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正义 [二]
风笑颜没有想到,离开家很很多年之后,自己居然能遇上一场风云两家的羽族内战。在她的印象里,似乎小时候也曾经有过那么一两场争斗,但那时候自己对于身外之事漠不关心,也并没有去在意。现在认识了云湛,对于风云两家的恩怨多了几分了解,这一架就显得格外有趣味了。
当时夜色渐深,但她还没有睡意,正躺在风宅西院的一片草丛里发呆,至于一会儿能不能借着月光找到自己位于东院的卧室,她也懒得去想。正在惬意,却忽然觉得眼前有几个白点飞快地掠过。定晴一看,漆黑的天幕里,的确有几个白色的影子在高高飞翔。雁者是羽族的城市,天空中飞过羽人原本正常,但不正常的在于,风氏家族的领空向来无人敢进,如果真有人闯入,多半就是敌人了。
“是云家的人!”
果然,轮值的岗哨迅速发出了警报,整个大院里的人都被惊醒了。她兴致盎然地看着风氏宅院里一片忙乱,连厨师和园丁们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但其实战争和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太大关系。上位下位的是家族掌权的人们,丢掉性命的是殊死搏杀的战士们,剩下的不过是在一旁摇旗呐喊,不自觉地把自己代入到血腥的氛围之中的小人物,并且一直要到很久之后才会发现:其实我不去关注也没有任何影响。无论风家占据上风还是云家一时得利,生活总要在胆战心惊中继续。
所以风笑颜比其他人都更开心,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听见人们议论不休,大都是在讲此战的起因,似乎是云家的宅院遭到了袭击,还被放了一把大火,烧掉不少房屋。他们坚决认为这是风家搞的鬼,于是发动这次夜袭,打上门来要个说法。一般而言,如果是风云两家的纠纷,官府都不敢来管,一切都交给两个大家族自行解决。
这样最好,她想着,没人管才能打得痛快。
但等到云家战士们的利箭铺天盖地地射将下来时,她才感受到了真正的恐慌,尤其当站在离自己只有几步远的一名族人被一箭射穿头颅时。这个倒霉蛋怀着满腔热血,不顾家族的警告——“妇孺和练功五年之内的全部躲起来”——想要为抗击外敌出一份力,结果一个秘术都还没有放出来,就已经丢了小命。风云两家各有千秋,云氏擅长弓术而风氏擅长秘术,当弓手们占据了先机时,秘术师最好还是先躲起来。
风笑颜心脏狂跳,躲进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堆放杂物的小屋里,回想着死亡从身边擦肩而过的那一幕,一阵后怕。但好奇心还是压抑不住,她在房里四处翻找,找到一块不知道从哪儿拆下来的铁皮,于是把铁皮顶在头上,趴在窗边向外张望。
黑色的夜空中,羽人洁白的身影上下翻飞,一支支利箭呼啸着从高处倾泻而下,不时掺杂着中箭者痛苦的喊叫声。而风氏的秘术师们也很聪明地并没有贸然起飞使自己变成活靶子,而是站在地面上,伺机释放秘术。几记音爆术在半空中炸响,火光与电光夹杂风刃,云家的弓手们也有七八个被击落在地。但总体而言,先发制人的云家占了更多便宜。
◇
夜袭就像一场夏日的暴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偷袭者们是不会等到风家布置停当的,在杀伤了数十名敌人后,他们开始挥动着羽翼向高处升去,但在离开之前,他们留下了另外一样礼物——使用了郁非秘术加持的特制火箭。
五名飞翔技能高超的射手高高飞起,分别向着风宅的不同方位射出了十余支火箭。转瞬之间,风宅各处升腾起熊熊火光。风家一向自诩羽族正宗,宅院内保留了大量树屋,这下子成了最好的引火材料。
眼看着这座绵延千年的老宅就要化为灰烬,连风笑颜都不由自主地从屋里奔出来救火。好在火势虽猛,秘术师的数量也不少,其余人等也都玩命地提水,恍惚间让风笑颜回想起几个月前和师父云浩林一起拼命救火的情景,不自禁地有些心酸。
想到老师,她猛地一激灵,立即回想起了那个噩梦一般的夜晚,以及从地底钻出的怪物们。一种强烈的不安突然涌上心头,不是为了这场虽然损失重大、但已经在被一点点扑灭的火灾,而是为了某些比火灾本身还要恐怖许多的事物。
我到底在害怕些什么?风笑颜麻木地泼出自己手里的一盆水,连把盆子一起泼出去了都没发现。她有些失魂落魄地站在呛人的浓烟中,不断强行挤压着记忆:我到底想到了什么?为什么会忽然觉得连骨头都在发冷?
