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罚十
祈求真神,让我每天都能看到花如烟的容颜。
每天都能看到花如烟的容颜。
“我明白了,全明白了!”岑旷伸手掐住自己的额头,“河络语里没有‘容颜’这样的词语,上官云帆一定说的是河络语的‘脸’!”
“所以那个河络误解了他的意思,”叶空山说,“这个直肠直性的河络,虽然在地洞里苦候了二十三年,却从来没有出去和人族接触,所以对于人族的语言技巧一窍不通。他误解了上官云帆的意思,于是精心剥下了花如烟的面皮,泡在水晶瓶子里给他送去。那时候他一定很高兴吧,觉得自己已经帮助上官云帆完成第二个愿望了,而且完成得如此漂亮。”
“所以后来,上官云帆的第三个愿望是……”岑旷有些说不下去。她记得很清楚,当时那个衙役替她译出了那段话:“祈求真神,把杀害花如烟的凶手碎尸万段!”而河络语里是没有“碎尸万段”这个词的,所以上官云帆那时候所说的其实是“切成一万片”。
这个要求就让河络感到很无奈了,他可以杀死自己,却似乎没有办法把自己切成一万片。于是他想到了一个惊人的主意:绑架凌迟的行刑人,让对方以凌迟的技术来割掉自己。当然,行刑人说得很明白,对人族来说,三千六百刀也已经是极限了,以河络的身躯还想要增加两倍,绝对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个河络终究一直到死也没有完成上官云帆的第三个愿望。
尽管他已经尽力了。
这起悲惨的案件就以这样让人堵心的方式落下了帷幕。原本是报恩的善举,最后却演变为血腥的错误,实在让岑旷觉得难以接受。在这起案件中,除了秦望天之外,其他人都太无辜了,即便是年轻时罪孽深重的上官云帆,至少也用了他的整个后半生来补报,却依然得不到善终,最后落得个疯疯癫癫的下场。
而他也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他本来体质就不好,这或许是由于当年中的蝎毒始终没能根除,发疯之后没有能力给自己开药调养,也完全不懂得保护自身,在这样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季,终于一病不起了。
此时由于案件已破,被证实无罪的上官云帆也被放回了家,由他忠实的老仆人照料。岑旷和叶空山上门探访的时候,老仆显得气鼓鼓的,很不想让两人进去,似乎是要把主人重病的责任归咎到两名捕快身上。但最终,他还是无奈地放两人进去了。
上官云帆躺在床上,脸色蜡黄,每一声呼吸都好像是咽喉被刀割了一样。屋内堆满了受过他恩惠的青石民众送来的补品,但这些补品已经没有作用了,老人正在等待着死期。而他甚至连这一点都没能意识到,只是两眼木然地直视着屋顶,仿佛目光要把屋顶穿透,看到茫远的天际。
叶空山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了病床边,看着上官云帆呆滞的面容,慢慢地说:“我不知道我所说的这一切你现在能不能听到,但这些事情与你有关,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你虽然年轻时做过错事,但这二十三年来,你一直都是青石城人民最爱戴的人,至少不应糊里糊涂地去死。”
上官云帆依旧神情木然,叶空山叹了一口气,开始从上官云帆当年与秦望天的往事开始,讲述了自己对整个案情的全部推断。在叶空山讲述的时候,岑旷一直注意着上官云帆的表情。她发现,上官云帆虽然面部始终僵硬着不动,眼神却随着叶空山的讲述慢慢流露出悲伤的意味。她敏锐地直觉到,其实上官云帆已经早就头脑清醒了,他只是不愿意面对残酷的现实,所以索性把自己囚禁在自我保护的牢笼中,静待死亡降临。
