都有机会碰到玉兔的衣裙,却总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被她躲过去,让他窝了好大的火。
“凭什么?这队伍现在我管,我说不行就不行。”那蛇妖也被勾出了火气。
听到这话,公子粲一愣,动作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瞬间遭了好多拳脚,疼得他直咧嘴。
“你负责?什么意思?青离呢?”公子粲一边瞪着眼还手,一边急问。
“青离小姐前几日就独自回山了。现在我负责。”
公子粲再次闪神,又是一顿好打。
几次三番地被打断,玉兔甩着手腕子跳下了囚车:“这点子事情就走神,如此不济。”
公子粲虽然不服气,却也没心思跟她斗嘴,盯着那“负责”的蛇妖打听青离的情况。原来,青离在那一次将丹药全都交给他之后,她便不告而别了,想必她早就存了离开队伍早日归去的心思,才会特意将丹药都留给他。回想当日她的表现,公子粲心中暗叹,早就该猜到她会这样做的。
他并没有问她为什么要走。虽然她没有明言,但从她的眼光和神情里,他也多少看得出来。走了这一阵,离即翼山越来越近,她一边关心着公子粲,一边又代表着蛇妖王族,站在他的对立面,其中的矛盾纠葛,必不好受。
这么感叹着,公子粲踏上了前往即翼山的最后一段路程。他所不知道的是,让青离如此难受的,不完全是他与蛇族的对立,而是她看出了玉兔借着“教训”他来培养、打磨他的目的。她也看得出来,虽然公子粲的功底缺乏,但他很有天赋,脑子也灵活,虽然只过了十几日,这样的对战也就只有区区几十次,但每一次他都有长足的进步。他能坚持的时间越来越长,相对而言,队伍前进的速度也越来越慢,照这个趋势下去,等到队伍抵达即翼山,情况会变成什么样,就很难说了。
青离明知道这个情况,也知道自己有阻止这一切发展下去的职责,但她却无法勉强自己下令停止这一切。也许,在她心底,也有一丝希望公子粲的身上能发生什么奇迹,让他免于一死。她也无比清楚地明白,这么做,是对蛇族的背叛。在两种心情的撕扯折磨之下,她终于无法再眼看着这一切发生,选择了独自远离,请蛇王来下决断。
心中憋着一股气,青离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脚下发力,不眠不休地向家乡奔去。每一次发力前冲,那种力量从身体中被带走的沉重感让她觉得踏实,也一点点纾解了心中郁结的闷气,于是,她更卖力地赶路。
她到达即翼山脚下的时候,队伍距离这里还有五天的路程。一进入即翼山范围,立刻有不计其数的普通蛇类围绕到她的脚下,仰望着她,巡逻的蛇族士兵也将她归来的讯息传递回蛇族的中心——王宫。
青离一路向山顶而去,百十条尚无灵智的蛇类也追随着她的脚步一路向上。一来一回将近一月之期,时间不长,她的眉宇间却添了几分憔悴。直到这一刻,站在她生之长之的土地,紧锁的眉头才舒展了开来。
到家了。
虽然自她懂事起,便一直在宫闱之中。但她并不喜爱那般繁华,反倒是更乐意在即翼山的山脚下玩耍,这一片静寂、孤绝的山林,只有未开灵智的同类,和安谧的林野溪流。小时候,她还经常偷偷溜到这里来,长大之后,她却忙碌起来。她对于医药毒蛊的特长让她更是受到众星捧月般的待遇,谁都希望她能在自己的差事中给出建议,王宫里的各位娇贵之人也都要求她来看病、陪伴、聊天。
有多久没来这里了?青离脚下不停,眼睛却在林中流连。依依不舍地,她很快走出了这片林子,眼前,是豁然开朗的蛇族村庄,是一双双含着复杂的关注的眼睛。
这到底是怎么了?
公子粲躺在车板上,远处的山影已越来越清晰。这几天,在他和玉兔的联合施压之下,他们每天保留了一次对战的机会,机会变少了,公子粲愈加珍惜,再不为任何事情分神,每一招每一式都力求简洁、有效、明智。
突然,左手指间传来一下颤动,假寐的他立刻来了精神,看着南方目光炯炯。
身边的玉儿斜睨他一眼,低声嘲笑:“自顾不暇,还担心别人?”
“切,既然无暇自顾,能看到别人好,难道不值得高兴?”口中不甘落后的反驳着,公子粲心里却实在是高兴。就在刚才,四方戒告诉他——雪儿醒了。而且距离并不远,应该就在南民区老兕那儿。
幸亏在南民区重逢时他在雪儿身上种下了精神牵绊,这样在双方距离不太远的情况下,就能通过四方戒,获知对方的情况。若是足够近,还能进行沟通,不过在足够近的距离,只要对话就行了,再不济还可以心灵传感,因此他倒是一直没机会尝试用四方戒的牵绊来交流。
如果自己的能力再强大一些,或许可以隔着更远的距离进行交流了。想着南民区离即翼山并不太远,可惜他现在却做不到。唔,要是现在就能跟雪儿说话就好了,这几天可真是担心她呀,被麒麟王救走之后这么久都没苏醒,还以为她不行了呢。醒了就好。下一步她会做什么呢?会来救我吗?还是会去找白鸽他么呢?
