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里干活儿?”
“问题真多!”高个蝼蚁人往扮猫的背上踹了一脚,扮猫嘴上的口罩掉落下来,“尖角,把她带到葡萄园去!”
扮猫被那一脚踢倒在地,她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站起来,一双硕大的旧皮鞋便占据了她的视线。这双脚是扮猫见到过的最大的,比切的还要大好几圈,这么大的脚肯定属于异常巨大的人,扮猫这样想着,就被一双大手揪住脖领子腾空提了起来,扮猫现在可以看见这个叫尖角的家伙的脸了。他是个身形巨大的半白蝼蚁人,脑袋跟身体相比小得不成比例,又秃又尖的脑袋大概就是他名字的由来。健康皮肤和白化了的皮肤交杂在他的脸上,两只豆子那么大的眼睛对扮猫流露出好奇和不解的眼神,他没戴口罩。
“傻看什么!”蝼蚁人呵斥。
尖角闷闷地从嘴里发出了一声说不出是什么的奇怪声音,像拎着只兔子一样把扮猫拎走了。因为没了口罩,扮猫再次闻到了浓浓的酒臭气,那气味不单是工厂里的,还有从尖角身上发出的。就在这臭得令人发昏的酒气里,扮猫被拎着走过一个个巨大酒桶,铁架子上不戴口罩的监工以及所有戴口罩的工人都扭过头来看,却没人说一句话。戴口罩和不戴口罩很明显地把监工和工人们区分开,但是他们的面容都一样疲惫而悲伤,完全不似在集装箱里时,蒙面人和奴隶的那种分别,这里的监工也只不过是做着另一种工作的奴隶。
直到把扮猫的脑袋晃得昏昏沉沉,尖角才穿过满是酒桶的大屋,走进一个温度适宜的巨大房间。扮猫被轻轻地放在房间的地面上,这里的地面不再是白色的盐,而是柔软的草炭和秸杆,以及一个个鹌鹑蛋那么大的黑色蛭石。
扮猫爬起来,一排排巨大的葡萄架呈现在她眼前。树林般黑森森密不透风的葡萄藤爬在黑铁架子上,根茎深深地插入草炭层里,下面是湿润的沙土以及蛭石组成的培植层。
一颗大葡萄砸到扮猫脸上,尖角在对她傻笑。扮猫还没来得及作任何反应,又一颗又大又硬的葡萄砸在她大腿上,骨碌碌地滚到草炭和秸杆里去了。
“尖角,躲开!”一个女人快步走过来,推了一把身形巨大的家伙。出乎意料地,那么巨大的尖角居然被她推得跌跌撞撞地倒退了几步。
推他的女人也算强壮,并且肤色是完全正常的。“她和我一样刚刚被抓到蝼蚁城。”扮猫不禁高兴地想,这种高兴其实毫无理由!
女人对扮猫伸出手,扶她站起来:“我叫浅坑。”
“你好,我叫扮猫,你也是刚被买来的?”
那女人没理会扮猫的提问,转身继续推搡尖角,直到他退到葡萄架后面看不见的地方。
“少说话,跟着我往里走!”浅坑推了扮猫一下,让她顺着葡萄架往里面走。
扮猫现在明白高个蝼蚁人为什么贱卖那个有酒瘾的女人――这里是酿酒厂,有酒瘾的女人不能在这里工作。
“我来的时候,有个女人被路上拿酒瓶的一个蝼蚁人买走了,你知道她会被带到哪儿去吗?”
“你问题真多,这样可不容易在这里活下来。”叫浅坑的女人语气轻蔑,“能活着,能干活儿就可以了,想那么多干嘛?老板可不喜欢太明白的工人。”
“你不想弄明白吗?”
“不想。之前有几个想弄明白的都没好果子吃。看见尖角了吗?他脑子有问题,可是力气很大,咱们这些工人要是不安分就会跟尖角关在一起。”
“跟他关在一起?”
“嗯。你看他现在还算正常,可是一到了夜里他就发狂。老板把跟他关在一起作为惩罚不听话工人的方式之一。他发起狂来见谁打谁,以前有个女工就被他活活弄死了。他晚上睡觉的铁笼子有一面是盐墙,你会看见上面有一块一块斑驳的血迹。”
“老板是谁?那高个蝼蚁人?”
“不是!他只管买奴隶,整个蝼蚁城这样的工厂有好几百家,都属于泥浆天使!你说的那个女人大概被卖去爬天梯了。”
“天梯到底是什么?”