突然之间,风笑颜浑身一颤,终于找到了自己心上这根刺的出处。不会那么巧吧,她冷汗直冒地想,但紧接着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万一这不是巧合呢?
她先梳理了一下今晚这场战事的起因: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去偷袭宁南云家,云家认定是风氏所为。但既然风家并没有动手,那么究竟会是谁假冒风家去袭击云家,目的又是什么?那一瞬间风笑颜转过了无数个念头,发现造成自己不安的源头其实就是四个字:丧乱之神。
在这个世上,只有唯一一件事能够把云浩林所购买的汤家旧宅以及风云两家的宅院联系起来。它们都曾经发生过至今无法解释的命案,其中汤氏灭门案已经被证实和丧乱之神有关,而风云两家的命案则指向了自己的父亲,同样与独眼人有重大联系。
于是令人颤栗的联想发生了。汤氏灭门案的真凶是那些半人半植物的地下怪婴,那么发生在风云两家的杀人案呢?
正想到这里,一阵凄厉而充满惊惶的惨叫声从远处传来,并且很快就响成了一片。她心里一动,就想要跑过去看看,前方一个人影忽然狂奔而来。
那是一个肥胖的下人,风笑颜隐约记得此人好像专门负责为嫡系的公子们准备武器。但看他慢慢跑近,风笔颜却奇怪地发现,他似乎在一点点变瘦。
等到这个人影跑到更近的距离,风笑颜猛地捂住嘴,强行压下自己的惊呼——这个人在融化!他一面向前狂奔,一面从肌肤到骨骼都在迅速融化!
转瞬之间,这个胖子已经面目不清,四肢失去了支撑的力道,摔倒在地上。他已经无法发声,只是拼命在地上滚动,已经变得光秃秃的手掌在地上徒劳地扒拉着,很快就不再动弹了。从他断气的那一刹那开始,他的躯体就停止了融化,残躯上布满颜色古怪的棕色液体,看起来惨不忍睹,已经不似人形。
她不敢再多看,抬起头来,发现在无数火把的映照下,漆黑的夜幕中掺杂进了一丝淡淡的青色,好像是有一阵雾气正在扩散飘动。她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
“有毒雾!”她大声喊道,“快躲开!千万别沾上!”
但毒雾扩散的势头相当迅猛,她正在束手无策,几名秘术师已经奔上前去。一股寒气从他们身体周围释放出来,风笑颜这才领悟,他们是在用印池的冰系魔法强行封冻毒气,阻止其扩散。而另外几个长于驱风的亘白秘术师也开始操纵风向,把那股毒雾慢慢集中到一起。
风笑颜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一个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她一弓身,在自己身上施加了一个秘术,猛地向毒雾里冲去。身后传来一阵呼喝声,但她已经顾不上了。
秘术师们制造的低温已经把毒雾凝成了细小的液体,所以这时候使用一个流体术护身恰到好处。那些细微的毒雾都被流体术挡在一旁,风笔颜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了已经快要烧光的自己的住宅。
◇
没错,毒烟的源头真的是自己的住宅。缺乏方向感的她之前猜测那是母亲曾住过的废屋,跑到跟前才傻了眼。
按照她刚才灵光一现的想法,也许是十七年前母亲曾在那间囚室的地下埋藏过的某样法器在作祟,结果被一把大火所激活,就像汤家凶宅地下的怪婴被水唤醒一样。但现在看来,并不是这么回事。而她也很快反应过来:母亲的囚室早就被火烧过一次了,现在那里是一片无人打理的瓦砾废墟,如果真的有什么法器,当时放火烧房的时候就会出事。
她愣了好久,才想起身边遍布毒液,慌忙扭头逃了回去,离开毒液的范围,为此受到了一通训斥。她毫不在乎,只是苦苦思索着这阵毒雾可能的起因。这时候,她听到身畔响起一阵肆无忌惮的哭号。那是一个在夜袭与火灾中和父母走散了的小男孩,正在扯着嗓子喊:“娘!你在哪儿啊?”
这一声叫喊击穿了尘封的记忆,让她仿佛再度回到了十七年前的那个夜晚。母亲就站在床头,用仅剩的右眼死死盯着她,浑浊不清的眼球因为凝视而露出一些清澈之意。而这一刻的记忆闪回也让风笑颜终于明白了当时母亲冒险来探视自己的深意。
——她也许是早就预料到自己那间囚室不可能留存下任何东西,因而把某样法器藏在了自己的屋里。
——这样法器和当年父亲进城造成的两宗命案又有什么联系呢?
