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奇幻玄幻 唐缺九州经典力作(套装共11册)

第四章、云踪2、

  我已经快要死了。但我既不愿把这个秘密也一起带进坟墓里,又不能将它公诸于世,最后只能用这种掩耳盗铃的方式,把它写出来再隐藏起来,希望后世的人们看到它时,已经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去面对。

  大德帝十一年,那是一次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的出行游历,当然出门之前我并没有预料到这一点。当时我的身份很奇怪,是另一位旅行家杜琛的门下仆从,这事说来话长,解释起来倒也不奇怪:我得罪了权贵,需要找个地方避祸,而以我的专长栖身于旅行家门中是最好不过。我并没有什么名气,只在许多年前的一个令人厌恶的聚宴场合见过杜琛一次,而他当时忙着巴结有钱有势的人,根本没有注意到我,我相信事隔多年后,他不会再对我的脸有印象。事实上,我投到他门下一年有余,他也没认出我。杜琛这个人的确具备许多优秀旅行家的素质,但同时也很热衷于各地的珍稀异宝,有传言说还精擅盗墓之道。这样的人与我原本不同道,然而他的名气能保障我的安全。

  这一年冬雪初化时,杜宅门口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这个人两条腿都齐膝而断,靠一个安有滑轮的木板行走,满面的污垢和一身几乎被撕成布片的破烂衣衫说明他的贫困潦倒。当他来到看门人面前、说出自己要求见杜琛时,看门人自然而然地不屑一顾,并且开始动手驱赶他。然而只听砰啪几声,看门人竟然被他一拳打飞,撞在门板上昏了过去。

  杜琛名气很大,自然要防备可能的危险,他所挑选的看门人也好,杂役也罢,都得身怀功夫,但那看门人居然被一拳就打晕了,可见这位怪客虽然断了腿,身手却绝非一般。杜琛很快被惊动出来,见到这怪客的形貌,也是一愣。

  “我有一样东西要卖给你,”怪客哑着嗓子说,把自己随身挎着的污秽不堪的大包袱解开,示意杜琛近前去看。

  杜琛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也不怕被突袭,很镇静地走上前,往包袱里看了一眼。当时我跟在他身后,无法看到他的表情,但他刚刚俯身下去,身子就猛地一震,随即连退数步,显然是极度惊骇。他很快又踏上前去,接过那个包袱,不顾肮脏,将它抱在怀里仔仔细细看了好半天,才递了回去。

  “这不可能是真的!”他的声音都变了,“是你作假!”

  “你不相信就算了,”对方摇摇头,“我原以为你是识货的买家。”

  杜琛背着手站在那里,似乎是在考虑,但我看到他的两手在微微颤抖。这可不寻常,杜琛一向是个十分冷静理智、善于隐藏内心的人,那个怪客带来的究竟是怎样一件与众不同的物事,能令杜琛如此失态呢?

  “你要多少?”杜琛恢复了平静的语气。

  对方踌躇了片刻,低声说:“二百两……二百两金子。”

  他说出二百两时,四周已经是一片哗然,等到“金子”二字出口,人们面面相觑,反而说不出话了。这一定是个疯子,我想。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杜琛毫不犹豫:“成交,我要了。”他随即回过身,吩咐惊骇异常的仆人们:“摆酒宴客!”

  我忽然有一种模模糊糊的不祥的预感。当一头恶狼变得和蔼可亲时,必然藏着什么奸谋。

  这一天的夜宴不必详述。我在席边服侍,满脑子都在想着那件价值二百两金子的宝贝,而那位怪客喝得烂醉,终于表露了身份,原来他是一名残废的退伍军人,刚刚参加了朝廷对西疆沙漠游牧民的围剿。

  听到西疆沙漠,我忍不住心里一动。那是我三十年来始终没能踏足过的神秘之地,我只到过沙漠边缘,由于没钱购置装备,只能饮恨作罢。西疆沙漠在当地人的语言里叫做“克鲁戈”,意思是“可怕的大沙漠”,他们对于其它地方的沙漠都叫沙漠,惟有对于西疆这一块,要使用专有名词克鲁戈,来体现它的与众不同。居住在克鲁戈深处自称“狼族”的沙漠游牧民更是让人谈虎色变,他们的凶悍与对外人的仇恨,经常被沙漠边缘的当地人用来吓唬小孩。

