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粲在一边安静地看着。
雪儿立于大殿之上,在众多丑陋而恶毒的眼光之中,毫无滞碍地侃侃而谈。不带有任何偏见、畏惧、谄媚,她只是一个人立于大殿的中心,也不向着某一个特定的人,而是对着周围所有的一切进行演说。蛇妖、屋宇、草芥,甚至她自己,都是这场演说的听众,而所有的听众,都已沉醉在她的言辞里。
随着她抑扬顿挫的柔美声线在大殿中缓缓铺展开来,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成了陪衬,静静铺排在那里,像是一副华丽又逼真的布景,衬托出宛如女皇一般的她,在属于她一个人的舞台中心,用声音,用语言,用肢体,演绎出最华丽的艺术作品。而她那堪比神作的清丽面容,在说到不同的主题时,展露出各种不同的风情——时而哀婉、时而亢奋、时而恬静、时而憧憬,眼角眉梢的每一丝细微变化,都挑起观者的心弦。
公子粲第一次庆幸自己这个“旁观者”的角色。来到陵光大陆之后,除了利用自己一身的功力为大家解决麻烦,在大多数的时候,他都只是一个旁观者。护送军的建立、选择的行进路线、对待各族的态度,及至这一次与蛇族的谈判,他都只能在一边静静看着,若不是碍于“陵光之光”之一的身份,恐怕他连旁听的资格都欠。所以,他给人一种疏离感,一种超脱世俗之外的神秘与潇洒。
麒麟王曾说他那种“无所谓”的态度,活脱脱就是他那个从未见过面的老爸的翻版。他倒是有些感触。在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因为自己的生命与其从未有牵绊,因此他的命运与未来,的确是勾不起多大的兴趣,要说“无所谓”也的确是没有冤枉了他。但他并不想一直袖手旁观。
可是,对于这个陌生的大陆和民族,他的了解实在是浅薄得可怜。各族之间的恩怨他不知道,这片大陆的情况他不清楚,更多的时候他是有心无力,而不是吝啬给与意见。在陵光汹涌的恩怨纠缠之中,他没有立场为任何一个人做决定,在战场临敌的指挥中,他更是没有资格置喙。
因此,他只能继续保持这样一个尴尬的超脱形象。
但这一刻,他却很是享受自己的处境。
他不关心陵光未来的走向,因此可以完全不去理解雪儿说的是什么,不用像蛇王等一众蛇族未来的决策者一样,勉力从雪儿的声色艺中剔除不必要的信息,反复提醒自己保持清醒的头脑,用冷冰冰的利益得失来衡量她说的每一句话,因而无法全心欣赏这一场难得一见的表演;他也不像那些自小在即翼山上仿佛囚禁一般长大的普通蛇族战士,轻易的便沉溺在雪儿掺杂其中的“魅惑”之术中,只是晕晕乎乎地露出痴傻的笑容,而无法仔细品味她是如何将她的目的用巧妙的言辞与蛇族的未来结合起来,洋洋洒洒地铺陈出一副美好的陵光未来的蓝图。
听到后来,公子粲索性斜倚着殿中的白玉大柱,环抱着两臂,休闲惬意地看起来,遇到妙处,还忍不住轻轻击掌赞叹。幸亏大柱在大殿的边缘,而他也很小心的不让自己发出太大的声响,才不至于破坏整个场面。
一边击节赞叹,公子粲一边感慨:雪儿真的是很努力啊!
原来她在人间界的时候,也是分毫不差地在学习,在进步。即使是一心想带走四方戒完成他至今都不甚明白的目标时,她也在努力掌握更多的技能。那些被他视为消遣的行为——看电视、听广播、玩电脑——都是她学习的来源,她并不是以此消磨时光,而是真真切切地体会、感悟那里面的人物所说的内容,说话的方法,表情与心情的传达。那些他熟知却无法掌握利用的演讲技巧,在这个异世界的女子身上竟然完美地复现了出来。
这样不计时间与精力的拼搏,是他这种真正“养尊处优”的公子永远都做不到的。这一刻,他特别能体会到在这样的奋斗背后,该是经历过怎样痛苦悲切的过去,该是负有如何深重的使命。这所有的一切,都重重地压在这样一个纤弱——也许不能光凭外表就这样说,但公子粲衡量了许久还是决定将这个美丽的表妹归类在弱女子一类中——的女子肩上,她却从来不曾吐露过一丝的不满,甚至连疲惫的表情都罕有。在母亲面前,她是勤奋有为的圣女传人;在他面前,他是古灵精怪的超美表妹;在陵光百姓面前,她是圣洁仁慈的圣女,陵光之光;在友人同门面前,她是聪慧可靠的同伴和领导者;在敌人面前,她又是凌厉决绝的杀神,对于不肯悬崖勒马的进犯者,绝无一丝怜悯。
可是——“她也太倔强了吧,明明那么希望有人可以分担的。”公子粲自语道,语气中满是怜惜。
身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公子粲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瘦弱的蛇族女子,着一袭青衣,不防公子粲突然回头,瞬间四目相对。见自己发出的声音吸引了公子粲的目光,她面颊一红,不敢多看,又挤入了人群之中。
怎么一见面就躲呢?公子粲皱眉思忖。自己的长相应该还是挺讨人喜欢才是,避之唯恐不及——难道是看上我了才不好意思?