这些谜团困扰着她,以至于等到毒雾完全被控制住之后,她才一下子想起一个要命的问题:她的房子被烧了,放在房子里的东西呢?
她就像被人捅了一刀一样,想象着云湛发怒的面孔,简直连自杀的心都有了。幸好在风长青去世那天曾经遇到过的那个旁系的姑娘向她跑来,累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带着一身烟熏味把她的包袱递给她。
包袱里装着那个要命的铁盒子!要是再被火烧一次,天神他老人家降世也救不过来了。风笑颜二话不说,抱住那个可爱的姑娘,死命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亲得对方面红过耳不知所措。
◇
这一夜风宅里闹哄哄乱纷纷,高层更是震怒不已,立即开始连夜着手策划报复行动,于是没有人去管那些房子被烧掉了的族人应该安置到何处。风笑颜无所谓,反正风氏子弟常年出门在外的不少。她利用秘术弄坏了一把锁,随便找了个房间钻进去,拉过被子就沉入了梦乡。
梦里她好像和云湛吵架了。云湛不断羞辱她,说她没什么本事还总是脾气不好爱耍小性子,比起石秋瞳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说完这些话,云湛居然又若无其事地要风笑颜随着他一路同行,鬼知道是去什么地方。
“乖乖跟着我走就行了,”云湛慢吞吞地说,“不该问的不必问。”
这也太侮辱人了!风笑颜在梦里就气得哭了出来,她扭头想要走,云湛却不知怎地变出一根绳子,把她捆起来,然后扛在肩上就走——见鬼,一个羽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风笑颜被捆得不能动弹,只能在嘴里不停咒骂,直到醒来。接着她发现了真正见鬼的事情:自己醒来之后依然不能动弹,从头到脚好像只有眼皮子能眨,眼珠子能转。
她转动着眼珠打量周围,发现自己似乎是受了某种僵化咒,被禁锢了行动,整个身躯都被放在一个漆黑的车厢里,随着车轱辘不断摇晃。想了一会儿,她得出了谨慎的结论:自己被绑架了。
鉴于自己不能动不能说话,唯一能动的眼睛也无法看穿车厢的板壁,风笑颜索性既来之则安之,闭上眼睛养神。大约过了一个多对时,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憋不住尿的时候,嘴上的秘术效果消失了。于是她扯着嗓子大吼起来:“放我出去!我要方便!”
马车停了下来。她听到开锁的声音,然后一阵白昼的阳光透了进来,让她觉得眼睛有些刺痛。紧接着身上的秘术消失了,一个女声温和地说:“请下车方便,风小姐,不过最好不要耍花样,我们本来没有恶意,被强迫出恶意来就不好啦。”
风笑颜一边慢慢坐起来活动着筋骨,一边发现这声音好耳熟。等到眼睛适应光亮后,她睁眼一看,一时间有点发傻。
“怎么是你?”她叫出了声。
“为什么不是我?”对方嫣然一笑,“只是我们都见过那么长时间了,恐怕你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吧?”
风笑颜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服侍过风长青,又曾经替她在火场里抢出包袱的风氏远房子弟,居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我叫何涟,在风家时化名风涟,”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姑娘笑眯眯地说,“不过名字并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是辰月教的人,并且是奉云湛先生的命令来找你的就行了。这里有他的亲笔字条。”
“不必了,”风笑颜摆摆手,“外人想要骗我的话,是绝对编造不出云湛和辰月教联手这种事情的。我相信你是这个王八蛋派来的。不过我和好奇,我是怎么中招的?”
她瞪起眼睛试图作凶悍状,但何涟仍然笑容不变:“我昨天才刚刚接到飞鸽传书。按照云先生的指示,你的包袱里有极重要的物件,他认为你一定照看不好,所以要我替你保管。我还没来得及行动,云家就发动了偷袭,倒是给了我趁乱的机会。现在你包袱里的铁盒是假的,我还顺手放了点迷药进去……”
风笑颜深感挫折,但也不得不承认云湛这孙子对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她的确是个大大咧咧的人,这一回如果不是何涟动作快,只怕那个宝贵的铁盒已经彻底完蛋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男人吗?”她忽然问何涟。
何涟一愣,摇了摇头,风笑颜咬着牙说:“因为男人总喜欢做出一副对你了解得很透彻的样子,这真让人生气。”
她又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补充了一句:“尤其当他们碰运气说对了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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