  克鲁戈一望无垠,至今无人探明它的具体大小,更不必提地图了。当我隐约向当地人提起我有绘制地图的宏愿时,他们甚至没有人劝阻我,只是脸上显露出一种淡漠的嘲笑,似乎算定我最后必然会打消这个念头。

  怪客大着舌头讲述了最近的那场战争。起因很简单:沙漠中的游牧民又和征税的官兵起了冲突,杀死了二十多个当兵的。朝廷动了火气,要剿灭那帮无法无天的化外野蛮人。最后的结局是:朝廷在沙漠里一共折损了近万人,但杀死的沙漠游民还不足两百。也许正如这群自称为狼族的游民们所说,克鲁戈就是他们的保护神,在这个酷热险恶的活地狱里,只有狼才能得到庇护,外人根本没有生存的可能性。这位退伍军人的双腿,就是被狼族的弯刀生生砍断的。

  当夜宾主二人言谈甚欢,但到了第二天,杜琛淡淡地告诉我们,那位军人饮酒过度,暴毙而亡。这样一个身份卑微的异乡客,死了也就死了,不会有别的麻烦。我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但很快就进一步想到:以杜琛的身家,还犯不着为了节省区区二百两金子而杀人。他一定是从被灌醉的退伍军人口中打探出了更大的秘密,为了灭口才杀死他。

  我猜得没错。仅仅过了两天,杜琛就突然宣布,他要去西疆沙漠游历,并需要挑选几名优沙漠生存经验的仆人跟随。这正撞到了我的枪口上,我虽未去过克鲁戈,却也有着丰富的沙漠生存经验,给他做一个随从不成问题。而他要在自己身边挑人的原因也很简单:西疆当地人敬畏克鲁戈,大多不愿意替外人带路,要临时雇人恐怕人手不够。

  事情很顺利,我只是给他演示了几下驱赶骆驼、从驼背上装卸货、看风向扎营、搭帐篷的技术,他几乎是如获至宝地带上了我。我们昼夜兼程,赶到了大漠边缘的卫原县城。

  杜琛这个人无利不起早,选在战争刚结束的这种紧张而危险的时刻来到卫原,必然有重大图谋。我苦思了许久,理清了脉络:都是那场刚刚结束的战争惹的祸。那个断腿的退伍军人一定是一名曾经深入沙漠腹地的朝廷溃兵,他在里面见到了什么惊人的东西,然后被杜琛套了出来,那东西就像磁石一样,把他迅速地吸引过来。杜琛在卫原雇用了几名和我类似的杂役,以及唯一一名识途的当地向导,我于是跟在他勉强拼凑起来的驼队中,进入了克鲁戈。

  尽管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克鲁戈的严酷还是出乎我的意料。每个白昼,我们都把自己深深藏在沙里,只有到了凉爽的夜间才敢行走,因为白昼的沙面烫得足以把鸡蛋烤熟。但是克鲁戈的沙漠夜风却又是极其恐怖的,时常会转化成吞噬一切的沙暴。幸好我们的向导对沙漠气象十分熟悉,每到沙暴之前都会提醒我们预先防范,这才安然无恙。

  尽管如此,那种白天仿佛要在地下被焖熟、夜晚则顶着如刀的风沙前行的难受滋味,非亲历者不能体会,更不必提一路上惜水如金,咽喉中始终火烧火燎,每次吞咽,都像食道要被胶粘住一般。即便是我这样经历过种种磨难艰险的人,都忍不住会偶尔冒出打退堂鼓的念头。

  杜琛却没有半点抱怨。这个人成名后贪图享乐,体质并不如年轻时健壮,第一天进入沙漠,脚底就被烫起了水泡,腿上的皮肉也因为不习惯骑乘骆驼而被磨破。但他始终咬牙坚持,反而不断催促向导加快行进速度。

  这让我再次意识到,杜琛想要找的东西一定非同小可。但他一路上不与任何人交谈闲话,摆明了守口如瓶,我也没办法打听。不过从向导那里我得知,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居然是凶险莫测的风暴海,这不能不让人心生忧虑。

