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奇幻玄幻 唐缺九州经典力作(套装共11册)

第六章、人 羽1、

  据说人的心理往往存在着一些非常矛盾的地方,当总有人和你过不去、想方设法与你为敌时,你会觉得很苦闷,希望这些该死的麻烦尽早过去;但是当再也没有人和你过去,仿佛全世界都将你遗忘了的时候,你又会无比失落,感到自己不再受人重视,有一种地位上的巨大落差感。

  现在雷冰就感受到了这种落差。她离开小城后,就一路向西奔赴宛州,每天晚上脑袋下枕着弓箭睡觉,却始终不见有什么人来骚扰她了,这让她十分纳闷。一直到过了兰缀江,她才无意间打听到真相:原来自己的悬红在前些日子已经被突然取消了。

  不过雷冰的悬红取消,新的又出现了:如今整个江湖都在想办法捉拿一个叫君无行的男人。这仍然是宁州血羽会开出来的通缉,数额比雷冰的还高,达到了一千四百个金铢。

  凭什么这个无赖比我还值钱?雷冰想着,颇有几分愤愤不平。当然回头想想,这毕竟是件好事,以后不会再有人找自己麻烦了,行动起来会更方便。只是想到君无行那张嘴脸,以及他可能说出的“最后我还是比你值钱”之类的话,实在令人愤慨。至于君无行会否因此遇到危险,她反而没有想到,大约是因为她的潜意识里已经不情愿地承认了这厮照料自身的能力。

  尽管悬赏已经取消,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令雷冰一路上小心翼翼,不敢稍有松懈。每经过一处城市,她都会花上一天工夫在城里稍微逛逛,关注那些商铺、票号、酒楼之类的场所。她发现黎氏的踪迹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无所不在,尤其在稍具规模的大中城市里,许多商号的招牌比黎氏的都要多。

  但越到小地方,黎氏的招牌反而会增多,黎氏势力范围之广,由此可见一斑。到后来她还发现,有不少商号虽然并没有打着黎氏的旗号,但实际上的后台老板,都是黎氏。这样算起来,黎氏实际上掌握着富可敌国的势力,在表面上却又想方设法地收敛。人们只知道南淮黎氏乃是富甲一方的大富豪,却不知道它的财力足以令一个国家都黯然失色。

  看来我真的是在蚍蜉撼大树?雷冰不无犹豫地想。好在她天生就是那种迎难而上的不要命的性子,黎氏的强大反而激起了她的斗志。此后的行程她加速赶路,只觉得骨架都要被坐骑给颠散了,在一个热得连鸣蝉都没力气叫的下午,她终于进入了南淮城。

  由于此前也见识过不少人类的大城市,而羽人的宁南城原本也是仿造人类而建,所以南淮城虽然别样繁华,倒也并没有给她太深的触动。她只是不断地擦着额头上永远擦不完的汗水,想要找一个安静的客栈洗个澡,然后好好休息一下。既然已经来到南淮这个黎氏的大本营,什么时候行动反而不必着急了。

  舒舒服服泡在温水里时,她觉得自己简直想要就这样在水里大睡一觉,并且开始迷迷糊糊地胡思乱想:唉,我为什么不是一个鲛人呢?可惜还没能进入变成鲛人的美梦,客栈的窗外传来了一阵阵喧哗声,一下子将她惊醒。而且那声音闹闹嚷嚷看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雷冰很郁闷,只好出水穿好衣服,但楼下的声音还没完没了,好像是发生了什么麻烦事。雷大小姐是一个蛮有好奇心的人,这一下反正睡不成觉,多管闲事的兴致立马涌了上来。看看,我就是随便看看,她对自己说,不会违背我进入南淮前定下的“少惹事、少露面、少出头”的原则的。

  走出客栈大门,就见到一大群人挤在一起,人圈中无疑有热闹可看。雷冰绕了几个圈子,找到条缝钻进里圈,看到一幕让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场景。

  她看到一个个头高高的青年男子,那一头银色的头发说明他是自己的同类——羽人。该同类长得倒是不赖,某种程度上甚至有一点像君无行,然而气质上和君无行那个无赖相去甚远。眼前的这个羽人脸上明显带有某种强烈的正气,或者从另一方面来形容,呆气。

