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隐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女孩子长得像她父亲,男孩子长得像他母亲,都是一团玉雪可爱。
丁老爷和丁老夫人都笑得合不拢嘴。
这时候,丁亚晨已经与月隐成婚两年有余。
最初,所有的男人都希望月隐是个风流人儿,会出现在他们寂寞难耐的良宵里;所有的女人都觉得月隐是个吸人精血的妖精,会把丁家上下全都害死;而丁家的家长,自然还是都对儿媳的来历不明耿耿于怀。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京城的风向终究是变了。
月隐无日无夜地伺候公婆、照顾弟妹、将丁家上上下下打理得妥妥帖帖,又始终与丁公子如胶似漆、恩爱无两,诞下一双儿女。
在一对龙凤胎的满月宴上,所有人都看到,丁公子的目光几乎时刻不离妻子左右,就连孩子都要靠边站。他看着月隐的样子,似乎始终在担忧,始终在占有,始终在深究着什么。
人人都笑说,媳妇太漂亮了,丁公子这是怕上天收回这个仙女般的媳妇。面对此情此景,对这桩亲事的质疑声终究消失无踪。
好像一切美好的开始,准备走向白头偕老的尽头。
就在这种时候,丁公子却突然又开始流连花丛。丁家好郎君不知道为何又变成了薄幸丁郎。
开始,只是一两日不归家。然后三五日、七八日、半个月、一个月。他日日流连酒肆勾栏,与娼家女当街调笑,直至客舍似家家似寄。
到最后,他甚至开始把那些女人带回家里。
丁亚晨带着那些女人从月隐面前走过,目光漠然地扫过自己的妻子,仿佛在看一件精美而毫无感情的摆设。
而月隐一脸的天真和疑惑,同时温柔微笑着,眼波仍然缠绵多情,向他欠身问安,为他斟酒煮茶,替他与他带回来的女人准备房间和洗澡水,询问他是否喜欢那些女子,要不要纳上一两个为妾。
然后依旧日日夜夜,伺候公婆、照顾弟妹、养儿育女、打理丁家上上下下,丝毫不改深情地注视着她的男人,无论丁亚晨多晚回来,她都清醒着等他,摸摸他的脸,然后才睡去。
从不伤心、从不发怒、从不吃醋。
丁夫人的贤淑大度,再一次引起了全京城男人的惊叹和称赞。一个如此美貌又如此贤德还如此知情识趣的女子,简直是最完美的存在。
就连丁老爷和丁老夫人,都不断对儿媳刮目相看,开始觉得自己的儿子实在不堪。
那一天,丁老爷第一次对自己娇生惯养的独子动了家法,就连当初他执意要娶月隐时,丁老爷都没有请出那根鞭子。
“啪!”鞭子狠狠的抽在丁亚晨背上,丁老爷怒目而视:“你赶紧给我收起那些风流心思,好好地与月隐过日子!”
丁亚晨目光复杂地望着远处有些急切地望着这边的月隐,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里去。一脸倔强,一声不出,始终不肯应许。
最后,看着儿媳小心翼翼地把遍体鳞伤的儿子扶走,体贴入微地照顾,就连舀到儿子唇边的汤,都要先试一试温度,丁老爷实在觉得,再没有比月隐更好的儿媳。
他的混账儿子,怎能如此滥情?即便割舍不下外面的莺莺燕燕,至少也该给自己亲自择选的妻室一些尊重。即便不情意燕好,至少也相敬如宾。
然而丁亚晨却变本加厉地风流,到最后,甚至不再看月隐一眼。
六
京城的风向又变了。
人们觉得,到了这种时候,丁夫人总该不那么温柔体贴了吧,谁能忍受这样的夫君呢?