  沙漠里的湖泊通常被称为“海子”,但风暴海不是海,而是一片峰峦起伏的沙山。一般而言,沙漠中的小沙丘一夜之间就能堆起或者被夷平,成型的大沙山却历经百年也不会发生明显的外形变动,但风暴海却是一片非常古怪的地方,那里既没有地震也没有过分频繁的沙暴,却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魔鬼手掌,总在一夜间改变着沙丘的形状,令其好像海水中的浪花那样无法固定,风暴海因而得名。

  沙漠之外的人从来没有人知道风暴海的成因,自称狼族的沙漠游牧民也许知道,但他们不会告诉我们。在他们心目中,克鲁戈是只属于他们的秘密。外间总是传言游牧民们如何凶悍嗜血,对闯入克鲁戈的人如何下手不容情,但越是深入其中,我就越禁不住想,何须他们出手?克鲁戈就足以杀死一切。

  然而我的判断还是错误了。进入沙漠的第二十一天,也就是在距离风暴海大约两天路程的地点,我们遭遇了游牧民的袭击。其实那也算不上正式的袭击,充其量只是个小小的警告,在某一个酷热的白昼过去、我们准备趁着夜色赶路时,一名杂役忽然尖叫起来。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我们见到在栓骆驼的木桩上,赫然放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那是为我们带路的当地向导,也是整个驼队里唯一一个认路的人,但现在他死了,被人砍了脑袋,谁也不知道此事是在何时发生的。我们也由于他的死而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向前走,虽然所剩路程无多,但我们对前方的情况毫不了解,对于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也一无所知;向后退,二十多天的路程,走的又都是夜路,不迷路的可能微乎其微。

  更可怕的在于隐藏在暗处的沙漠游牧民。这颗人头是一个明确的警告,显然如果我们继续前进,也许全队的人头都会被割下来。

  杜琛反而兴奋起来,坚持要继续前进,不过其他人似乎并不如他那样乐观,但如前所述,往回退也很难找到路,这时候只能够走一步算一步了。我能理解他为何兴奋:狼族的袭击说明我们接近了目的地,不然他们不会来吓唬我们。

  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杜琛如此亡命?我的好奇心越来越浓,也决定跟着他走到底,探个究竟。那些沙漠中的野蛮人只杀了本地向导,说明他们因为将此人当作叛徒而并不留情,但未必会杀我们这些外来人。

  又走了一天,在即将抵达风暴海边缘时,我们遭遇了一次恐怖的大沙暴。那一夜狂风怒号、漫卷的黄沙遮蔽了大半的天空,我们用骆驼在身边围成一圈,任由沙子从天空倾泻而下。我用布紧紧捂住口鼻,感觉自己正在被活埋,几乎无法呼吸。但我依据自己过去在沙漠中学到的经验,死死拽住两匹骆驼的缰绳不放手,不许它们在慌乱中忍不住起身奔走。

  这是个救命的经验。骆驼终究是一种胆小的生物,在这种沙暴的侵袭之下无法保持镇静,终于有几匹忍不住开始起身逃命,这一逃犹如百里堤坝上溃决了一个小口,带动了其它的同类一齐狂奔。本来躲在骆驼身后的人们猝不及防,失去了屏障,不少人当即被风卷走。

  我也快要撑不住了,但仍然咬紧牙关,用尽全身之力制住那两匹骆驼,不许它们跟着发狂。终于在我即将晕过去之前,风暴停止了。我抖掉浑身的沙子,手脚发软地慢慢站起来,一看周围,其他人都已不知所踪,只有杜琛还在。他居然也牢牢抓紧了我制服的那两匹骆驼,因此得而幸免。

  “我就知道,跟着经常出没于各地沙漠的一流探险家,一定能活命。”杜琛喘着气说。

  “原来你早就认出我来了。”我喃喃自语,看着他用一把锋利的匕首对着我。他居然隐忍不发,让我在他手下呆了一年,这份耐力倒是让我不由得心生佩服。

  “你别想从我身上分到一杯羹,”杜琛怒吼着,“那些东西是我的!全都是我的!”

