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我是谁,你是谁四
雪怀青的这一声“母亲”吓了安星眠一跳,他看了看这个女囚徒,觉得她的面容如此可怕,根本看不出一丁点和雪怀青相像的地方。但雪怀青却喊得如此笃定,似乎有十足的把握。他仔细再看,突然间明白了这是为什么。
——那个女人的手腕上,赫然戴着一个翠绿色的手镯,这个手镯和雪怀青手腕上的一模一样。他马上回忆起雪寂当时说过的话:“你手腕上的那枚玉镯是雪氏历代所传的珍藏,后来我送给你娘作为定情物,原?本是一对,她留了一只给你,另外一只还在她手上。”
原?来如此,他想,这枚玉镯足够说明问题了。看来,之前两人的猜测是真的,雪怀青的母亲聂青果然是这个鲛人的手下,而且她把苍银之月留给雪寂,果然是背叛了自己的主人,因而才受到这样生不如死的惩罚。
而他更想不到的一点是,为什么女鲛人会提出这样的比试方式,或许是因为……?
“你一见到我就认出来了,是不是?”雪怀青大声问女鲛人,“你故意建议这样的第三场比拼,只是想要看到我痛苦,对吗?”
女鲛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邪恶的畅快,笑罢之后,她恶狠狠地点点头:“这个贱人幼年时遇到海难,全家葬身鱼腹,是我当时需要一个机灵点的人类仆从,救了她一命,但她非但不懂得感恩,反而背叛了我,毁了我的大计。幸好最后我还是想法子抓到了她。我不要她痛痛快快地死,我要她活得长久,越长久越好,让她永受炼狱之苦!至于你,上船的第一天我就认出来了,你的脸和这个贱人年轻时的眉目那么相似,再加上你的羽族血统和你的名字,实在是不难判断。她一个人受惩罚是不够的,我要你们母女俩一起来加倍偿还!”
女鲛人脸上的怨毒神情恍如笼罩在海域上空的黑色云雾,让人不寒而栗。安星眠忍不住说:“不就是一柄苍银之月吗?你何苦要这样贪婪?”
“我的事不需要你管,否则连你也算在内!”女鲛人厉声喝道。
雪怀青手一扬,指缝间已经?夹着四根闪着幽蓝色光芒的毒针:“你放开我娘!”
“我要是不放呢?”女鲛人像是很欣赏雪怀青焦急愤怒?的样子。
“那我就杀了你!”雪怀青咬牙切齿地说。
安星眠也不再多言,和雪怀青并肩站在一起。他深知这个女鲛人的可怕,正想要伸手把怀里的翡翠取出来,想要先把萨犀伽罗放到一旁,以便把体内的邪恶力量释放出来,却忽然间背心一痛,随即浑身麻痹,栽倒在地上。他挣扎着回头一看,偷袭他的竟然是须弥子。
“不许多管闲事!”须弥子冷冷地说,“你可不能为了无谓的事情去送死。”
“放你妈的屁!”暴怒?的安星眠罕见地爆粗骂道,“快点放开我!”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白白送死,”须弥子说,“就算要死,也得等老子想办法化解了你的鬼婴邪力之后再死。”
“你!”安星眠气得说不出话来。须弥子的执拗古怪他自然十分清楚,此人完全近乎不可理喻,决定了的事情就不容更改,但他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雪怀青去飞蛾扑火?
正在无计可施之时,聂青的眼睛却缓缓睁开了,虽然只是睁开一丁点。她眯缝着眼睛,努力垂下头:“好刺眼……?怎么会有太阳?”
“你已经?有二十年没有见过太阳了,临死之前总得让你见一见。”女鲛人说,“你也有二十年没有见过你的女儿了,在她陪你一起去死之前,也最好让你们见一见——我是很仁慈的。”
“你说什么?”聂青惊叫起来,勉力睁开眼睛。但她长时间被困在只有微光的船底舱里,此时陡然睁大眼睛,被阳光一刺,立刻什么都看不见了。她只能用虚弱的声音焦急地呼唤:“女儿?我的女儿?怀青?她在哪里?”
雪怀青终于忍不住哭喊起来:“我在这儿,娘!我是怀青,我的名字是你替我取的!”
