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亲了?”青柏心头一跳, 低声道:“要不我去查一下?”
七爷沉默片刻,摇头, “不用。君子有成人之美,再者,勉强得来……我还是先养好身体, 我觉得吐纳真的有用, 咳嗽轻了不少。”
青柏笑笑,“这个得长久坚持, 练习上三年五载,七爷的身体定然会强健起来。”
“三年五载……”七爷低喃声,捧起茶盅浅浅啜一口,再不曾言语。
青柏偷眼扫过去, 瞧见他苍白脸上近似绝望的苍凉, 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他明白爱恋一个人, 却又看不到光明的感觉。
他在土地庙里遇到小寡妇, 一时善心大发,给她寻了处宅子落脚。
本来想随手做件善事, 也好为自己积点德, 兴许遇到凶险之事,菩萨会念在他行过善的份上,显灵救他一命。
过得大半年后,他偶然又去那镇子办差, 顺道往那宅子里瞧了眼。没想到小寡妇一眼就认出他来, 忙乎着给他煮了热乎乎的汤面, 又顶着冷风去打了二两酒。
正值冬日,外面北风肆虐,他坐在暖融融的炕头上,喝着温好的酒,吃着热气腾腾的面,而小寡妇毕恭毕敬地站在地当间,身上水红色的衣裳补丁摞着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不等他吃完一碗,小寡妇立刻抢了碗去盛第二碗。
面很劲道,卤子也鲜美,他连吃三碗,下炕出门时,瞧见厨房灶头上一只粗瓷碗里,用面汤泡着一小块杂粮窝头。
那一刻,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活了二十好几,从不曾有人待他这么好过。
他原先也是有家的,有爹娘有兄姊,有年村里来了外乡人,挑选资质好的四五岁男童,正好就挑中了他。爹娘收了五两银子,把他卖给了外乡人。
后来,他被带到旷野深处一处大庄园里受训。他记得跟他一批进去有百余人,等十八岁那年出来时,活着的是八人,其中四人缺胳膊断腿只能留在庄园里打杂。
再然后,他被选中成为圣上的影卫,因为他面相和善擅长跟人打交道,头儿专门让他哨探情报。那些情报都是圣上不欲被锦衣卫及东厂知道的隐~秘事情。
他孑然一身,风里来雨里去,从不留下任何痕迹,也不曾与任何人深交过。
可就因为顺手的一次善举,却尝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的滋味。
鬼使神差般,那天夜里,他又到了小寡妇家。
小寡妇把炕烧得热乎乎的,赤着身子钻进他的被窝里,“恩人救了我的命,我无以为报,我这身子还是清清白白的,恩人要了我吧。”
她肌肤温润滑腻,带着女子独有的馨香,他一下懵了,扑过去亲吻她,揉搓她,可临到紧要关头却停了。
他说他当得是见不得光的差事,说不定哪天命就没了,不能害了她。
小寡妇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我本该是要死的人,能认得恩人是我的造化,我愿意伺候恩人。而且,说不定还能给恩人留个后。”
他怦然心动,能够有个孩子留条根多好啊。
可犹豫再三,仍是把小寡妇推开了。
那次离开后,他把身上的银子尽数留给了小寡妇。
再后来,他只要经过那附近,都会去看看小寡妇。小寡妇绝口不提那天晚上的事儿,却是用尽了十二分的心力给他准备一顿可口的饭。
有次,他喝汤湿了衣裳,小寡妇从衣柜找出来一件给他换上。衣裳不大不小正合适。
趁着小寡妇盛饭的时候,他打开衣柜。
整整齐齐的一摞,都是给他做的,有中衣有外衫,有裋褐有直缀,式样普通,可针脚细密又整齐,花费的心思岂是一点半点?
小寡妇局促地说:“我平常除了接点浆洗的活计再没有别的事儿,闲着也是闲着。这会儿天又长,做点针线打发时间。”
他想娶她,可又不忍心。
她已经被人传说克夫克父,假如自己再早早死去,她还怎么活,岂不被传得更加不堪?
