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被无名大火烧毁了半个城市的屠城,迎来了城邦政府派驻的新任守城官――达利上校。这位只有半个身体的军人和他忠实的部下瓦有名,在以传统和高贵著称的屠城待得很不舒服,这个城市和这份工作完全不适合他们。达利上校闻名遐迩的勇敢,在屠城毫无用武之地,他那满嘴脏话的忠诚士兵更是受尽排挤,他们连去餐馆吃饭都感到礼数过多,高档的场所在瓦有名眼里极不自然。人们虽然在表面上礼貌地对待他们,却在心里嘲笑这两个土老帽。达利上校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个残疾人,一点儿都使不上力气。他们不懂这里的交际规则,伸出的手时常被当作笑话,豪爽的性格成了易被伤害的软肋。这两年来,上校的违禁私酒喝得越来越厉害,宿醉的梦里只见屠城的街道上满是自由奔跑的黑战马!
“上校,上校!”
“不要大喊大叫。”已近中午,达利上校才翻了个身,慢慢抬起眼皮。
“是!上校!您有重要事情需要处理!”来报告的士兵虽满头流汗,但还是昂首挺胸地站着。
“重要事情?难道这半边屠城也烧起来了?”在达利上校眼里,屠城的士兵,比如现在床前这个,身姿挺拔卓越,做礼兵还可以。至于打仗嘛,他们毫无用处!
“上校!比屠城烧起来还大的事!”
“你说什么?”上校揉着仍然有些晕涨的额头。
报信的士兵径直走到卧室窗前拉开厚重的窗帘,刺眼的阳光瞬间倾进卧室。从窗口望去,屋外的练兵场上站满了各地调来的士兵,不同城邦军队的制服在阳光下呈现出令人喘不过气的庞杂。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城邦军队集结在一起!”达利上校支撑自己从床上坐起来。
“达利上校,达利上校!我听说了青蛙头的事情!五十二个城邦的部队今天都要集结到屠城。还有三十八个城邦的军队在新城集结。”瓦有名气喘吁吁地冲进达利上校的卧室,却仍然被窗前的场景惊得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奶奶!哇唔咿呀!窗外全是兵!”他惊呼。
高速路尽头。
“我觉得好多了。只是少了条胳膊,重心有些不稳。”
“你现在脸色很差,可是没时间休息了。”马波感到有些抱歉,“前几天集结令就下来了,所有城邦的军队都要前往新城和屠城集结。”
“为什么?”
“不太清楚。也许蝼蚁城和地上城市间默认的‘脆弱和平’要被撕破了。”
“和平?什么和平?”切说。
“你想去弄明白吗?”马波问他。
“当然!你知道去下面的路?”
“有捷径,在这下面还有条高速路。”马波踏了踏脚下的高速路路面,“不过,捷径也是条危险的路!”
“我知道。”切简单而坚决地回答。这个极其简单又不带一丝犹豫的说话方式,从马波遇到他那天起就一直这样,从未改变。
“我们走吧。”马波把蒙面人的绿色麻布面罩重新套回头上,走到蒙面人挖的一口矿井边。“给我那把铲子,”他拿过切的工兵铲,清理坑底的一小层碎石,“如果没亲眼看见,我不会相信还有这样的道路。应该大画师的作品!”
“你既然混在泥浆天使里面,知道大画师是为什么死的吗?”
“我一直奇怪,他为什么到死都不肯把蝼蚁城的事情全部告诉我们。在玫瑰角的时候,我感觉得出来他在请求我们的帮助,但他还是不说。我就知道这蝼蚁城跟新城一样,是他的设计!那天晚上玫瑰角发生的事情我知道得并不是很清楚,但听说泥浆天使是为了蝼蚁城的出入口蓝图。讽刺的是,刚才那个秃鹫一样的家伙有缺陷,天生无法感知情感,而大画师的每一个设计都是基于对世间和人性的感知和反讽做出来的。所以大部分的蓝图莫莫都没看懂。”
“不知道是万幸还是不幸。”
“我们下去看看吧。我记住了几个出入口。”
马波纵身跳进矿坑,拨开一层浮土,下面露出个圆形的金属圆盘,上面足够站几个人。切拿起工兵铲跳下去,跟马波一起站在金属圆盘上。他站稳身体,发现圆盘周围冒出滚滚的水花,他们就像是站在立刻就要烧开的粥锅盖子上。
“这是什么?”切问。
“他们管这叫‘泪河’。”
马波拉起圆盘中间如栓子一样的把手用力一拧,金属圆盘便开始平稳地下沉。随着圆盘的下沉,身体的四周被随之升起的金属弧形墙壁所包围,这种感觉如同置身在一个急速下沉的电梯里,“电梯”下沉到一人多高的时候突然停住,两人头顶上方的墙壁弹出四个四分之一圆的扇形,轰的一声关闭,将整个头顶封死,紧接着是快速的下降,他们的确置身在一个封闭的电梯里。电梯里并没有光,马波从衣服里掏出一个手电筒,切才发现金属壁包围的电梯里有一个不太大的玻璃窗。玻璃窗外一片漆黑。
“现在没什么可看的,一会儿会有奇景。”
马波说的奇景在电梯下沉了一会儿以后,真的出现了。切完全想不到地下会有光。穿过土层的电梯下降到了一个像巨大山洞一样的地方,洞顶悬挂着各种形状的紫色水晶。这些巨型的水晶从什么地方得到了光源,像长在洞壁的吊灯一样,反射着光。切开始觉得冷。
“听不见水声,但是这下面是一条地下河。一会儿咱们的电梯就彻底进入水里了。”
“土地下面是一层坚硬的紫色水晶,再下面是一层水。”切像说梦话一样自言自语。
“还没完呢。”马波笑了。不光是切,这样奇妙的地层,任何人都会惊叹的。
“现在咱们所处的地方都是水,整个蝼蚁城的交通工具是一条人造地下暗河。”马波用手摸着筒形管壁,“这条暗河是在五百尺厚的盐层里挖造的,河道设计非常精巧,成网状分布的管状河道中最先注入淡水,就像是一条岩层中的地下水管道,只是这个管道系统的作用不是为了提供饮用水,而是为了交通。它的工作原理其实很简单,就是通过控制管道中水与盐的比例,或者说水中盐的浓度来制造水流!水会从盐分高的水域流向盐分低的水域,这就形成了定向的水流,如果要改变水流的方向也很简单,只要提升反方向的盐量,或者在另一侧灌入大量淡水以冲淡盐的比例,水流就会转向。因为是眼泪一样的咸水,所以蝼蚁人也把这条地下“水流高速路”叫作哭泣大道。一会儿等咱们到了白色的盐层,也就快到地下城市了。”
“尖叫桥和哭泣大道,果然符合大画师的风格。咱们现在在一根装满不同浓度盐水的金属管道里?”切也用手触摸着越变越凉的管壁,“真不可思议,他是怎么想到用盐的浓度来驱动水流的。而且地下盐层…你刚才说盐层有五百尺厚,面积有多大?怪不得新城运河和屠城的护城河都从曾经的淡水河慢慢变成咸水河。”
“几乎遍及所有地方!”