聂青干枯的面容上绽开了一丝笑容,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因为过分激动,就已经?先晕了过去。雪怀青大怒?,不顾一切地就要向女鲛人出手,倒在地上的安星眠勉强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足踝。
“别过去!”安星眠低吼道,“去了也是白白送死!你不想活着把你娘救出来吗?”
这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雪怀青虽然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还是硬生生地收住脚步。她低声问安星眠:“可是,须弥子和这个鲛人就要用我娘的身体来比试尸舞术了。她已经?……?这个样子了,怎么能承受得住?”
“我们只能祈祷她能承受住了,何况这两个人都是大师,一定会掌控得很精确的,”安星眠说,“首先你我要先活命,才有一线机会救她,否则的话,只会是三个一起死。”
“你说得对。”雪怀青很不甘心地说,但还是退了回去。
“倒是懂得审时度势,”女鲛人哼了一声,“你也不必怪我,我原?本对她信任有加,甚至把已经?到手的苍银之月交给她作为诱饵。但她却背叛了我,不但没有取回萨犀伽罗,反而连苍银之月也丢失了。”
“主人,我知道这是我的罪过,”聂青不知何时再度醒过来,艰难地说,“但是……?我和怀青她爹相处的那段日子,已经?深深被他感染了。过去我只知道听你的话,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不在乎,可是后来……?我不想让你拿着那两件威力无穷的法器做出可怕的事情。怀青他爹是对的,这两件法器不应该存在于人间,应该毁掉才是。”
“可怕的事情?”女鲛人眉毛微微一扬,语声中充满了怒?意,“是啊,你是善人,我是恶人。我辛辛苦苦蹉跎一生,无非……?”
她的声音竟然在那一刹那微微有些哽咽,安星眠陡然间觉得有些不大对,但他没有时间细想。女鲛人挥了挥手,脸上重新罩上了一层严霜:“少说废话了,须弥子,我们开始吧!”
须弥子和女鲛人各自站在铜?柱的一侧,须弥子盘膝坐下,女鲛人则用鲛尾支撑着身体站立在原?地。几乎是在同时间,两人的亡歌一齐响起。
随着亡歌声的响起,聂青的身体一震,脸上现出了痛苦的神情。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但似乎是担心叫出声来让女儿担心,于是拼命忍住。然而雪怀青并不是瞎子,怎么可能看不见?只会让她心里更加痛苦烦乱而已。
双方前两局战成平手,第三战的胜者就将是最终的赢家,因此须弥子与女鲛人都使出了全力,双方把所有的精神力都贯注在对聂青身体的控制上,以至于各自的尸仆都失去了控制,全部倒在地上。
须弥子先前在安星眠的背后下了毒,虽然只是令身体麻痹的毒药,现在安星眠仍然行动艰难。雪怀青心念一动,再次取出毒针,打算趁着女鲛人和须弥子全力火并的时候偷袭她,但还没来得及动手,身前就多了一个人,挡住了她发射毒针的去路。
“宇文公子?”雪怀青一怔。
“抱歉,我不能让你偷袭她,”宇文公子说,“我的契约咒能否消除,取决于她。如果她死了,我就完了。”
雪怀青先是大怒?,打算不顾一切地先打倒宇文公子再说,继而想到:我是为了母亲的安危,他是为了自己的性命,他难道又有什么错吗?这么一想,登时气馁,耳朵里听着两位尸舞者大师如海潮暴涨一般汹涌澎湃的亡歌声,再看看聂青痛苦扭曲的面容,忽然间一个念头跃入了脑海里:我活了二十岁,却终究谁?也救不了,真是一个无用的人。
她失魂落魄地蹲在地上,终于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两位尸舞者的精神力越来越高涨,彼此身边的空气中都开始有爆裂的火花闪动,整艘鬼船都在亡歌声中微微摇晃。这来自远古的亡者之音带着震人心魄的力量,在大海上远远地飘荡开,就连海里的鱼群都感受到了这种异样的声音所带来的震慑,开始纷纷逃离这片海域。
除了安星眠等人身怀武技还能支撑之外,另一艘大船上的三百人几乎全都昏迷过去,聂青处在两股力量激荡的中心,遭受到的冲击更是大得惊人。她的眼角、嘴角和鼻孔都渗出了鲜血,整张脸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扭曲,看样子是再也忍受不了多久了。在她的身畔,须弥子和女鲛人无形的精神力碰撞竟然产生了一道黑色的旋涡,仿佛正在飞速地吞噬着她所剩无几的生命。
雪怀青再也忍无可忍了,把对宇文公子的一丝同情抛在脑后,站起身来就准备出手。然而,她刚刚准备将手里的毒针掷出,脚底下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荡,让她站立不稳,又摔倒在地上。她开始以为是鬼船撞上了礁石,但定睛一看,才发现并非如此,而是比触礁还要糟糕得多的事情。
海啸了。大海就像是一口沸腾的汤锅,搅动着,翻?滚着,让这艘巨大的鬼船变得有如一片落叶一般,在巨浪上摇晃颠簸无法自主。须弥子和女鲛人不得不中止了比拼,一同合力指挥着尸仆们稳住船只。安星眠等人也一起去帮忙。片刻之前,这群人还杀气腾腾剑拔弩张,现在却不得不同舟共济,在自然的伟力面前屈服。
而他们实在分不出余力去照料另一艘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带着船上的三百条生命侧??、倾覆、沉没。安星眠看着船上的人们落进海里,知道自己绝对没有办法救他们,只能徒叹奈何,心里隐隐有点伤感:刚才抗争了那么久,却最终还是没能保住这些人的性命,人力在天命的面前,难道就真的那么渺小无力么?