  我耸耸肩:“那就都是你的好了。反正我们只剩下这两匹骆驼,上面的给养充其量支撑我们活几天。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我并不害怕。追求一切险境的极致是我的生命意义所在,每到一处危险之地,我都会做好送命的准备。杜琛的身体抖了一下,我看出他在害怕,但他忽然狞笑起来,从身上摸出一张纸。我心头一震,知道那必然是标注着他真正目的地的地图。我之前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个伤残军人在克鲁戈深处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地方,并绘制了草图,然后他被杜琛谋害,草图也被夺走。他所带来的开价二百两的东西固然珍贵,杜琛的目的,却在于霸占全部,为此他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

  “我告诉你方向,你在前面走,”他用匕首示意我,不要轻举妄动,“那些东西是属于我的。”

  我根本没有向他解释、我完全不知道他想要找的是什么,因为我知道解释也没用——何况我本来就是为了弄明白他的目的才跟随他来此的。所以我只是在他的胁迫下,一点点地替他探路、躲避流沙,带着他进入了风暴海。在表面的平静之下,沙层里必然是暗流涌动,充满危机,但杜琛毫不畏惧,反倒越来越显得颠狂。

  在风暴海里走了四五天,我们这两匹骆驼身上带的食水全部告罄。不过我发现了一处小小的水源。但我没有告诉杜琛,我想,可以想办法先干掉他,我再独占那个水源。在那种境况下,没必要留存任何的仁慈之心。

  然而我没想到杜琛下手比我还快。那一天夜里,当我惊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杜琛捆绑起来。“我要喝你的血,吃你的肉。”他红着眼睛说。

  我很不解:“为什么不喝骆驼血?”

  “骆驼不能死,绝不能死!”他咆哮着,“没有骆驼,谁帮我把那些东西弄出去!”

  我叹了口气,只能闭目待死。但就在匕首插进我心脏前的一瞬间,杜琛的动作突然停住了。我心中一凛,顺着他的目光转头望去,看见十来个身着黑袍的人影正向我们走来。

  那一定是沙漠游牧民!虽然我知道他们多半也不怀好意,但死在他们手里,总比被杜琛吃掉让人舒心点。

  他们并没有理睬我,径直走向了杜琛。杜琛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正想说话,一个游民对着他劈面一拳,将他打晕。我的后脑也挨了重重一击,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被绑在一间没有窗户的石屋里,想必是在他们的居住地,杜琛却并不在身边。在最初的惶恐后,我冷静下来分析着一切。在传说中,沙漠游牧民对于外来者从来不留情,刚刚结束的那场惨烈的战争就是明证。但我并没有被杀,说明他们暂时不想让我死。为什么?

  只有一个可能:我和杜琛的行为超越了常规,令他们感觉到我们也许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秘密。所以他们要审讯我们,弄清楚这两个明显怀有特殊目的的外来者究竟了解多少,又泄露了多少。我强烈地意识到,这是我活下来的机会,因为类似的抓捕我在北海中的冰雪蛮荒之岛上也曾遇到过。如果我能装做我知道了一切,语焉不详地糊弄他们,甚至于威胁他们,就能有一线生机。

  屋里很黑,无法判断时日,但我并没有被关多久,就有人来审讯我了。那是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而给他们担任通译的中年男子,看相貌应该是一个中原人。在此之前,他们居然先给了我一些食水,而我毫不客气地享用了。

  通译看了我一眼,摇摇头:“你们真是不要命了。从来没有外人敢进入风暴海,别以为可以用探险游历之类的幌子来打发掉狼族。”

  我很想告诉他,其实探险游历原本就是我的目的,但我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某些东西本来就值得舍弃生命去争取。”

  他的眼睛眯了起来,把这句话翻译给身后的狼族老人。老人脸上立即爆发出无比凶戾的神情,我很难想象这种能活活把人撕碎的目光会出现在中原人的眼中,也许那真是狼的目光。老人开口说话,声音刺耳难听,但狼族语言倒是颇富韵律感,让我想起西南大山中的祭祀鼓乐。

