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梦醒了四
安星眠和雪怀青面面相觑,都感到此事实在是过于诡异,有些超越常人的想象。毫无疑问,这起事件是一个一石二鸟的阴谋,凶犯先杀害了风白暮,然后嫁祸给雪寂。由于雪寂是被从原?本一直紧锁的偏门带进花园的,守在正门的卫士们无人知晓,事后自然会怀疑这是雪寂偷偷溜进去干的。
这样的阴谋,并不难以想象,在市井中也屡屡发生,雪寂不过是碰巧撞上了对方的领主身份罢了,这才卷入一场宫廷大戏。然而,风白暮临死前的最后一个要求,却实在让人难以索解。
“他想要你分解他的尸体?”安星眠皱着眉头,“这是什么意思?你们羽族难道不是一向对死者十分看重,尤其不能忍受作践尸体么?”
“是啊,所以当时我才完全无法理解,”雪寂说,“我试图追问他这是为什么,但他已经?濒临死亡,只留给我最后一句话:‘我没有发疯,现在我是清醒的,请你一定要切碎我的尸体,一定……?’然后就断气了。所以我无从得知他要我这么做的真正原?因,摆在面前的就只有两个选择,分尸,或是不分尸。”
“一个被杀害的领主,在临死之前用尽他最后的力气,请求你切碎他的尸体,越碎越好……-我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安星眠摇着头,“但是你最后还是选择了按他所说的行事。”
“其实我也很犹豫,因为我在案发现场被人嫁祸,原?本就很难逃脱干系,如果再动手分尸,我身上的嫌疑就彻底没有办法洗清了,更别说羽人一贯对尸体的尊重,”雪寂说,“但他刚才和我说那番话的时候,的确不像是神志迷糊或者发疯,他的眼神非常清醒,显然是想到了什么极度可怕的事情,为了阻止那件事情的发生,才不得不恳求我毁掉他的尸身。我总觉得,这当中一定还牵涉着什么我不知道的阴谋,假如不照办,可能带来极为严重的后果,所以尽管犹豫再三,最后我还是拿起那把短剑,强忍着恶心,把他的尸体仔细地切了碎块。”
“你这一切不要紧,留下了一桩二十年都解不开的悬案,”安星眠说,“人人都在猜测,你到底和风白暮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竟然会冒着种族的忌讳去那样残忍地作践他的尸体。但只有你心里清楚,其实你只是完成他的遗愿而已。”
“可惜的是,到现在我都不太明白,他到底为了什么要这么做,”雪寂说,“我下刀的时候,以为是他的身体里藏有什么秘密,所以看得很仔细,但并没有任何异样。”
两人对话的时候,雪怀青却始终一言不发,一直在低头思索着。安星眠看她神情有异,禁不住问道:“你怎么了?想到了些什么吗?”
雪怀青不答,嘴里自言自语地念叨着:“碎尸……?越碎越好……?羽笙……?银泫草、雷岩鼠粪、紫乌根叶……?身上的奇怪药味……?”
安星眠糊涂了:“什么身上的奇怪药味?谁?身上?”
雪怀青忽然狠狠地一拳?砸下,打碎了身畔的一块瓦片,发出清脆的响声。雪寂看着她脸上的兴奋表情:“你想明白了?这么短的时间,你居然能猜出来?”
“我猜出来了,”雪怀青恶狠狠地说,“羽笙想要干什么,以及风白暮为什么要你替他碎尸,我都猜出来了。”
她喘?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慢慢地说:“我被关在宁南城审讯的时候,羽笙每天都会到场,他的身上总是散发出一种奇怪的药味,那药味里有些古怪的气味我从来没闻到过,但也有一些是我熟悉的。当时我没有太在意,但今天,当你又提到了羽笙这个人之后,我仔仔细细回想了那股药味,其中的某种气息,我曾经?多次闻到过,那就是在我和我师父姜琴音的住所里。许多年前,为了缩小和须弥子之间的差距,她强行利用上古邪书《魅灵之书》里的方法来提升尸舞术,结果尸舞术的确有所进展,身体却难以承受,渐渐被尸毒所侵。”
安星眠心里一凛,听到雪怀青提到尸舞术,忽然间有点明白她话里的含义了。雪怀青接着说:“尸舞者是靠操纵尸体来生存的人,但那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不会被尸体所伤害,这当中最常见的就是因为常年和死尸在一起,自己的身体被尸毒所侵蚀。一般学会了入门尸舞术的人都可以轻松化解尸毒,但有两种人会比较麻烦,一种是身体太虚弱的,比如我师父那样;另外一种就是……?尸舞术练得不到家的。这第二种人,很有可能并不是职业的尸舞者,他可能本来有其他的修炼方法,但却出于某些需要,强行加练尸舞术……?”
