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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本前朝的旧书,磨得连书名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在她抽书的那一瞬间,分明看到了廷哥儿面上,一闪而过的紧张之色。
那是什么书,难道看都不能让人看吗?
庄婉仪狐疑地翻开书页,见首句便是,“威烈王二十三年戊寅,初命晋大夫 魏斯、 赵籍、 韩虔为诸侯。”
这显然是一本讲帝王政治的书,或者是记录历史的书。
她不解其意,继续看了下去,看到了第二句。
“臣光曰:臣闻天子之职莫大 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
这个故事她隐约听过,一下子莫名熟悉了起来。
“这是……资治通鉴?”
这原是自古帝王必读的书,讲的是朝堂政治和江山社稷。
庄婉仪身为女子,自然是不读这种书的,只是偶有听闻罢了。
廷哥儿朝她点了点头,样子有些怯怯的。
他又执起笔,在纸上写道:“外头书房采买进来的,起先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书,看着看着就入迷了。”
也是,这书连扉页都没有了,廷哥儿哪能知道是什么书呢?
想来他以为是什么犯忌讳的书,见庄婉仪留心,所以有些害怕罢了。
她笑了笑,道:“这书看看也无妨,只是你现在年纪太小了,这些书你能读得懂吗?读书若是读偏了,反而是百害而无一利。”
廷哥儿在纸上写道:“有些读得懂,有些读不懂。魏先生五天来一次岛上,我有不懂的就记下来问他。”
“魏先生?”
又是一个没听过的名字。
廷哥儿点了点头,继续写道:“是我的授业老师,父亲请来的。”
庄婉仪若有所思。
看来岳连铮对自己这个儿子,也并非是全然不关心。
最起码还给他请了个师傅,教他读书习字,孤独之时还能看书来打发时光。
“你小小年纪,能写出这样的字来,足见功力了。你最喜欢用这支笔是吗?”
他小手捏着的那支毛笔,笔头略有些秃了,写字的时候要格外小心。
否则溢开的浮毛就会带起墨汁,将纸面变得囫囵脏乱。
廷哥儿抓着那支笔,神情有些盎然。
良久,他在纸上写道:“这支笔写起来格外顺手,不知不觉就用坏了。魏先生说写字不能犯骄纵的毛病,要用什么笔都能写出字来。”
庄婉仪接过那支毛笔,在笔杆上看到了墨砚阁的字样。
那是长安城中最有名的笔铺,名字虽叫墨砚,其实文房四宝都有。
这样一只狼毫在墨砚阁,价值不菲,起码也要二十两银子一支。
瞧这小院简陋的模样,便知道二十两银子,对廷哥儿来说超乎可支配范围了。
现下府里是凤兰亭管事,不知她一个月拨多少月例银子,给廷哥儿的小院?
庄婉仪心中暗暗思量着,对此事要稍加了解。
婆子端上了茶水来,茶的味道只算平常,在府里并不常见。
廷哥儿却喝得很自然,像是一贯如此。
两人又坐着说了一会儿的话,瞧着外头天色渐暗,庄婉仪便起身要走。
“叨扰你半日读书的时间了,天色已晚,夜里别点灯读书,对眼睛不好。”
庄婉仪说着,目光斜斜一挑,朝书案上的烛台看了一眼。
那烛台显然是用得狠了,上头的蜡泪都糊住了台面,蜡烛也只剩短短的一截。
廷哥儿有些面红地低了头,而后在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
庄婉仪凑过去一看,“不叨扰,能见到母亲,我很高兴。”
他独自居住在湖心岛,无人问津多年,能有个带着母性慈爱的女子关切,他自然欢喜。
庄婉仪见了他这句话,心肠也软了起来,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那我下次再来看你。”
廷哥儿听了她这话,秀气的小脸上又现出了笑意。
他拱手揖了一礼,送别庄婉仪。
那婆子为自己对她的猜疑,心中生愧,便送她出了院子。
庄婉仪趁机同她打探。
“廷哥儿这里,一个月是多少例银?难道三爷在的时候,他也是穿得这般粗陋,连支好笔都用不上吗?”
婆子听她的口气,像是想为廷哥儿讨些公道的样子,忙对她进言。
“我们这处院子是没有月例银子的,厨房的菜食,乃至是廷哥儿读书的物品,全都要朝上头请示。原是要给廷哥儿置办些衣裳的,他却说反正也不出去见人,不如把衣裳换了书给他。”
“他真是这样说的?”
庄婉仪不禁为廷哥儿的话动容。
古有凿壁偷光,囊萤映雪,说的都是读书人好书成痴的故事。
廷哥儿小小的年纪,能够抵挡华服美衣的诱惑,宁可将它们换成书来看。
这份读书的热忱,若是好好引导,将来必定是学富五车的栋梁。
庄亦谐就是个不爱读书的人,庄婉仪自小教导自己的弟弟读书,他却不为所动。
是而庄婉仪天性之中,对爱读书的人就有一种喜爱。
她要是把廷哥儿的事说给庄亦谐,还不羞死他?
想到这里,便对那婆子道:“书是要读的,廷哥儿年纪还小,衣食供应也不能太委屈。他毕竟是三爷的儿子,有没有名分都是。回头我让人送些东西来,你先给廷哥儿用着。”
这婆子看起来倒是忠心,庄婉仪便没有在意先前,她对自己怀疑和无礼了。
婆子听了这话反羞愧起来,朝着庄婉仪行了一个深深的福礼。
“奴婢代廷哥儿谢谢三奶奶!”
庄婉仪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转身便朝着通往岸边的长廊走去。
在她的身后,湖心小院的阁楼上,少年的身影隐在阴暗之中。
他注视着庄婉仪离去的脚步,嘴唇抿成了一条线,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显出一股,不符合年纪的沧桑与精明。
仿佛方才的稚嫩、羞怯,都是一种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