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楚青会不会跟她一样, 也是重活一世的人呢?
严清怡被自己的想法骇住,越想越觉得可疑, 不由又看向云楚青,适才她脸上的仇恨早已不见,白净的小脸上仍是带着甜甜的笑, 仰着头跟彭老夫人说话, “这边屋里仰仗老夫人多照看,我带姑姑和姐姐们到园子里逛逛。”
彭老夫人爱抚地摸一下她的脸颊, 又拍拍她的发髻,温声道:“去吧,今儿个好生玩玩,只当心别磕着碰着, 照顾好阿汉。”
云楚青脆生生地应道:“是, 老夫人尽管放心, 我晓得轻重。”
严清怡这才发现她的发髻很别致, 虽然也是双螺髻,可她是先编成麻花辫然后再盘起来用发簪固定住, 看上去规规整整的非常紧实。
蔡如娇也注意到, 笑道:“我以为表妹手就够巧了,不成想云姑娘更灵巧,这头发怎么梳成的?”
云楚青“嘻嘻”笑,“蔡姑姑真会说笑, 我就是因为手笨, 总梳不好头发才想起来编辫子, 这样就看不出碎发了。平常在家里,我都是编辫子,这样比梳发髻舒服。”
“你身边不是有丫鬟?”蔡如娇惊讶地问,“怎么不让她们梳?”
魏欣先一步开口,“元娘人小但是性子犟着呢,身边的事儿都不让丫鬟沾身,不管是洗漱还是梳妆都是自己干,就是针线活做不来,这点随我,我也不愿意拿针。”
严清怡撑不住笑,捏了她腮帮子道:“你也好意思张嘴,你跟云姑娘隔着八丈远的亲戚,哪里能随到你头上?”
几人嘻嘻哈哈地跟在云楚青身后往花园走。
花园里仅有的几棵树,叶子全掉光了,枯褐色的枝桠孤零零地伸展着,不免给人几分荒凉孤寂之感。
云楚青牵着云楚汉走在最前头,瘦瘦小小的,跟豆芽菜似的。身上一件海棠色绣玉兰花的褙子,颜色倒是鲜亮,可看上去空荡荡的,更显得她身形孱弱。
严清怡心头顿时涌起浓重的同情之意。
云楚青自幼丧母,又被乳娘苛待,对未来的继母有敌对之意再正常不过,她活过两世,不也不喜欢胡寡妇吗?
想到此,严清怡急走两步,赶到前头问云楚青,“你冷不冷,打发人拿件披风吧,略略能挡点风。”
云楚青笑道:“我不冷,你别看我瘦,我结实着呢。”
云楚汉紧跟着开口:“我也不冷,姐姐每天早起喊我绕着花园跑一刻钟,我更结实。”
严清怡伸手握一下他的小手,果然掌心暖暖的,甚至还略有汗意,遂放下心,叮嘱道:“要是累了就说一声,咱们慢些走。”
云楚汉摇头,“我不累。”
走不到多远,便见一大片竹林。
饶是深秋,竹叶仍是郁郁葱葱,为这寒凉的秋日增添了无限生机。
竹林旁是栋两层重檐悬山式小楼,门口庑廊下支着茶炉,炉上坐着大水壶,壶嘴处正呼呼地往外冒着水汽。
进得屋里,顿觉热气扑面,却是墙角生了火盆。
云楚青笑道:“我备了笔墨,有想作诗或者画画的,尽可以大展身手,虽然没有彩头,可点心瓜果都是齐备的。”
严清怡打眼一瞧,果然在正中的花梨木长案上一字摆开八只甜白瓷碟子,上面摆着各式点心。西间靠近窗边同样摆了只长案,上面是文房四宝。而东间,则摆着琴架琴凳。
蔡如娇走过去看了看,笑道:“这是九霄环佩,云姑娘平常也爱弹琴吗?”
云楚青道:“我没正经学过,就是胡乱弹弹。蔡姑娘想必是此中高手,不如给我们弹一曲?”
蔡如娇看到琴手就发痒,便犹犹豫豫的,魏欣见状笑道:“蔡姑娘手上是有真功夫的,我先前听她弹过《流水》。”
云楚青拊掌道:“这曲子很见功力,蔡姑娘就弹这首吧?”
蔡如娇半推半就地坐下,先轻拨一下试了音,紧接着叮叮淙淙的琴声便泉水般流淌而出,甚是悦耳。
一曲罢,众人齐声赞好。
云楚青又撺掇着张芊妤弹琴,张芊妤也是正儿八经学过琴的,见蔡如娇开了头,便不扭捏,弹了曲婉转缠绵的《小江南》。
趁着大家弹琴,魏欣朝严清怡使个眼色,两人沿着台阶上到二楼。
二楼比楼下略小,靠西的整整一面墙都做成雕花门窗,门外是三尺宽的阳台,往近看,是竹叶婆娑,往远看正瞧见什刹海水面上波光粼粼。
严清怡可以想象,如果到了夏天,这里该是何等的清凉幽静,不由赞道:“好地方啊,最适合看书写字,写得眼睛累了出来看两眼,再多的忧愁也就没了。”
魏欣笑道:“你进门时候没看匾额,这里就叫忘忧楼。”
严清怡赧然,“我只顾得打量屋里了,倒是没注意……对了,你今天怎么怪怪的,谁找你惹你了?”