  他的手上抓着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少年,那少年也不挣扎,只是漠然地站在那里,好似周遭的一切都与己无关。他脚底下则躺着四个人类的年轻人,看装束就是地痞无赖,好像是被他打了,正在地上呻吟不止。

  比较糟糕的是,他身旁还有一个看年纪六十余岁的老者,老者几乎是跪坐在地上,死死揪着他的衣服不放,嘴里不断地嚷嚷着点什么。羽人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但抓住那少年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雷冰听着围观众的议论,大致了解了事情经过。原来那小孩子这天从中午起一直游荡在附近街区,偷袭路边经过的妇女。他的脚步又快又轻,看准了一名头颈带着项链或耳饰的目标便从背后冲上,猛地一把将东西扯掉,随即撒腿便跑。女人通常奔跑迟缓,即便被抢,也没有办法追得上这个小孩。一个下午,便有七八个人被他抢走了饰物。

  而这位羽族青年碰巧路过此地,发现了这少年的伎俩,不声不响地等到他再次作案时,出手抓了个正着,并打算把这小孩送到官府去。孰料刚刚揪着他走出没几步,那四名地痞不知从哪个角落抢了出来,二话不说对着他拔拳就打。但这羽族青年看似瘦弱,武功却不低,一手抓着抢东西的少年,另一只手把他们四个全都收拾了。

  此时那老头便登场了,一把揪住他,大呼小叫“羽人当街行凶了”,于是引来了大群人围观。这些人平日里也是深受地痞小偷之害,对被打者并无同情,但想到“羽人在人类的地盘打人”这等事件,大抵还是心头不大舒服,以至于竟然没有一个人过去排解。

  雷冰五岁时遭逢巨变,从此生活在社会底层中,后来又游历过不少人类城市,对于这种利用小孩犯罪的小集团了如指掌。她走上前去,悄声在那老头耳边耳语说:“见好就收,不然姑奶奶把你们连窝端了。”

  她目光中露出的逼人锋芒让人不寒而栗,那老头经验丰富,知道此女招惹不得,但还是有些为难地指了指被抓住的少年人。雷冰扭过头,同样悄声在羽人耳边说了一句:“先放了他,此处不宜惹事。”

  羽人看她一眼,仍然有些犹豫,雷冰气得就想骂他一顿,但还是忍住气说:“别人的地盘,不要造次!”她硬把对方的手掰开,粗暴地将那少年推给老头,抓起羽人就走。

  一直走到僻静处,她才停下来,对他说:“何必在人类的地方管那么多闲事?那些人是一伙的,专门拐骗小孩,训练为他们偷抢财物。那种事情,地方官府通常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能有什么办法?”

  羽人静静听她说完,慢吞吞回了一句:“律法总是律法。”

  雷冰肺都快气炸了:“你怎么那么死脑筋,律法难道就是万能的?律法管不了的事情多了去了。”

  羽人仍然简单地回答她几个字:“能管的就不放过。”

  雷冰听了这话,反而警惕起来:“你是做什么的?难道是个捕快?”

  对方点点头:“虎翼司,纬苍然。”

  听到“虎翼司”三个字,雷冰刚刚生起的一点见到族人的欢喜顷刻间化为了怒火。她想起自己幼年时被抄家的经历,那个领头的王八蛋就是虎翼司出来的。后来她曾经想过去报复那厮,结果一打听才知道,他把从自己家中抄走的星图给弄丢了,最终被撤了职,从此前程尽毁,这才打消了这一念头。

  但这并不能降低她对虎翼司的厌恶。这个叫纬苍然的人既然来自虎翼司,那自己和他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幸会,再见。”她冷淡地说,转身离去,甚至没有出于礼貌也报上自己的名字。

  “再见,雷小姐。”对方说着,向着反方向离去。雷冰猛地刹住脚:“喂,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血羽会的悬红,有画像。”纬苍然说,并没有停步。雷冰不觉有气,抢上去拦住他:“你说话能不能多说几个字?难道和我说话很丢脸么?”