叶空山慢慢地讲述着,老人目光中的悲哀也越来越浓重,但当他听到叶空山说起他和花如烟的爱情时,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自嘲,接着是黑夜一般浓烈的哀伤,让岑旷几乎觉得自己快要被他感染到落泪。等到叶空山讲完他全部的推断,上官云帆继续沉默了一阵子之后,动了动嘴唇,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岑旷连忙把他扶着坐起来,轻轻拍打他骨瘦如柴的背部,并为他按摩胸口。
过了好一会儿,上官云帆才停住了咳嗽,微微摇了摇头:“你这个年轻人,太厉害了,你所说的那些,不过是你的推断,却大多如同亲历一样,真了不起。可惜的是,还是有一点出错了,不过这一点原本也不能怪你,换了谁也想不到。”
“哪一点错了?”岑旷忙问。
“放到最后再说吧。”上官云帆说,“我可以先讲讲你不知道的一些事,也就是在越州发生的那些事。”
“洗耳恭听。”叶空山说。
“外界的说法在这一点上是正确的,那就是秦望天的最后一笔生意,遭到了暗算,跟随着他的兄弟们全体都中了蝎毒,”上官云帆回忆着,“我自己就是用毒的大行家,当然知道那种蝎毒是没有办法医治的。那时候我还不到三十岁,那么年轻就要死去,心里的悲伤痛苦可想而知。
“我用药物勉强抑制了毒性的发作,但那样也不过能多得到几个月的生存时间而已。我离开了秦望天,一个人恍恍惚惚地在越州山区流浪,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就在那时候,我在一个山间小驿站撞上了那三十名离国的斥候。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只是觉得他们相当强横霸道,一走进驿站,就要把所有人都赶出去。我走得慢了一步,被一个家伙从背后狠狠踹了一脚,差点滚下山崖去。
“于是我动了真怒。反正我的命已经不长久了,不在乎手里多几十条人命,于是我就偷偷地下了毒,驿站里的其他人都被赶出去了,中毒的只有他们。当他们全都毒发毙命的时候,我站在他们当中,得意地大笑,不料牵动了体内的蝎毒发作,昏死过去。
“等我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被河络救了,他们告诉我,我毒死的那三十个人,是抢夺了他们神启的罪人。但他们部落当时没有足够多的战士能拦住那些人,如果不是我出手,他们的神启必然会落入离国人的手里。所以无意之中,我成了他们的大救星、大英雄。最让我高兴的是,他们有一种特殊的墨晶矿,可以吸附人体内的毒质,因此把我体内的蝎毒吸去了十之八九,虽然残余的毒性仍然会陪伴我的余生,但我的寿命至少还能延长二三十年,对于原本只剩几个月性命的我来说,这个消息简直就是天籁之音。”
“所以你觉得这是神的恩典,从此信奉了他们的真神?”叶空山问。
“不瞒你说,一开始这只是为了讨好他们,以便能从他们那里得到更多的东西,”上官云帆微微一笑,“可是在那个部落住了一段时间,我发现我真的很羡慕那些河络。他们虔诚而单纯,只为了取悦真神而活,个个都是那么快乐。再回想我之前的一生,明明对医道有很深的造诣,却只用它来为非作歹,成天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我忽然觉得,我也可以像河络那样活得简单而快乐,而不必成天为了多赚些金铢而去伤天害理,夜里都睡不好觉。”
“你的选择是对的。”岑旷说。
“可是我没有想到,他们竟然还会存着‘报恩’的念头。”上官云帆长叹一声,“没想到我在二十三年后头一次开口向真神祈祷,就酿成了这样的悲剧。”
岑旷默然,说不出话来,但心里还在惦记着上官云帆所说的那个“错误”。叶空山却已经注意到了老人一直握在手里的一样东西,他礼貌地要求上官云帆给他看看,老人点点头,把东西递给了他。
“这是你上次摔碎的那个玉蝴蝶!”岑旷一下子想起来了,“花如烟有个一模一样的,我在河络的记忆里看到过!这是你们的……定情信物吗?”