魏欣四下望一眼,气道:“若不是因为你会来,我是再不肯踏进这里半步的。”
严清怡讶然地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魏欣续道:“彭老夫人舍不下这门富贵亲,一心想把孙女儿嫁过来,本是无可厚非,可也犯不着含酸掂醋地处处挤兑我。你是不知道,她先是说我请安的声音大,把她吓了一跳,又说我手头懒,针线活儿不精致……我本是绣了只香囊当做贺礼的,被她这么数落得就没拿出来。偏生她年岁大,辈份儿高,我娘不好顶撞,只能随和也说我的不是。我真不明白,她就算把我踩到烂泥里,就能显出她孙女的好来不成?若是惹急了我,我还真就嫁过来气死她。”
严清怡叹道:“她是倚老卖老,你何必跟她一般见识?要我说,你千万别因为这个置气,犯不着搭上自己的姻缘前程。她们愿意嫁,就尽管嫁,云家……不适合咱们。”
魏欣挑下眉,正要细问,只听楼梯口有脚步声响,却是云楚汉“蹬蹬蹬”爬了上来。
严清怡忙收住话音,柔声问云楚汉,“你怎么也上来了,不想听曲子?”
云楚汉伸出手,两手一手一只蜜橘,“姑姑吃橘子。”
严清怡笑着接过,剥开皮,掰一半给云楚汉,自己吃了一半。因怕云楚汉冷,两人便不在阳台上待,进了屋子。
屋里布置成书房的样子,靠墙有两只大书架,零星放着十几本适合幼儿开蒙的书,案上则散乱着字纸。
云楚汉挑出一张摊平了,显摆般道:“姑姑看我写的字。”
严清怡俯身看了看,好容易辨认出上面的四个大字“难得糊涂”,不由笑道:“你刚开始握笔不能着急写字,先把横竖撇捺练好,再练习描红,等把字体的间架结构都记在心里了再写不迟。”
云楚汉道:“姐姐也是这么说的,可她写得字也不好看。”说着翻出来另外一张纸,上面写得是“人定胜天”四个字,字迹虽然比云楚汉的要匀称,但也是毫无章法全无架构。
魏欣乐不可支,“原来她的字这么差,云楚青这个小丫头心思通透得很,就是个人精儿,现在让我抓到把柄了,回头羞羞她。人定胜天,人哪里能胜过天?”
严清怡“切”一声,“你比人家大三四岁呢,好意思?云姑娘既不当教书先生又不当账房,字写那么好干什么,能认出来就行了。”
一句话,将魏欣堵得哑口无言。
迅即她便雀跃起来,“你说得对,回头我就这样告诉我娘,她总嫌我一笔字写得不好看。”
严清怡失笑。
这时又有人上楼来,却是蔡如娇。
蔡如娇笑道:“你们两人竟在这里躲清闲,我们每人都弹过一曲了,就只差你们两人。”
严清怡举手告饶,“我对音律是一窍不通,连琴都不认识,你就别让我丢人现眼了。”
“好,那就放你一马,阿欣别想推脱,你是要去弹的。”蔡如娇连拖带拽将魏欣拉了下去。
严清怡笑着牵起云楚汉的手,“走,咱们听你五姑姑弹琴。”
云楚汉忽地皱了眉头,“姑姑,我想小解。”
“呃,”严清怡愣一下,见那边众人正围着魏欣听琴,不好过去打扰,便领了云楚汉出门,随便指了个丫鬟,“少爷要解手,你带他过去。”
丫鬟应声好,正要牵云楚汉,云楚汉却一把打开她的手,拉住严清怡道:“姑姑带我去。”
严清怡没办法,问清净房所在,让丫鬟在头前带路,她领了云楚汉一道前往。
谁知没走几步,云楚汉就扭动着身子,小脸涨得通红,“我憋不住了。”
“忍一忍,到那边没人地方再解,”严清怡忙把他拽到树下,不等解开裤带,就见云楚汉白色的膝裤晕出一团淡黄,然后地上慢慢洇上水渍,很快汇成小小的一汪。
云楚汉羞臊不已,“哇”一声哭出来。
“没事的,没关系,”严清怡温声哄着他,一边掏出帕子给他擦掉眼泪,“往后你要是有尿了就早点说,别等憋不住了。”
云楚汉抽抽答答地应着,“姑姑不告诉别人。”
严清怡不迭声地说:“姑姑不告诉,谁都不说,就咱们两人,还有那个丫鬟知道。”说罢板着脸对丫鬟道:“赶紧带少爷回去换裤子,记住这事谁不能说。”
丫鬟忙答应着,拉了云楚汉抄小路离开。
严清怡盯着地上的尿渍看了眼,不觉失笑,正要站起身,忽听路边有脚步声传来,她本能地顿了顿,复又矮下身子。
来人是两个丫鬟,穿着跟方才那人一式一样的姜黄色裙子,两人手里各拎一只食盒。
其中一人便道:“待会儿盛面的时候千万别忘记,那只牧童短笛的碗要摆在严家姑娘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