  纬苍然有些手足无措,想了想说:“不是。”再想了想又说:“习、习惯。”

  他看起来在漂亮姑娘面前说话很紧张,总共回答了四五个字,居然脸都有些红了。雷冰看着他这副窘态,实在忍不住想笑,心里的恶感也一下子减轻了不少。看来这是个老实人,她想,至少和君无行比起来绝对是个老实人。倒是不妨和这个人说说话,好歹也是同族。

  雷冰虽然一向喜欢挖苦君无行为人轻薄无行,但不知为何,自己也有一点点被他潜移默化了。此时她大大方方地邀请纬苍然一同去喝一杯,这可不大像她以往的作风——要她拿着刀子闯进男浴室她大概也敢干,要约男人喝酒却是绝对不情愿的。

  纬苍然如她所料地没有拒绝,当然很可能是因为他压根就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一个姑娘。但无论在哪里,他的话都很少,这反而更让雷冰觉得很有趣。

  “堂堂虎翼司大捕快万里迢迢跑到南淮,是有什么要紧案子要办么?”她故意问,想看看这个不善言辞的家伙如何搪塞。没想到纬苍然没半点犹豫,顺着她的话头点了点头。

  雷冰反而呆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接着问:“能告诉我是什么案子么?一定很好玩吧。”

  纬苍然这次坚定地摇摇头:“不能说。不好玩。”

  “你才不好玩。”雷冰撅起了嘴,很想在他的木头脑瓜子上狠敲一记。纬苍然看出她生气,大概心里也有点抱歉,非常难得的主动找话题。可惜此人交际经验基本为零,一时想不起有什么话题与雷冰相关,结果一开口就直接奔着他人的痛脚而去:“你祖父是雷虞博?”

  雷冰面色刷地一沉:“是又怎样?纬大捕头可有兴趣将他擒拿归案,以正律法?”

  纬苍然继续诚实地摇头:“不。此案有问题。也许他不是凶手。”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觉得。”

  管他是谁觉得。雷冰为了祖父的事情,这些年来东奔西走,历尽波折,后来虽然有君无行相助,但那家伙一脸贪财好色的模样,答应帮助自己也说不上究竟为了什么——至少用他的原话,他对案子的真相本身并不大在意。纬苍然是第一个人,第一个真心实意地认为祖父不会是杀人凶手的人。

  她蓦然间觉得心里一阵酸楚,几乎就有大哭一场的冲突。但她强行忍住了,抓起酒壶直接往嘴里倒酒,呛得她一阵咳嗽,顺势抹去了眼角滑出的几滴泪水。

  “慢点喝。”纬苍然不无担心地说。

  “没事儿,天热口渴,”雷冰摆摆手,定了定神,“你说你觉得我爷爷的案子有问题,为什么?”

  纬苍然又犹豫起来,好像是在斟酌应不应该说出口,但估计他觉得对嫌疑犯亲属说两句也无妨,所以最后还是开了口:“动机有问题。”

  “能详细说说么?”雷冰问。

  纬苍然回答:“不能确定,因为我只是看资料推断。”他的言下之意是,在亲身考察过现场之前,一切都未有定论,这倒是一种严谨的作风。但禁不住雷冰软硬兼施地磨,他还是皱着眉多说了几句:“雷虞博之前修建观象台,累到吐血,可见并无杀人预谋。”

  这话的意思是说,如果早有杀人之心,当知道观象台不可能完成,也就不会如此尽心尽力。雷冰又问:“那为什么不会是他临到了塔颜部落才突然其意杀人的呢?我爷爷虽然体力不好,但是脑子很管用,如果先下毒再纵火,也不是不能办到。”

  纬苍然说:“如果能设计那么缜密,他不该被人发现行迹。”

  这话倒也有理。雷冰叹口气:“可惜最后只有他的尸体没有被人发现,而且有很多人看见他飞走了,当时那个河洛部落里,只有一个羽人。这一点坐实了,连我自己都怀疑其实他就是凶手。”

  “办案需要证据。”纬苍然简单地说。雷冰一笑:“我之前也是那么想的,所以原本打算去一趟塔颜部落,多了解一点细节。可是到了后来,我觉得我可能发现了主谋者的蛛丝马迹,所以直接来了南淮城。”

  纬苍然心里一惊,想起自己所发现的两桩风马牛不相及的案件中毒物的巧合,并由此怀疑到了黎家。宗丞派自己来南淮调查黎耀,不过是个巧合,这个叫雷冰的女子来南淮找所谓“主谋者”,难道也是巧合吗?

  他正想发问,酒店外却传来一阵叫喊声。两人回过头时,正看见一大帮子地痞涌将进来,为首的正是刚才同纬苍然为难的那个老头。

  “就是他们!”老头怒吼着,“敢在我们人类的地盘撒野,大家一起把这俩扁毛给修理了!”