这一走神间,那边雪儿的演说已经结束,蛇王威严的声音又在大殿中鼓荡起来,将那些沉迷在雪儿制造的氛围中的蛇族士兵唤醒,也拉回了公子粲的注意力。
“这位……”蛇王身子微微倾向身边的军师,点头继续道,“这位苏公子,对于圣女殿下的提议,可有什么别的看法要提?”
公子粲一耸肩:“这是我们共同的提议。”心下暗自腹诽,鬼知道雪儿说了什么,不过一同作为陵光之光,怎可能有第二种意见,这蛇王问得也真是奇怪。
“这样吗?”蛇王嘴角挂上一丝诡异的笑,让公子粲感觉非常不好。斜眼瞟向雪儿,在她的脸上并无责备的神色,自己应该没有说错什么才是。可这阴险大叔的笑容,给他的感觉就是非常不妥。
“离儿,端上来。”蛇王吩咐道。旁边青光衣衫,一个青衣女子端着一方托盘,款款步下殿前的台阶,来到公子粲面前。正是刚才那发出叹息的青衣女子。
“青离,见过公子。请。”那名叫青离的女子深深低头,让人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手中的托盘里,有一杯澄清微红的液体,看她恭谨地递到自己面前,应该是请自己喝的意思。
只是,这酒杯里的液体,怎么在微微晃动呢?
以公子粲的眼力,一看便知是这端酒的青衣女子正在轻轻颤抖,疑惑地转头,雪儿向他微微点头,台阶之上,蛇王也伸手做了个请。
公子粲一咬牙,利落地举杯,一仰头便灌了下去。心中忍不住地埋怨:也不知道雪儿这丫头到底说了什么,看那猥琐大叔的样子,想必不是什么好喝的东西。可别丢了小命才好,早知道就仔细听听她到底说了些什么了。
一边仔细体会那杯酒下肚后身体的反应,一边在记忆里搜肠刮肚,却只有零星的几句套话浮现,真正有意义的细节是一丝也无。好在似乎也没有突如其来的腹痛,难以克制的睡意和天翻地覆的晕眩,这一时三刻之间,小命应该无虞,公子粲一边腹诽,一边也放下了一半的心。
“好!苏公子快人快语,果然有诚意。”看着他毫不犹豫地喝下这诡异的液体,蛇王很是振奋,更确定了公子粲对于这杯东西不是好玩意的认知。那边厢,蛇王也不知道这决绝的“壮举”全然不是出于什么“诚意”,而纯粹是某些人糊里糊涂的乌龙行为。
这高深莫测的苏公子既已完成了一半的誓约,蛇王便将目光放在雪儿的身上:“圣女殿下,那接下来——”
雪儿点点头,显然已于蛇王达成了某种默契。接过青离递上的匕首,眉头也不皱地划破了手腕,一线血珠落入刚才公子粲喝空的酒杯里。堪堪盈满之时,伤口便自动愈合。
蛇王的眼睛一眯,显然看明白雪儿这一手所要表达的意思。能控制自身伤口的愈合,已不是普通高手可以达到的水平。
“好,圣女果是信人。”言毕,蛇王枯瘦的手一招,那酒杯自动从托盘中飞出,稳稳落入他的掌中。血液盈满至杯口,在飞越的过程中却未洒出一滴,蛇王这一手,显然也是炫技。
蛇王嘴角一咧,荡漾出一丝得意的笑,举起杯子就要喝。偏偏在这一刻,那杯中的血液像是活了一般,从杯中腾了起来,扭转着如蛇一般蹿上了半空。
原来是公子粲一看到蛇王那诡异的笑就气不打一处来,见雪儿和蛇王大叔纷纷炫技,便忍不住也要显摆一把。手指一圈,那血做的长蛇便在空中呼啸一圈,将杯中原来残留的液体从血蛇的身体中甩出,最后又回到了杯中,同样一滴不漏。
公子粲这一手,可比蛇王的隔空取物要高明上许多。蛇王脸颊肌肉微微抽搐,对于公子粲的不给面子很有些火气,端着杯子思量再三,终于压下了沸腾的火气,一仰脖,将雪儿的血液一饮而尽。
“好!”蛇王手上使劲,将酒杯捏成粉末,“两位陵光之光果然都是少年英豪,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圣女殿下刚才许诺的光明未来,也是指日可待了啊!”