然而月隐却对丈夫的荒唐行为始终不置一词,总是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甚至越来越孝悌、越来越和顺、越来越温柔。
此时此刻,已经没有谁再记得当初对这桩婚事的恶意和冷眼了,尽管现在他们一样摇头。
只是当初恶意,是针对来历不明又太过美貌的月隐。而现在摇头,是针对薄幸之名甚至传出了京城的丁家公子。
终于,当丁公子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死在倚红楼之后,丁老夫人在独子的墓前,说出了愿意准备嫁妆帮儿媳改嫁的言语。
众人一起摇头叹息,他们知道,她是不会答应的。
她如此深情地爱着她的夫君,在听闻夫君的死讯后,甚至伤心到失声。再没有人听到过她清雅软糯令人心醉的声音。
但她的眼睛还是会说话,她看着自己的婆婆,轻轻摇头,拒绝改嫁,然后抬起手。
顿时,原本已经下葬完成的坟墓忽然剧烈摇晃,封好的泥土山崩般抖落,露出纵横的缝隙,然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只见一袭白衣一闪而没,如坠墓中。
丁夫人消失了。
而丁公子的棺椁深处,却有一抹绿意迅速生长,直至破土而出,终成一株桃树,上有繁花满枝,嫣然可爱。树枝环绕丁亚晨之墓,仿佛在保护着什么,极尽温柔之态。
她是妖。
这一下,所有人都知道了,却没有人去计较。
“难怪,难怪,他当年说见到了世界上最美丽的桃花,我们后来去寻,那里根本什么都没有,原来丁夫人,就是这株桃花。丁兄何德何能,居然能得花中仙子如此青睐,连死去都不离不弃。”
面对如此墓中有树的奇景,丁亚晨的朋友喃喃道。
原来妖真能对人如此深情,以她的能力,想杀死身为凡人的丈夫是很容易的事情吧?丁亚晨那样的言行,分明很容易触怒花妖。可花妖这一生对丁公子,却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
这样的深情,无人能不动容。
所有人都知道,月隐这么做,自然是要陪着她的夫君,生同衾死同穴。
儿媳决绝若此,即便是妖非人,丁家也不会从墓中移树,丁老爷与丁老夫人干脆命人在爱子的墓旁立起衣冠冢,书以月隐之名,让他们相依相偎。
丁家公子曾经有幸得娶一位情深旷世且容颜倾城的花妖这故事,在京城里流传了很久,所有人都赞叹月隐的痴情,叹息丁亚晨的薄幸。
七
很多年以后,丁亚晨的墓前来了一个少女。
她只是路过,却听说了这个传奇,有人告诉她,这棵桃花至今仍旧开放着,四季流转,从未凋零。于是她来到这里,看看这个传奇话本中,深情不悔的花妖。
只一眼,名叫苏暮颜的少女就笑了。
“你根本就不爱他啊。”她说。
仿佛要在墓中伫立到永恒的桃花在无风的夜晚晃动起了枝丫,转瞬,化作一名白衣如仙的女子,她的目光仿佛带着无限缱绻与温柔,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少女,问:“你是谁?”
“我只是个过路人。”
月隐微微侧头,脸上带着七分纯洁的天真,三分追思的神色:“不,我爱他。”
“那,你为什么爱他?”
“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呢?没有什么前世,也没有什么因果,没有救命之恩涌泉相报,也没有前缘误。他当时走到那里,我看到了,很喜欢他,想看着他,就是这样的感情而已。”
苏暮颜摇头,脸上不知是同情还是无奈,轻声道:“这不是爱啊,花妖。你若是爱他,又怎么会面对他与别的女人放肆调笑时而视若无睹?”
花妖皱了皱眉,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那样……是不可以的吗?我不知道人都是什么样的想法,我喜欢他,所以我看着他,至于他做什么,与谁在一起,有关系吗?”
她转头看了看丁亚晨的墓,依然充满了爱怜。
“我以为没有关系的啊,人的寿命如此短暂,他会死,尸骨也会腐朽,会消失在时间的长河里。但我不会,在几乎没有尽头的生命里,我会遇上新的人,喜欢新的人,目送新的人死去。我的时间是无限的,为什么要计较人类短暂的一生里都在做什么呢?”
今晚的月光依旧很美,月色下美人的容颜光辉依旧,而丁亚晨的白骨,不知还剩几何。
所有人,都以为月隐对丁亚晨是如此地深情,深情到什么都可以忍。而其实,花妖是如此无情,根本不明白对人类来说,爱是什么。
也许,丁家公子,丁亚晨,月隐的夫君,才是唯一真正明白了这一点的人。
因为他如此执着地爱着月隐,所以才能从月隐的眼神里,从那些温柔深处,看到了对心爱布偶一般爱怜而悲悯的注视,没有独占、没有牵挂、没有私心。
他并非无情,而是对月隐太过深情,深情到即便看出了这一点,也不想承认。
月隐说过无数次爱他。可他无法向月隐解释,妖的爱,与人的爱,与哪里不同。
于是只能通过那样的方式,一遍一遍希望月隐能表现出一点点的在意,让他找出微小的、他的妻子虽然天真,但懵懂中却也真正爱着他的证明。
丁公子最后失败了,无论那株桃树,多么温柔地环绕着他的坟墓,他们的心,却从未真正靠近过。
苏暮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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