  雷冰见自己好心放过他一马,他却还来找茬,不由怒从心起。眼见着来的都是一堆歪瓜裂枣的杂碎,三拳两脚就能打发,正想上前活动一下筋骨,忽然间想起黑道中常见的老套路:一群高手伪装成普通平民一拥而上,然后突然施展绝技,将目标杀死。

  莫非这也是那样的阴谋?雷冰不敢怠慢,眼看当头的一个秃子已经冲到了自己面前,她抬手在对方肘上一卸,肩膀顺势一带,动作看似简单平淡,却是她多年苦练的绝招之一,因为羽族骨质中空,力量比之人类要弱不少,此等借力打力的法子最能抵消身体上的劣势。只听得背后一阵噼里啪啦的乱想,她这一带竟然直接将那秃头摔到了身后几尺的柜台里,木屑、碎瓷片、纸张、酒水四处飞溅。那秃头半天也没重新站起来,想来已经摔晕了。

  咦,这帮家伙原来如此不济事?雷冰颇有些为自己的过分紧张感到羞愧。她和纬苍然一同动手,很快收拾了这帮地痞,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然后……然后她和纬苍然就进去了。一群捕快就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那样,突然将他们包围,不由分说将两人拘了回去,并以“挑动种族矛盾”“公共场合斗殴滋事”等罪名判两人入狱六个月。

  雷冰过去倒也听说过人类的司法黑暗,羽族内部这种事情原本也不少,但这样亲身经历一次不调查、不问讯、不取证、不辩护的判罪,还是第一次。刚一来到南淮,难道就要在号子里蹲上半年养膘?她一时恶向胆边生,就想要掀翻身边的衙役,直接逃走,但纬苍然镇静的眼神让她没有那么做。

  “没事,”纬苍然说,“等着,有人。”

  这句“有人”的意思,无疑是说,有人会把他们捞出来。她知道,说话很少的人往往不会说谎,而且这个纬苍然看来是个脑筋清醒的人,他说有,那多半就会有了。于是她不再挣扎,居然真的安然在牢狱里睡了一夜,并且把晚饭中的青菜萝卜都挑出来吃光了。

  第二天果真有人出来把他们保了出来。那是一个和和气气的中年人,但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此人必定是那种十分厉害的角色。这个自称叫做狄天放的人看来和纬苍然是旧识,打起招呼来甚是亲热:“纬兄好快的脚程!我回到南淮不过两天,没想到纬兄就已经紧跟着到了。”

  纬苍然并不说话,只是冲他点点头。狄天放又说:“只是纬兄初来乍到,对南淮城的种种情况只怕了解不深,还是不要四处闲逛为好。此次若非兄弟碰巧耳闻此事,只怕纬兄的麻烦就不小了。”

  纬苍然看他一眼,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应该多关我两天。你说话气会更足。”

  狄放天听了这话,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但脸上的笑意依然不变:“纬兄大才,非我能及,在你面前我说什么气都不会足。只不过自古锐器易折,良木易毁,在南淮这样的地方,小心一些总是好的。当然我的建议仍然是,远离这样的是非之地,宁州多好啊,我都时常想在那里定居呢。”

  雷冰听着两人对话,虽然大半不明其意,却也慢慢理出点头绪。原来这起事件就是狄放天安排的,目的是为了把纬苍然吓走,而纬苍然显然是故意被抓,目的也是向他示威:你做的事情,我都知道。

  她迅速得出结论,纬苍然此行来到南淮,一定就是和狄放天作对来了。

  等到纬狄二人礼数周到而又火花四溅地告别后——狄放天除了向她礼节性地问好之后,并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她迫不及待地问纬苍然:“这是什么人?是你要抓的对象?”

  “不。是他的老板。”纬苍然回答。

  “他的老板是谁?”雷冰继续问,“告诉我呗。反正我知道他姓狄,看他的派头肯定也算南淮知名人士,要自己打听也不难。”

  纬苍然考虑了一会儿,知道迟早也瞒不住,于是低声说:“南淮黎氏的大公子,黎耀。”

  刚说完这句话,他诧异地发现,雷冰的神情立马变了。那一刻她看起来像是一个终于找到猎物的兴奋的猎手,又像是一只听到了猎手弓弦声的愤怒的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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