她话说出口,立刻又觉得有些不妥,虽然她对爱情的理解只限于坊间小说里的那些俗套桥段,但她至少还记得,当上官云帆要花如烟随他一起走的时候,花如烟的态度冷淡而尖刻,并不像对他有深沉感情的样子。或者说,她只把上官云帆当成一个普通的客人,可以谈钱谈交易,但其他的一律免谈。
那两人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对一模一样的玉蝴蝶呢?而这只玉蝴蝶被磨得异常光滑,看样子,已经在上官云帆身边停留了相当长的时间了。
“并不一定是情人才能有一模一样的饰物啊,笨姑娘,”叶空山缓缓地说,“亲人也可以。”
“亲人?”岑旷一惊,“难道是说……难道……”
“是的,花如烟并不是上官云帆的姘头、情人或者别的,”叶空山说,“上官大夫每次去光顾燕归楼,都只是为了看他的亲人而已。从年龄差距来判断,我猜想,花如烟应该是他的女儿。”
女儿。花如烟其实是上官云帆的女儿。
岑旷一下子想到了很多。上官云帆在青石城一向是个道德高尚的人,为什么近几年会沉迷青楼?为什么他从来不去别家青楼,也从来不点其他的姑娘,每次都只见花如烟一个人?为什么在面临危险的时候,他只想要带着花如烟离开是非之地?为什么他会许愿“让我每天都能见到她的容颜”?
只因为花如烟是他的女儿,亲生女儿。
“五年前,我为一位商人治好了顽疾,他一定要在燕归楼设宴谢我,”上官云帆回忆着,“我从来不去烟花之地,但因为和那位商人言谈投机,彼此结下友谊,也不好推托,只能勉强去了。但我事先和他约法三章,不沾染男女之事,充其量观赏歌舞。于是我们去了,当花如烟刚刚从帘子里走出来,我就认出她了。她和她母亲当年几乎一模一样,何况胸前还有那只玉蝴蝶,那本来是我和她母亲交换的定情信物。
“你问她母亲是谁?呵呵,说出来实在是讽刺得很,她就是当年秦望天最后一票买卖所打劫的那位古董商的独生女儿,也正是用斑背蝎蝎毒来毒杀我们的人。我说过了,年轻时的我是一个恶徒,当初去接近她原本就不安好心,只是为了找到下毒谋害他们全家的机会而已。可是她实在是冰雪聪明,最后关头竟然看穿了我的真面目,反而让我着了道。
“那之后我信仰了真神,回首当年做过的坏事,自然对她十分抱憾。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她那时竟然已经怀孕,并且为我生下了女儿,而那只玉蝴蝶更是让我如受重锤。她虽然恨我入骨,可终究,还是把我当成了孩子的父亲。
“我没有脸去和女儿相认,为了见女儿一面,只能在以后的日子里把自己装成嫖客,一次又一次地走进燕归楼。她很奇怪,不明白为什么我只是听她说说话、弹两首小曲就心满意足,连她的手都不曾碰过,但遇到我这样的客人,恐怕她也求之不得吧,我们俩就这样相处了五年。她慢慢信任我,也给我讲了一些她过往的事情,可我还是不敢把真相说出来。尤其知道在那位古董商损失全部家财后,她母亲过着悲惨的生活,还不得不独立抚养她,我更加不敢开口,因为这一切都是我害的,我担心她不会原谅我。
“但当秦望天找到我之后,我慌了神,生怕被他供出来,生怕从此不得不远离青石,再也见不到我的女儿。那一天晚上,我在女儿的房里喝了很多酒,终于在酒精的刺激下,我吐露了真相。我跪在地上,恳求女儿跟我走,恳求她原谅我。我声泪俱下,讲述这些年来对她母亲的愧疚,讲述这五年来我每次见到她时的激动。
“她先是不敢相信,当看到我拿出玉蝴蝶之后,终于信了。但她的心里对我从来不存在什么憧憬之情,有的只是刻骨的仇恨。她痛骂我,说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们母女俩怎么可能会那么惨,她怎么可能沦落风尘。她骂我假惺惺,说比起和我在一起,她更情愿留在青楼里做一个娼妓。她故意把自己形容得肮脏不堪,用各种言语羞辱我,也羞辱她自己,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子,扎在我的心上。
“我伤心地回到家里,觉得如果不能得到女儿的原谅,那么我所做的一切都将变得毫无意义。想到这里,我终于忍不住了,开始向真神祈祷,希望他能庇佑我,让我有机会和女儿在一起。后来的事情……你们都清楚了。这件事,不能怪那个河络,错都在我,一切罪责都在我。
“可是就算我把所有的罪责都背在自己身上,又能有什么用呢?我的女儿死了,她死了,永远都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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