好在鬼船总算打造得异常坚固,过了大约小半个对时,海啸终于慢慢止息,人们这才能喘?口气。绑着聂青的铜?柱早已倒塌,雪怀青抢着替她松绑,把她扶了起来。奇怪的是,女鲛人并没有阻止她,而是呆呆地望着东方,身子微微颤抖。
“已经?来不及了吗?”她自言自语着,好像浑忘了和须弥子的决斗,忘记了对聂青的惩罚,忘记了身边的一切。众人见她忽然如此失魂落魄,都十分不解。
而雪怀青也顾不上身边的一切,焦急地试图解救自己的母亲,却发现她完全无能为力。聂青本来经?过了二十年的囚禁后,生命之火已经?非常微弱,再经?历了刚才尸舞术的侵袭以及从铜?柱上摔落下来,已经?奄奄一息了。
雪怀青抱着母亲,眼泪扑簌簌地掉落在她脸上,聂青勉强睁开眼睛,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我这二十年来,日思夜想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你父亲,还有一个就是你。能在死前再见到你一面,看到你长大成人的样子,我……?死而无憾了。”
这是聂青说出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之后,她的呼吸就慢慢停止,心脏也不再跳动。雪怀青抚尸恸哭,终于发现,虽然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安星眠“我和父母从没见过面,对他们没有太深厚的感情”,但事实上,自己是如此地渴望拥有完整的父母之爱。二十年来,她总是用无所谓的外表来掩饰自己,然而在内心深处,能够依偎在父亲与母亲的身边才是她真正想要得到的。
安星眠在一旁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却也一时找不到什么话可说。雪怀青突然一扬手,一把毒针飞向了女鲛人。这不过是她纯粹泄愤的举动,根本没有指望能击中,但出乎所有人意料,女鲛人始终呆呆地望向东方,竟然动也没动,这十多枚钢针全部钉在了她身上。
当然,以雪怀青的修为,这些毒针即便全部打中,也很难对女鲛人造成什么伤害,但她如此神情恍惚却让人们惊疑非常。大家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东方的远处,隐隐能看见东面的某一处天空中黑云遮蔽、电闪雷鸣,这样的异象更加让人心里不安。
“这下子你们都高兴了?”女鲛人喃喃地说,“没用了,一切都没有用了,他已经?抵挡不住了,一切都结束了。”
“你在说什么?”须弥子问,“谁?抵挡不住了?到底要抵挡什么?”
