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清怡抬眸等着魏欣的下文。
魏欣并不卖关子, 直言道:“她们是惦记着当伯夫人呢。说起来云家姐弟真够可怜的,忠勇伯夫人在生云楚汉时伤了身子, 没多久就过世了。忠勇伯因为念着孩子们年纪小,怕娶个后娘苛待他们,再就是他跟伯夫人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地长大, 情分不比寻常。忠勇伯放话说守三年妻孝, 这不已经四年了,云楚青都快要说亲了, 家里总不能没有个主持中馈的人。”
严清怡嗟叹不已。
通常父母亡故,长子长孙守孝三年,若是妻子去世,男人最多守一年已经算是情深义重了, 有些男人甚至连半年守不到就急火火地续弦另娶。
原来这世间还真有痴情男子。
嗟叹完, 又有些好笑, “云姑娘才多大年纪, 离说亲还好几年呢,其实你我倒是差不多了。”
魏欣道:“下个月初九她就九岁了, 再耽搁怕来不及。”
严清怡讶然, “九岁?我以为她不过七八岁。”
“她长得小,要不就说没娘的孩子可怜,伯夫人过世头两年,她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 不是受凉就是挨冻。忠勇伯天天忙着朝政也顾不上这些, 前年云楚青生过一场病, 险险没了命,忠勇伯这才推掉差事一心守在家里照顾儿女。你看她整天喜笑颜开的,其实前两年过得……真是还不如贫寒人家的孩子。”
严清怡明白。
家里没有女主子看着,孩子只能完全交给乳娘,乳娘要克扣孩子的用度太容易了,而且还连威胁带恐吓,孩子根本不敢诉苦。
这般想想,就觉得云楚青不容易,过得如此艰难竟然还养出副乐天的性子。
魏欣续道:“忠勇伯要续弦,因为我娘认识得人多,就托到我娘头上,忠勇伯前头托付我娘,云楚青后脚就来说想给她爹娶后娘,得先过她这关,她没相中的人,绝对不让进门。”
严清怡怔一下,随即拊掌笑道:“云姑娘这话说得对,后娘娶回家,最重要就是跟她合得来,如果找个合不来的还不如不找……难怪彭家姐妹要巴结云姑娘,我却是遭了池鱼之殃。”
“谁让你生得好看,又有孩子缘?你想不想嫁到云家去,忠勇伯长得可是一表人才,单看云家姐弟的相貌你就能猜出几分。”
严清怡狠狠地瞪她两眼,伸手拧她脸颊,“这话也是你该说的?被人听了去,还不知道怎么编排咱们呢?”
魏欣“咯咯”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别当面说被咱们听见就成。我娘在这方面倒开通,不曾瞒着我,她说早点了解些事情也好,免得稀里糊涂被人哄骗了。”
严清怡点头以示赞成,不免羡慕道:“这话说得好,你娘也算是娇惯着你,不知道以后会给你说个什么样的人家?”
魏欣蓦地羞红了脸,“怎么说到我头上了?对了,忠勇伯这人挺不错,就是年纪稍大了点,其他相貌脾气都一顶一的好。我就是亏在不讨小孩子喜欢上,否则倒是能近水楼台了。”
严清怡毫不犹豫地摇摇头,“我没这个想法,也没打算留在京都,以后还是要回济南府照顾我娘。”
“你要回济南府?”魏欣惊讶地问,“我还以为你……算了不说了,你不会马上就走吧,咱们才认识没两个月。”
严清怡笑道:“哪能说走就走,总得过完年才能商议。”
魏欣放下心,又杂七杂八地说些闲话,见已临近晌午便起身告辞。
大姨母留饭,魏欣微笑婉拒,“来之前跟娘说过回去用饭,怕我娘担心,等过几天再来叨扰陆太太。”
大姨母便不勉强,吩咐严清怡与蔡如娇将她送出角门。
送走魏欣,两人回正房陪大姨母用饭。
大姨母瞧着那两盆菊花,赞不绝口,“以前我家里也有盆胭脂点雪,开起花来约莫碗口大,已经让人惊讶了。我看这花差不多得有盘子大,若到市面上,没有十两二十两银子买不出来。魏家到底是沾着皇亲,听说先帝当年赏赐的金银首饰跟流水似的往魏家送,钱夫人腕上套着一只翡翠镯子就是宫里的东西,成色就是不一样,东西贵贱倒是其次,关键是这份荣耀……说出去多大的脸面。”
严清怡没吭声,蔡如娇眸光却明显亮了下,盯住那盆菊花看了好一会儿。
吃完午饭,大姨母要歇晌。
严清怡也觉得有点儿乏累,怕病没好利索,便吩咐春兰依照昨天的方子煎药。
春兰刚出门,随即转回来,手里捏块帕子,嘀嘀咕咕道:“姑娘,外头孙婆子捡到条帕子说是不知道哪位姑娘落下的,我没看到姑娘有这样的帕子?蔡姑娘也没有,不会是哪个爷们的吧?”
严清怡接过帕子抖开,就见右下角三五条蒲草叶子,心头骤然一跳,掩饰般道:“说不准是魏姑娘的,你把那孙婆子叫来我仔细问问到底是哪里捡的?”