“多谢蛇王。既然‘血之契约’已成,那么接下来,蛇王是否能如约提供我所需的力量呢?”雪儿粲然一笑,明白蛇王在看到两人的展示之后,对他们的实力有了足够的估计。能让一向心比天高的蛇王压下怒火,应是可以成功达成目的,不会再使出什么其他的手腕了。
“自然。”蛇王手一伸,指向阶下端着托盘的青离。“离儿,你这就与圣女殿下走一遭吧。”
见蛇王并未调遣大军,只是派出这么一个侍女一般的女子,雪儿面色一肃。刚要开口便被蛇王截住:“圣女殿下勿急。离儿虽是一介女流,但却是我大王儿的未婚妻,也就是蛇族未来的王后,凡是有我蛇族之地,离儿都可自由调遣。”
青离在蛇王向公子粲和雪儿介绍自己的时候,再次作福为礼。两人看她的目光也自然的发生了改变。没想到,这样一个腼腆低调的女子,竟然是未来的蛇族王后。公子粲更是咋舌,还好没有错手干掉那个大王子,否则这个王子妃此刻恐怕就不是用这样一副面孔来对待他们了吧。
蛇王续道:“在我蛇族之中,论武力,自是我的几位王儿顶尖。八王儿学艺不精,死于苏公子之手亦是定数,绝无怨尤。不过圣女阵中既已有如苏公子,熊霸族长这般的人物,武力的支持便显得多余了。恐怕离儿更能帮助一二。”
蛇王很是自豪地看着青离,后者脸又是一红,再次福了一福,头埋得更低了。
“蛇族能立足于世,凭的就是武力和使毒。若论识毒用毒,蛇族中无一能出离儿之右。想必她和白鸽小姐两人合作,一毒一医,在圣女殿下军中能发挥更大的作用。攻击防守,皆有奇效。”
听到这里,雪儿点了点头,堆起笑容便想感谢一二,却再次被蛇王打断。
“化蛇鸣蛇,取我的宝物来。”盘踞在蛇王身边的两条有翼巨蛇闻言腾身,一红一蓝两道光芒闪过,投入了后殿。
趁这个时机,雪儿向一脸疑惑的公子粲解释道:“化蛇和鸣蛇,都是蛇族传说中的神明,生来有翼,但需要修炼成道才能振翅而飞。两神物一主洪水,一主火殃,但结为一对之时,则能保一方风调雨顺,太平繁荣,因此历来都是蛇王身边最重要的力量,也是蛇族王权的象征。只有能驯服一对化蛇鸣蛇者,才有资格成为蛇王,因为这代表着他的力量被神明承认,他的皇权为神明所庇佑。”
未几,两道光芒又自后殿飞回,顺驯地盘绕在蛇王的脚边。嘶嘶吐着的信子上,悬空托着一珠,红光闪耀,默默旋转。能悬空托物,可见这两条长虫也已是了不得。
见化蛇鸣蛇如臂指使,公子粲倒没再生出争胜之心,反而很是想往,琢磨着自己什么时候也得去弄个宠物玩玩,又方便又威风。天知道蛇族中奉若神明的化蛇和鸣蛇是如何与“宠物”挂钩的。
蛇王自然不知道公子粲心里打的小算盘,不然就算他的涵养再好,也得气得跳脚。他将两蛇托着的赤色丹珠拿起,隔空送到青离托着的盘中,介绍道:“这是避毒珠,可解世间一切奇毒,亦可施放存储在珠中的毒性。另有奇效离儿都清楚,就不一一介绍了,遇上了自有妙用。”
雪儿大喜,蛇王这般,确实是显示出了诚意。赶紧恭敬行礼,感谢几句之后,便带着公子粲、青离,离开了即翼山。
三人已经去远,蛇王端坐宝座之上,目光炯炯地盯视着公子粲的背影,那被他厌恶的笑容再一次爬上嘴角。
“噗”,从嘴里吐出一颗与刚才赐予青离的别无二致的赤红丹珠,蛇王终于笑出了声:“公子雪不过是个小儿,纵使身负绝学,仍是阅历尚浅,如何能与本王相斗?”说着,手指微晃,从后堂飞出大大小小几十颗避毒珠来。原来刚才珍而重之赐予大王子妃的,不过是蛇族宫中的平常之物,欺雪儿和公子粲不识,便冠以“宝物”之名,骗得两人相信他的诚意。
蛇王吐出的避毒珠上,一层黑红色缓缓流动,不多时,便被纳入珠子的内里,竟是将毒性完全吸收了进去。蛇王执起这颗红珠,甩手扔给了身后的大王子:“这颗你可收好了。狐族圣女之血的毒性,天下独此一家,即翼山上的毒虫毒草可配不出来。拿回去好好研究,你的毒功,说不定能更上一层。”