他硬着心肠说:“以后再别做了,我不过来了,要是有合适的人,你就嫁了。”
她低着头,恭恭敬敬地道:“前头街上有个老光棍,他托人提过好几次亲,那我就应了。”
那阵子,他心神不宁神思不属,真想去看看她到底嫁了没有,可又怕看过之后自己更加伤心。
连着办砸了两件差事之后,头儿亲自拎着皮鞭一下一下抽在他脊背上,直抽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可背上的伤再痛也比不过心底的痛来得教人心碎。
伤好之后,七爷跟圣上要人,头儿对他说:“你即便留下,我也不敢再吩咐你了,七爷身边安生,你去吧。”
腊月初八那天,他辞了七爷就赶往那个小镇。
也许是近乡情怯,他没敢直接找她,在客栈里猫了一天,等到天色暗下来才偷偷溜进她的家。
她熬了腊八粥,盛出来两碗。
她烫了黄酒,倒出来两盅。
她说:“今儿腊八,相公,吃碗腊八粥,”又说,“相公喝口酒,暖暖身子。”
可是,窗户纸上迎出来却是她孤零零的身影。
他再忍不住,破门而入。
她愣在炕上,眼里滚着泪水,却是硬撑着不落下来。
他轻轻唤她的名字,“贞娘,咱们成亲吧。”
“不,我不愿意!”她哭喊着拒绝,却扑上前狠命地打他挠他咬他。她用了十足的力气,咬得他肩头生痛,可心却甘甜如蜜。
他让她把过年的红烛找出来点上,拜了天拜了地,入了洞房。
从此,他成了有人心疼有人伺候的男人。
七爷成全了青柏的好日子,青柏也想成全七爷,可又不敢贸然行事。
回到和安轩之后,青柏偷偷问小郑子,“七爷怎么看中了严姑娘?”
小郑子撇下嘴,“还不是因为罗二爷?从济南府到京都,他念叨了一路严姑娘,又说她狡诈,又说她欺骗,听着我的耳朵起茧子。七爷开头没当回事,后来再听,脸上就带了笑,回来之后还画过严姑娘的像……七爷身边从来没有过姑娘,如果早放上几个,说不定根本没严姑娘什么事儿。”
青柏低低叹一声,眼前浮现出严清怡澄清明澈的眼眸俏皮灵动的梨涡,论模样真不算是非常出众,可站在那里娇娇柔柔的,就是教人忍不住去呵护她。
七爷从不曾认识别的姑娘,难怪会对她动心。
可严姑娘既然定了亲,倒不如往七爷身边放几个人,没准七爷就慢慢把她忘了。
青柏商量小郑子,“七爷年岁不小了,贴身衣物总不好一直让针工局做,而且这和安轩也太安静了,不如找几个宫女过来侍候,只别找那些心术不正的勾引七爷坏了身子就成。”
小郑子想一想,“是该如此,不过这事得七爷拍板,我去问问七爷的意思。”
七爷正在书房。
案上摊了两张画像,一张是先前画的,严清怡穿着小厮衣裳在净心楼卖杏子那幅,另一张是最近画的。
蓝天白云,芳草如茵,有个少女侧身站着,穿月白色袄子,湖蓝色罗裙,清雅娇柔仿似月夜盛开的玉簪花。
虽然不曾画出少女面貌,可只要去过桃花会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是严清怡。
小郑子捧着茶壶在门口轻轻唤声,“七爷。”
七爷收起画像,淡淡应道:“进来吧。”
小郑子续上茶,将青柏的建议提了提,“姑娘家心细,伺候得周到,再者七爷的衣裳也就不用麻烦针工局那边了。”
七爷笑道:“也好。”
小郑子喜出望外,忙打发个小火者往坤宁宫回禀。
不过三天工夫,司礼监监官便带着十六个相貌周正行止端庄的宫女到和安轩以供挑拣。
七爷没出面,让小郑子做主。
小郑子挨个看了看,挑出两个容颜最出众的,给她们另外取了名字,分别叫采萍、采薇。
七爷笑道:“名字取得好,小郑子学问有长进,”却根本没看那两个宫女,就挥手让他们退下了。
小郑子商量七爷,“让她们在书房伺候笔墨,还是在內间伺候起居?我瞧着都是好相貌,跟在爷身边,爷看着心里也舒坦。”
七爷思量番,做了决定,“站在门口打帘吧,进进出出的人都能看得见,大家心里都舒坦。”
小郑子呕得差点没吐出血来,慌忙跟青柏商量,“七爷这是什么意思?”
明明是同意了让宫女来伺候,怎么又指派了打帘的活计。
打帘谁不能干啊?
要宫女进来就是做些太监做不了的事儿。
青柏一时也没什么主意,问道:“七爷最近怎么样?”
“跟先前差不多,”小郑子详详细细地说,“卯初起床,练习一刻钟吐纳,卯正吃早饭,辰正在院子里溜达着散步,然后在书房或者看书或者写字。午正用午饭,饭后歇晌,差一刻申初起床,看会书或者瞧瞧账本就到吃晚饭了……就是七爷现在不画首饰样子了,那些石头也都收了起来,也没提起过严姑娘。”
青柏道:“没提就好,说不定过阵子就忘了。”
两人正窃窃私语,书房里传来七爷的招呼声,“小郑子。”
小郑子连忙应着,颠颠走进去,“爷找我?”
七爷淡淡道:“算起来严姑娘已经走了七日了,应该到了济南府,你去问问青松,那边有音信没有?”
小郑子忙道:“好,奴婢这就去。”
这七天的路程,严清怡一点苦都没受,比上次跟大姨母同行还要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