  “你们人类的贪欲永远是那么愚蠢可笑。”他说。

  这话让我愣了愣,但随即明白过来,这帮人自称狼族,大概是把自己当作了狼的化身,而不以人类自居。他继续说:“为了贪图那些可笑的蝇头小利,却为此失去整个世界,这样的代价放在眼前,你们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我意识到,他所说的“失去整个世界”,绝非一般意义上的夸张,这让我十分困惑,但我必须硬着头皮撑下去。脑子里念头一转,我决定用一句毫无意义但听上去模棱两可的废话来搪塞:“失去吗?那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天地万物都会走向自己的终结,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没有想到这句话带来的后果会如此严重。几名狼族老人霍然站起,其中一人立刻向我扑来,动作惊人地迅速。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已经被他恶狠狠地掐住了脖子,那双手有如铁箍,让我无法呼吸。幸好在我快断气前,另一只手拉开了他。几名老人激烈地争辩着什么,但我听不懂。

  “你惹祸了,”通译低声对我说,“他们正在争吵是否要杀死你。”

  我苦笑一声,知道自己押错了,但此时也不能改口了,否则被他们得知我在说谎相骗,只怕死得更惨。

  “不过按规矩,临死之前,你可以看到那样东西,以便让你死也瞑目。”通译又说。

  这算哪门子规矩,听得我一头雾水。不过以我的性子,如果能在临死之前见到一些真正令人震撼的事物,也算死而无憾了。

  但他拿给我的玩意儿看上去却平淡无奇。那只是一个灰黑色的大圆球,形状并非规则的浑圆,看上去应该是石质的,上面有一个略微凸起的圆环,以我的知识,并不能判断这是什么,只能猜测,它或许是某种大型石雕的一部分。

  但是什么样的石雕会有这样的圆形部分呢?我思考着。这是某种供崇拜的图腾?某样大型机械上面的零件?或者是用夸张的方式表示某些珍珠一类的珠宝?那也不对,上品的珍珠都应当是浑圆的,能雕出椭圆形珍珠的石匠一定眼睛不好使……

  我突然一激灵。眼睛!这个圆球是一只石雕的眼睛。仔细看看,果然如此,那上面凸起的地方就该是代表着黑色的眼球了。但紧接着,一个极度可怕的想法从我的心底钻出来。我努力想把这怪异绝伦的想法压下去,但它还是固执地蹦了出来,让我立即浑身僵硬,头皮发麻。

  ——如果这不是一只石雕呢?如果这就是一只眼睛呢?杜琛又不是傻子,不会花大价钱去买一件石雕的工艺品,除非那是真的眼睛。可是,怎么样庞大的生物,才能长出这么大的眼睛来?

  尤其是从形状来判断,这绝对是一只人的眼睛。

  想明白了这一点,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火炭一般,赶紧扔下那个圆球。我万万没料到,一小会儿功夫之后,我会见到令我惊骇十倍的景象。

  “我们走吧。”看到我放下“眼睛”后,通译说。他打开了门,我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我明白,他们既然已经决意杀我灭口,那么我无论看到什么,都没关系了。

  死亡的阴霾之下,我心里还是有些激动,毕竟深入克鲁戈腹地、亲眼见识狼族的居住地是我的夙愿。跨出门我才知道,此时正值清晨,太阳刚刚露头,白昼的酷热尚未到来。放眼望去,眼前是一个朴素的村落,唯一一条贯穿村子的道路两旁都是用厚重石块建造的石屋,想来是这种石屋可以隔热,所以我关在石屋里时,并没有感到明显的昼夜温度变化。

  沿路所见的狼族人正在趁着清晨放羊、放骆驼,似乎和其他地方的沙漠牧民没太大两样,但他们看着我的目光中分明带着极大的仇恨与警惕。将死之人也无须在意这些,我叹了口气,想象着自己的死法,但愿他们能给个痛快的,不要让我受尽折磨再死。

  狼族虽然凶名在外,其实人数很少,但部落看起来却并不小,等我被押到村子的中心地带时才明白原因所在。那里有很大一片平坦的空地,铺上了石板,上面足以站满一支军队,村里所有的建筑都围绕着这片空地而建,难怪乍一看规模颇大。

  “这是用来干什么的?狼族出征前的集合地?”我喃喃自语。

  “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那个来自中原的通译苦笑着说,“看到地上那一条刻在石板上的线了么?你往前走,跨过那条线,运气好的话,也许你能通过审判。”