春兰指着门外,“就在外面等着呢,她刚从蔡姑娘那边过来。”说着将孙婆子带了进来。
孙婆子约莫三十七八岁,圆脸,身材略有些发福,看着很憨厚老实,但眼里却闪着精明的光芒。
进得门来,孙婆子先行个礼,笑道:“见过严姑娘,我在外院茶房当差,有时候也帮着打扫游廊,这帕子就是在抄手游廊捡的。因为平常爷们都不走那边,我寻思没准是姑娘们的,就先进来问问。”
严清怡沉默数息,沉声问道:“这帕子到底是哪儿来的?”
孙婆子收起适才的嬉笑,正色答道:“就是游廊捡的,既然不是姑娘的,我再去问问别人。”行个礼,转身往外走,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自她袖口落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字条。
严清怡犹豫片刻,俯身捡起字条。
展开来,入目是密密麻麻的小楷,正是林栝的字迹。
信上写着顾家跟姜家都没有姑娘出嫁,没办过喜事,姜家反而出了件丧事,说是府里一位姑娘染上时疫不治而亡。不过姜家觉得姑娘短寿不好大办,就只到寺庙念了几卷经文。而姜守仁似是否极泰来,竟然在山西平阳府谋了个同知的职位,年后准备阖家搬往平阳。
信末又写,孙婆子的女儿在大街上被混混调戏,他出手相救,孙婆子感念不已。
言外之意,孙婆子可帮他传递点消息。
严清怡长舒口气,再细细读一遍信,打着火折子把信烧了。
刚收拾好灰烬,春兰端着药碗进来,笑道:“还是秋菊想得周到,早就吩咐煎了药,这会儿热一热就能喝。”
严清怡随口问道:“秋菊呢?”
春兰回答:“在东厢房,蔡姑娘要绣荷包,找了她去画花样子。”
严清怡“嗯”一声,喝过药,脱掉外衣上了床。辗转反侧思量信上的内容,张阁老做寿是月初的事儿,她请林栝打听事情是初十那天,今儿是十七。明明那天姜姑娘精神极好,也不知是什么样的时疫,才会在短短这十几天里让个身体康健的姑娘不治身亡。
还有太常寺典薄是正七品官,而知府同知是从五品官员,这相当于是连升三级。
未免升得太快了。
而且,为什么要阖家搬往任上?
姜守仁大可以带几个身边人去赴任,而姜太太与儿女留在京都,既能方便儿子求学,也能方便其余的姑娘说亲。
想来想去总是解不开谜团,慢慢地也便阖上了眼。
倏忽间,七八天悄然过去。
这些天,严清怡除了陪大姨母说话解闷之外,就是在屋里练习打算盘。
陆安平倒是有心,还另外给她誊抄了一份算盘口诀供她练习,陆安康却急赤白脸地斥责她粗鄙俗气,口口声声说错看了她。
严清怡满脸地无可奈何。
不出所料,陆安康又被大姨母训了一顿,要他老老实实在外院读书,不用晨昏定省,免得她看了心烦。
待陆安康离开,大姨母问严清怡,“难怪你二表哥不理解,我也觉得奇怪,好端端的姑娘家弹弹琴绣个花多好,你学算盘干什么?”
严清怡笑道:“等回济南府,我打算开间食铺或者小杂货铺,卖个针头线脑的,也好维持生计。”
大姨母沉了脸色,“怎么刚来两个月就惦记着回去,你娘要知道,还不得说我苛刻了你?”
“怎么会?”严清怡挽住大姨母臂弯,轻轻摇了下,“姨母待我这般好,我娘再不会往别处想。我只是从小没离开家,眼看着大雁都排着队南飞,我也想我娘了。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到二姨母家,那个胡寡妇是不是还隔三差五让阿旻去索要银子?”
大姨母拍拍她的手,“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不瞒你说,我也记挂你娘。要不这样,我让你姨父给他同窗李大人写封信,让他看顾一下你娘,要是胡寡妇再泼皮耍赖,就把她儿子押到监牢关几天。”
严清怡眉开眼笑,“这个主意好,胡寡妇最看重她儿子,总得杀杀她的气焰……只是我也不能总在姨母家里住着,早晚要回济南府。”
大姨母叹口气,“你这孩子,看来我也不能瞒着你了。这次上京,就是打算在京里给你相看个人家,以后就留在京都。你想,京都是天子脚下,沾着龙气,多少人想来都来不了。京都有出息的少年郎也多,姨母定然给你和阿娇挑个好的,等阿昊考中武举也在京都住下,到时候把你娘接过来就成,耽搁不了孝顺她。”
严清怡低头想一想,“要不我回去过完年再回来?家里就我娘跟阿昊,太冷清了。”
大姨母眉间显出一丝不虞,语气却仍是和蔼,“等你姨父回来,先让他写封信再说,没准你娘已经到了东昌府,你贸贸然回去恐怕扑个空。”
严清怡只好点点头。
半下午的时候,陆致下衙回府,吩咐人将严清怡叫到正房。
严清怡刚撩起帘子,就看到厅堂当间站着个身材瘦削的少年,那人穿靛蓝色裋褐,腰间束灰色腰带,墨发高高束起,系着同样的灰色布条。
听到脚步声,那人回头,正对上严清怡的眼。
严清怡惊讶地张大嘴,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