女鲛人凄然一笑:“一切都无所谓了。我带你们去看看吧,看看九州的末日。”
这话说得更是离奇,但女鲛人好像真的完全丧失了战意,一面向她活着的仆人下达指令,一面操纵着尸仆,鬼船开始向着东面航行而去。
那一片黑云看上去似乎不远,但鬼船靠近它却已经?是第二天了。在此期间,这一片海域又发生了两次海啸,安星眠等人也隐隐意识到了些什么。
“你们看,那是什么?”雪怀青忽然伸手指向前方。
“看样子,我们遇到的是大麻烦。”须弥子沉声说。
剩下的几个人却没有两位尸舞者那么好的眼神,也无人携带千里镜,只能远远地看到,前方黑云笼罩下的海面上,有什么巨大的东西高高矗立着。又过了一会儿,鬼船靠得更近了,那个物体的轮廓才算比较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那是什么?一座墓碑吗?可是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墓碑?”雪怀青怔怔地看着前方这个形似墓碑的庞然大物,一时间暂时忘记了失去母亲的哀痛。它四四方方,的确像墓碑,但却何止比一块墓碑大出千百倍,活脱脱就像是一座灰色的高山。这座墓碑状的高山孤悬于茫茫大海之上,带着明显的人工斧凿的痕迹,显得那么怪诞而不协?调,却又带有一种震人心魄的磅礴气势。
“不是墓碑,鲛人是从来不立墓碑的,”安星眠说,“这应该是鲛人用来镇魂驱邪的东西,他们称之为‘魂坊’。”
“魂坊?镇魂?那是什么意思?”雪怀青不解。
“鲛人是一个笃信灵魂存在的种族,”安星眠说,“它们认为天地间的邪恶事物都是恶灵转化的结果,而这样的魂坊就是用来向天神祈祷的工具。他们认为,魂坊能够把他们的祈祷传递到天神的耳朵里,并且带来天神之力驱除邪恶的力量。当然了,这仍然只是无法证实的迷信之说,九州各族都有这样类似的传说,并不算太稀奇。但我们可以确定一点……?”
他面色苍白,抬起手指向那个需要仰起头来才能看清全貌的巨大魂坊:“如果这里的海底藏着什么东西,需要用这么大的魂坊来镇压的话……?它大概是某种陆地上的人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恐怖怪物。”
“等它摧毁这座魂坊、浮出海面的时候,你们就能见到它了,”女鲛人充满怨毒地说,“当然,那也是你们渺小的生命里所见到的最后一样事物了,感谢天神赐予你们的恩德吧。”
“那到底是什么?”安星眠急忙问,“为什么要用这座魂坊来镇压?它和你所追求的永生又有什么关系?”
女鲛人不答,视线却停在了魂坊之外的海里,在那里,一个男性鲛人正半浮在海面上,双手高举向天空,一股强大无比的精神力从他的身上源源不断地施放出来。当鬼船再靠近一些后,人们才发现,在那个巨大的魂坊上,钉着无数条粗长的铁锁,至少一两百个人类、羽人、洛族等不同种族的智慧生物被绑在铁锁上,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将这个鲛人的精神力放大,然后作用到魂坊之上。
——这些人全都是死尸,但又不是一般的死尸,而是一具具的尸仆。那个海中的鲛人,就是操控他们的尸舞者。他用这将近两百具尸仆组成了一个九州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尸仆大阵,将秘术的效用发挥到了极致,用以和魂坊之下的未知事物对抗。他的鲛歌声压倒了周围海浪的声响,他的精神力将这个巨大的魂坊覆盖在其中。
尽管这样,海底仍然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强烈震动,并且掺杂着某种若有若无的低鸣声,像是某些来自远古的洪荒猛兽正在发出觉醒前的咆哮。
须弥子感受着这股强沛无比的精神力,忽然间呸了一声,很不甘心却又大声清晰地说:“这个鲛人,远强于我。”
对于安星眠和雪怀青而言,终于听到须弥子亲口认输、承认有人比他强,原?本是十分开心的事,但此时此刻,他们的心思根本来不及放在这样的“小事”上。安星眠看着那个在海里勉力奋战的鲛人,看着已经?开始微微摇晃的魂坊,忽然间失态地抓住了女鲛人的肩膀:“快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
女鲛人充耳不闻,依旧凝视着海里的男性鲛人,眼神里充满了深沉的爱慕,同时掺杂着忧郁、痛苦、惋惜、绝望、愤恨等等复杂的情感。最后她终于开口说道:“他是这个世上最后一个懂得如何让它安静下来的人,如果他死了,一切就将结束。所以我才那么迫切地寻求永生之术,可是现在,太晚了,太晚了……?它将会冲破封印,重新现世,九州也将不复存在。”
安星眠分辨着女鲛人话语里的“他”和“它”,连忙问:“‘它’就是魂坊下面所镇守着的东西么?它是什么?它到底是什么?”
女鲛人的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两行热泪从面颊上滑落。她痴迷地看着海中的爱人,轻轻说出了三个字:“海之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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