  我一点也不明白所谓“通过审判”是什么意思,但这条线的含义我能猜到,那里必然存在着某种障眼法术,只有越过线,才能够看到被法术隐藏起来的事物,于是向着那条线走去。正在这时,杜琛也被押了过来,他看起来状况比我糟糕多了,嘴唇干裂、形销骨立,一夜工夫,原本花白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想来是一面面对着死亡的恐惧,一面又心痛自己的贪欲不能实现,内心饱受着煎熬。

  他看着那道线,脸上现出极度畏惧的神色,不敢再往前走出哪怕半步。他看到我嘲讽的眼光,哼了一声:“你有种,你就走上去。”

  我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一步跨了过去。然后我仿佛是被冰冻了一样,整个人完全无法动弹,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景象。

  当时朝阳刚刚从我的对面升起。就在越过那条线的一瞬间,我突然觉得眼前一暗,一片浓重的阴影扑面而来,将我遮蔽于其中。我悚然抬头,就看了障眼法术中所隐藏的那样令我毕生难忘的事物。

  那是一根柱子,庞大的灰色石柱,高高耸立于狼族部落的中心地带。可那又是怎样的一根石柱啊,完全就是一座圆柱形的山峰,从平地上挺立而起,刺向苍穹,直入云端。我抬起头来,虽然已经很努力地仰视,仍然惊恐的发现那石柱竟然一眼望不到头,顶端已经深深的没入了云海中。

  那根石柱,即便是四五十个人张开双手,都没有办法合抱。它在阳光下没有反射出一点光芒,只是将令人恐惧的阴影浓浓的投向大地。站在它的面前,任何人都会觉得,天地都变得渺小了。

  那根石柱的外表粗糙而坚硬,上面有一道道规则的向上排列的凹槽,恍如一级一级的勇于攀登的阶梯。这些阶梯一直延伸到了看不见的天空之中,从云端俯瞰着大地。谁刻下了这些阶梯?阶梯的尽头,会是什么呢?

  在目力可及的、大约距离地面百余丈的柱身处,镌刻着一个巨大的图案。那是一朵云彩,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邪意,就像是我刚刚见到过的那只石质眼睛一样,不怀好意地俯瞰着人间。在那种威势之下,我竟然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仿佛是面对着一个无法抗拒的主宰者。

  站在圈外的通译无疑也曾经受过和我同样的震撼。虽然此刻他并不能见到它,却仍然用充满崇敬与敬畏的语气念着:“登云之柱……登云之柱啊……”

  杜琛的嗅觉很敏感。见到我和通译那样的神情,只怕也忍不住了。他终于也慢慢挪动着步子,走进了法术屏障的范围,接着立即倒吸一口凉气,发出了惊叹声。

  我侧头看他,他显然并不像我这样、只是单纯地为了一个奇观而着迷,多半还想到了别的一些与金钱、名望、野心有关的念头,所以他的脸上混合着种种复杂的情绪,令那张脸显得更加丑陋。沙漠牧民们自称狼族,但此刻的杜琛更像一头恶狼。

  背后的一个狼族人喊了几句什么,通译说:“你们走到登云之柱前,把手放上去,能否活命,看运气了。”

  这个通译显然是个好心人,后半句无疑是他自己加上提醒我们的,但这样的提醒实际上半点用也没用。我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即便知道,也无可防范。

  杜琛虽然贪婪,但想要让他走在我前面是不可能的,我深吸一口气,慢慢走了上去。当来到登云之柱前时,其实我已经紧张得腿都直哆嗦,想到背后的杜琛,绝不能在他面前示弱,于是硬着头皮伸出手,触摸了一下那根石柱。

  我等待着一切可能的结果,但偏偏什么都没发生。没有一团火焰冒出来把我烧成焦炭,没有雷电把我劈成两半,一切如常。我困惑地退回去,看到狼族人都是一脸惊异的神情。杜琛别无选择,也只能走上去。

  骇人的一幕发生了。他的手刚刚接触到石柱,就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巨力把他紧紧压在了柱子上,并且还在不断地碾压。他的胸腔骤然被压,连叫都叫不出来,只能听到从咽喉处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声。他的骨骼慢慢断裂,鲜血从破裂的关节处不断涌出,到最后终于整个人都被完全地压扁,化为一摊肉泥。这样骇人的情景,连我都不敢多看,只能转过身去,同时心里又是后怕又是纳闷:为什么我没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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