仰面躺在车板上,公子粲无声地笑了起来。
“人为刀俎,你为鱼肉。笑这么开心,是绝望了,还是疯了?”玉兔讥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严肃地看着公子粲,显然对他的答案非常在意。
“绝望?”公子粲呆了一呆。随即扯开嘴角大笑了起来,哈哈声中,他长身而起,整顿衣襟仰首向天。若不论他脸上那些青一块紫一块的“战斗功勋”,还真是有些玉树临风的味道。
气派还没维持一时三刻,公子粲的脸就垮了下来。“本来是没什么事情能让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躺着中枪的我绝望的。不过,我现在倒真有些绝望了。”
玉儿眼光一闪:“怎么说?”
“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公子粲摆出一副哭脸,指着脸上的淤青,“你把我打成这个样子,看来是不能恢复原样了啊!”
两人的斗嘴刚要开始,车队却停了下来。
疑惑之际,那“负责”的蛇妖走了过来:“两位,咱们到了。”
“到了?”公子粲诧异地看着不远处即翼山黑色的轮廓,“即翼山我来过,在那呢?我们这是‘到’哪儿了?”
“到地方了。”那蛇妖打发其他蛇族士兵扎营,自己留下来答道,“大王子的口谕,我们就在这山前的林地里扎营,等他来接手。”
“大王子的口谕?”玉儿眉头一皱。
“正是。”那蛇妖掏出一叠符纸,“苏公子,请转个身,让小的把这些贴在您身上,好帮尊驾挪挪地儿。”玉儿又是一惊。这蛇妖只是不起眼的小角色,那些符纸却是货真价实的高级法器,看符纸的画法,应该是镇压法力之用,倒也没什么攻击的效果。
“何必如此,我在这里看着,他跑不了。”玉儿出言拒绝。
那蛇妖倒不纠缠,打开囚笼将公子粲让了出来,请他进入了一个更大更牢固,建在平地上的牢笼。
将牢门锁好,那蛇妖将手中符咒贴在牢笼的四角,形成阵法。立刻,浓郁的法力便开始流转,以玉儿的眼力看来,一时三刻之内,公子粲是无法走出这个阵法的。一旦他大动干戈,立刻就会惊动附近的守卫,甚或是即翼山上的蛇族。蛇人对他的看守,也真是严密。
做完了这一切,原本笑眯眯的蛇妖守卫脸色突然一变:“奉上头口谕,苏公子打杀八王子,血债血偿,就地处决。”说着取出一架造型奇特的小型机械,银光闪闪,煞气颇重,似乎立即就要动手。
“慢着!”玉兔闪身挡在了囚笼之前,“我与青离有约定,到达即翼山之前,谁都不许对他动手。”
“青离小姐身份尊贵,自然有权与您协商。但上头的口谕可比青离小姐更尊贵,小的只能听命。玉前辈要为难小的,小的也没有办法,但是上头的命令总要执行,玉前辈要么直接动手杀了小的,也免得小的为难。”
玉儿一抬手就想杀他,他身后却突然冒出十个守卫来,均是一脸的视死如归:“要杀,就把我们全杀了吧!”
“哼,杀你们又有何难。”玉儿面罩寒霜,扬起的手却放了下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玉儿却突然弹指,将那具奇特的机械融成了一堆残渣。
用神识扫视一番远近地域,并未再发现类似的器械,这才将目光重新落在面前的蛇妖守卫身上。
“我这就去讨你们蛇王的旨意,在此之前,谁都不准对他动手。”
众守卫面面相觑,不敢轻易答话。
“哗”,玉兔广袖一挥,即翼山旁一座无名的小山顷刻间消失了半座山头。
“我不杀你们,并不是杀不了,也不是忌惮蛇王。如果我愿意,即翼山马上就可以矮上一半。若不是看在蛇王唤醒我的情面上,哪容得下你们这些跳梁小丑。”玉儿指着公子粲,“若不想蛇族在你们手里断了根,在我回来的时候,他最好安然无恙。”
那一群蛇妖士兵早就被玉儿展露的功力震慑到了,忙不迭点头答应。
玉儿和公子粲四目相对。在这个时刻,公子粲也不绕弯子,用心灵传感问:“为什么不直接放我走?”
玉儿不易察觉地摇头:“你现在的程度,还不足以完成你的目标。这样就让你走,与自杀无疑。”
公子粲沉默半晌,本是不服气地涨红了脸,沉默片刻,又平静了下来。
“此去不会太久,但人心难测,你当自己留心。务必等到我回来。”
最后扫视了周围众人一番,恩威并施之下,众人都唯唯诺诺不敢说一个“不”字。玉儿一个闪烁,已身在几十丈之外,再几个眨眼的功夫,便隐没在山林之中。
待到她彻底走远,那几个或跪或躬身的蛇妖纷纷站了起来。脸上恭敬、讨好、畏惧的神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阴狠残忍的笑意。四散的人群汇聚在囚笼外,所有人都虎视眈眈地看着笼中这个不知来历的“陵光之光”。
暮色,恰恰在这一刻降临了。公子粲看着面前那一群眼放红光的蛇妖,突然感到一丝寒意。
蛇妖们渐渐逼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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