说完,笑容又禁不住爬了上来:“公子雪这个小儿,想用这一手挟制我,殊不知识毒是我蛇族的本性,可笑可笑。”说着得意地摇头晃脑起来。座下的化蛇鸣蛇也跟着不停蠕动。
“那姓苏的小子也不知是什么来历,功力高深如此,竟还甘冒如此大险喝下离儿亲手配置的毒酒,丝毫没有犹豫。看来圣女也真的是找到了一些好帮手啊。”想了想,又轻笑摇头,“不过不管是什么样的人物都没用了,离儿配的毒酒,这世上还没有一个能挨过去的。可惜了啊,可惜!”
“父王……”身后的大王子幽幽叫道,“青离她……”
“哼。”蛇王不悦地转头责备儿子,“瞧你多大的出息。这一场交易,我蛇族可以说丝毫未损,公子雪的血毒奈何不了我,我们又控制了陵光之光的另一半。交易过后,若公子雪得胜,我们在陵光的新王朝中仍有一席之地,还可获得独立的王位;若公子雪败了么,呵呵,我们可以将那姓苏的交给神羽领赏,损失的,也不过就是青离那丫头,和一颗避毒珠而已。如此便宜的买卖,哪里去找哇?”
大王子心悦诚服地点头:“父王果然高明。”随后又委顿下来,嚅嗫道:“可是,青离她——”
“不就是一个女人嘛。看她那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样儿,能伺候得好你?光一张脸蛋而已,改明儿父王再给你找一个好的,娇媚的蛇女儿还嫌少了?”
大王子这才喜笑颜开,心里已经将那远去的未来王子妃删除出了他的名单。
这边厢两人算计得眉开眼笑,那边雪儿也是乐滋滋的。
为防青离这个“外人”听到,她用心灵传感对公子粲道:“蛇王肯定没发现我在血里做的手脚。”
“啊?你在血里做手脚了?看不出来,我妹子还这么阴险啊。”公子粲却全然不在阴谋诡计的状态中,夸张地惊叹道。
“我阴险?我哪比得上那条老蛇呀!他给你喝的,还不知道是什么呢!”雪儿不屑道。
“啊!!!!”公子粲愕然大吼,嘴巴张得老大。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的青离瞪大了眼看着突然变了脸色的公子粲,一时手足无措。
雪儿赶紧微笑安抚青离,随即用心里传感责备道:“你鬼叫个什么啊!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用狐族秘传的毒牙咬过你了,你不是照样活蹦乱跳的。”
“所以你就拿我来冒险啊。万一这回不灵了呢?”公子粲惨兮兮地说道,默默跟着雪儿向前走了许久,才幽幽问道,“那你对那个老家伙动了什么手脚?要是我不行了,好歹也得有个垫背的。”
被公子粲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逗得暗笑不已,雪儿轻快道:“他一定以为我是用狐族圣女之血的毒来挟制他,好让他不敢利用你喝下的毒对付你。其实我下的毒,对他来说根本就没有威胁。”
“啊?”公子粲失望得拉长了脸,“那我不是没救了。”
雪儿掩嘴吃吃笑了起来,公子粲那张俊挺的脸哭丧着别有一种趣味。“放心吧。谁都知道蛇族擅长识毒驱毒,用毒对付他们就太愚蠢了。我在我的血里下的,不是毒,是诅咒,再厉害的避毒珠都没用。”
至始至终,青离都默默地跟在两人身后,不发一言,谁也不知道她在想着什么。
血誓,本是古老神圣的结盟仪式。两个不同族类的人,通过饮下对方的血,感受彼此的诚意,结成生死与共的伙伴。但如今,连饮下的血里都满是算计和狠毒,最初那一个神圣的仪式,终演变成了肮脏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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