“你是说地上世界有多大,盐壁就有多大?”切的震惊很正常,“我明白了。现在人工管道如果被打破,水与盐层融合,将会使大量盐渗入地下水和地表河流。”
“还记得阑尾镇的海岸和沙滩吗?”马波提醒,“那不是海,而是被地下盐层渗透而盐化的巨大淡水湖,地下的盐层已经开始不稳定了。如果不想办法,盐会慢慢侵蚀所有淡水水系,还有地下水。盐壁的消融会引发大面积的地陷,蝼蚁城里的泥浆天使时常用破坏贯穿盐层的水流运输管道来威胁政府。他们在地下开设工厂,向地面贩卖私酒渔利。不见天日地劳作让变成蝼蚁人的劳力平均只能存活三年,所以泥浆天使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抓捕地面城市的流浪汉和卖笑女去补充劳动力。最近越抓越过分,不光是流浪汉和卖笑女,甚至抓起城邦城府的修路工了。”
“为什么只抓流浪汉和卖笑女?”
“城邦政府允许泥浆天使替他们的城市清扫垃圾,默许泥浆天使把对社会无用的人送入蝼蚁城,就好像是人类的垃圾填埋。对社会无用的人组成了蝼蚁城的居民,但这种情况似乎不会太持久了。”
“你是说城邦政府最终会下狠心剿灭蝼蚁人的地下世界?”
“或者正好相反!”马波说,“现在的蝼蚁城规模之大,已经不是一个城池可以形容得了的。像蝼蚁的洞穴一样,这个地下城市扩张到了整个盐层,人数也远远超过了大画师认为的二十万,不知道会是谁剿灭谁了。”
切叹了口气:“大画师为什么要修这么个地方?他和祖父到死都没说明白。”
“他们就是不想说明白。”马波的语气让本来就密闭的水电梯里的气压越来越低,“因为蝼蚁城并不是像尖叫桥那么值得夸耀的设计,它可以算是大画师最大的耻辱。那里原本的设计是用原始蛮力和高科技同时管理着的地下监狱。自古以来,人们就有把罪犯流放到荒无人迹的新大陆上去的习惯――罪犯是犯了错误的人,他们不想看到这些犯了错误的人。犯了错误的人就必须从人类的社会里被剔除,家庭也是这样,曼波就是被我父母从家里剔除的孩子。罪犯、流浪汉、对社会没用的人、异类都被赶到不见天日的地下,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但大画师说过他无法控制一些事情,我这两年才看到那是什么――生命的力量!那些被社会抛弃的恶棍们没有遵守别人给他们安排的命运,犯人里分裂出来最厉害的一伙儿,形成了叫作泥浆天使的组织。他们在无人管理的蝼蚁城里修建黑工厂,生产地上社会稀缺的非法物资,再把产品输往地面,满足特殊需要。慢慢地,像酒精一样,这些潜藏在每个人身体里的特殊需要变得不可或缺,蝼蚁城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控制了地上社会。据我所知,泥浆天使定期贿赂各城主和官僚们,这样他们就可以不受限制地贩运私酒、抓捕劳工。政府也很乐意有泥浆天使来管理蝼蚁城。一旦有蝼蚁人上到地面,或者有人把蝼蚁城存在的消息泄露出去,那人也就成了泥浆天使手里的死尸。这就是为什么大多数人从来没有见过蝼蚁人的原因。”
“原来城邦政府在暗地里庇护并对大众隐瞒蝼蚁城的事情。我祖父也是其中之一。”切叹了口气。
“是的。但我相信他绝不是最大的罪魁祸首,而且他应该是醒悟了。所以会被除掉。”马波低下头,“切,如果不是碰巧在这里遇到你,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跟你说。但是既然事情是现在这样,我也不想瞒你。曼波……”
“我祖父是被杀死的,像大画师一样。”切自己把话接过来,“他是被莫莫下的毒,而这些都和曼波有关。”
马波点头:“嗯!因为这两个老家伙挡了泥浆天使的路。”
隔了一会儿切才说话:“你不是说蝼蚁人只能活三年吗?曼波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