“全部蝼蚁人的娱乐和希望,如果有想逃跑的奴隶或者特别没用的奴隶,就被选去爬天梯,那是一座从蝼蚁城一直通往地面的铁楼梯。最快也要爬一天一夜,摔下来就是死,也有很不识相的蝼蚁人自己要求去爬的。”
“那怎么是娱乐?”
“可以押注啊!泥浆天使和蝼蚁工人,甚至奴隶都可以下注,押谁能爬到哪里摔下来一类的,我有时候也会赌上几次,可我眼拙,没押准过。”
“有没有人真的爬上地面?天梯通上去到底是哪里?”
“你问题还真多!听说有人爬上去过,没人知道上面是哪里。我只知道,哼,上面的人还不知道有蝼蚁人存在呢,可见爬上去的,也没什么好!”
浅坑说完以后,两人就没再对话。她们沉默不语,在葡萄藤铁架子之间走着。
“停下!”在一排白塑料桶前面,浅坑叫住扮猫,“这些是二氧化硫,你负责把它们搬起来顺着这些葡萄藤浇到根茎上。小心点,别弄撒了,也别想偷懒,监工们会到处转悠。你要是犯了错,他们晚上就会把你从窝里带到尖角的笼子里,或者送去爬天梯。”
“窝是什么?”
“别问那么多问题!记着,在这里少说话,多干活!别老胡思乱想。”浅坑脸上的表情非常冷漠而可怕,她虽然肤色正常,却和其他蝼蚁人一样无情。
浅坑走回自己的工作区,一边干活儿一边监视着扮猫。扮猫照她所说,沉默地开始搬运一个个沉重的化学药桶。种植葡萄的这间大屋子比外面的酿酒厂安静得多,工人们之间也从来不说话,无论是半白蝼蚁人,还是正常肤色的人,都一言不发地努力工作,似乎只有这样一直工作下去,他们的生命才能延续保全。
不知道干了几个小时,葡萄藤之间的光线突然改变了,之前的光线是蓝色的,现在则是红色的。有人抬着大铁桶走进他们的工作区,扮猫注意到抬桶的都是些男人,其中有一个似乎是鬼面人。他已经白化的胳膊、脸上,以及身体的其他部位还留着各种颜色的图腾纹身,比起一般蝼蚁人,鬼面人变的蝼蚁人更加恐怖难看。扮猫突然想起来泰卡曾经问过鬼面人变成蝼蚁人到底是什么样子,说来奇怪,就是这一点点的回忆居然让扮猫觉得不那么孤独难过了。
桶里装的是工人们的饭,跟集装箱里的饭一样,也只是些不知道是什么原料的稀糊糊,吃起来既没味道也没嚼劲。扮猫用力地吞咽这些糊糊,它们虽然无味,却能让扮猫不至于饿死。瓦肯镇火灾时,扮猫断然拒绝了马波弄来的炭火烤土豆,现在想起来真是可笑。
“食物里也有记忆,每一口美味都满是感情!”想到这里扮猫的喉咙被哽住了,她痛苦地往下咽着味同嚼蜡的糊糊。
这顿饭吃得很急,不光是扮猫,所有人都是大口大口地吞咽,瞬间就填饱了肚子。扮猫觉得奇怪,自己平常吃饭没有那么快,在集装箱里关着的时候也没吃那么快,然而抬大铁桶进来的人不到五分钟就已经开始收拾器具了。屋子里的光线再次改变为蓝色,扮猫突然觉得心情也比吃饭的时候平和了一些。刚才的红光!一定是刚才的红光让所有人都那么匆忙焦躁,从而缩短了吃饭时间。扮猫的判断被接下来的很多细节印证了,这里的确在用光线控制工人们的情绪,比如洗手间里的光线也是刺眼而讨厌的大红色!
“诶!诶!”
扮猫往最后一排葡萄藤的根茎上浇二氧化硫时,一个粗重的声音似乎在跟她交流。扮猫小心地四处望了望,一颗还未完全成熟的大葡萄砸在她胳膊上,扮猫揉揉胳膊,捡起葡萄。
“吃,吃!”几片叶子后面,尖角丑陋的脑袋和小眼睛露出来。
什么都比那些如橡胶屑一样淡而无味的糊糊看起来诱人,扮猫一把把大葡萄塞进嘴里,牙齿咬破葡萄皮的一瞬间,她几乎流出眼泪来,似乎是隔了很久了,舌头上的味蕾第一次被浓郁香甜的汁液浸泡。扮猫差一点就哭出声来了,但她的嘴唇却闭得严严的,因为任何一滴葡萄汁,甚至是葡萄皮她都不愿意浪费,全部咽进了肚里。尖角在葡萄藤另一侧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