雪寂和安星眠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羽笙!他在练尸舞术!”
“是的,他就是在练习尸舞术,但由于缺少名师指点,或者我怀疑他根本就是自己摸索着练习,导致被尸气入侵,”雪怀青说,“他的秘术当然高,也许能通过自己强大的精神力练出操控尸体的能力,但没有依照标准尸舞术循?序渐进的法门,就会慢慢累积剧毒,中毒越来越深,即便服用了化解尸毒的药,也不能完全拔除。我猜,他的眼睛就是这么瞎的。”
“可见成为尸舞者的代价是高昂的,”安星眠耸耸肩,“想要做业余尸舞术爱好者可就更不容易了。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已经?大致明白羽笙想要干什么了,也明白风白暮为什么要毁掉自己的尸体了。”
“我也明白了。”雪寂说。
雪怀青点点头:“没错。我刚才仔细回想,总算是想清楚了银泫草、雷岩鼠粪和紫乌根叶这三种药是拿来干什么的了。这三种药物并不是毒物,却能够加强人或是动物对精神力量的感应。当然了,即便并非毒药,但是是药三分毒,这三种药物长期服用会带来很多副作用,一般的秘术士或者尸舞者,不会笨到靠它们来提升自己的能力,但如果给一个很快就要死的人服用,当这个人死后,他的尸体对尸舞术的操控就会敏感得多。”
“所以答案很清楚了,”雪寂长出了一口气,“羽笙和羽彤并不打算杀死风白暮,或者说,至少不打算在他的自然寿限到来之前杀死他。他们图谋的,是在风白暮死后用尸舞术操控他的尸体,让他立下有利于他们那股势力的遗嘱,甚至直接传位。一个‘活着’的风白暮所发出的命令,其他人就算再不甘心也不可能反抗了。”
“而风白暮或许是从自己吃下的药里找到了蛛丝马迹,猜到了对方的阴谋,但处于羽彤的掌控中却又无法击碎这个阴谋。所以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临死前求我替他分尸,粉碎的尸体无论尸舞术再强也不可能驱用了,这样的话,也算是他挫败了羽笙的计划。”
“不,如果有须弥子那样的强大力量,即便被分尸的尸体,倒也未必就不能用,”雪怀青说,“但是那样就肯定不能用来冒充活人啦,哪个活人的身体是用线缝起来的呢?”
“而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在宁南城被审讯的时候,羽笙对我表现出那样的憎恨,”她又说,“他并不是因为敬爱领主才对我这个疑犯的女儿那么憎恶,而是由于你把领主分尸了,毁掉了他的大计。”
“这件事一了,我就回宁南城去找风先生,”安星眠兴奋地说,“以他的手段,一定能逼羽笙说出真相,那样的话,你就能恢复清白了!”
雪寂苦笑着摇摇头:“没那么简单。一个羽笙可能好对付,但羽笙背后的势力我们还不知道,未必是风秋客能压制得住的。而且我们的推论也不过能证明羽笙试图操控风白暮的尸身,却仍旧没有找出杀人的真凶。”
安星眠好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是啊,这么一来,谁?是真凶就更加诡异了。”
“此外,我住在王宫里的时候,曾经?丢失过一双鞋,当时我没有在意,回头细想,很可能就是被凶手或者同伙偷走了,以便在御花园里留下我的脚印。他们既然处心积虑要陷害我,事后也一定会想办法抹除其他的证据。”
“这可真难办了。”雪怀青愁眉不展。
雪寂又轻声补充说:“何况事到如今,我得到一个清白的名声,又有什么用呢?容貌、身体、过去的生活,那些倒并不重要,但是她……?她终究不会回到我身边。不过幸好,我还有一个女儿,这真是命运作弄了我一生之后,留给我的最好礼物。有了这件礼物,什么清白的名声,要不要都一样。”
雪怀青忽然用手捂住了嘴,眼圈一红,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站起身来,来到雪寂的身边坐下,握住了他的手:“现在,我觉得你能给我一种父亲的感觉了。”
雪寂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没有说话,但全部的感情似乎都倾注在了那双依然明亮的眼睛里。那一刻安星眠仿佛产生了错觉,觉得眼前坐着的并不是干枯佝偻、面容丑陋的“吉老三”,而仍旧是二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潇洒自如的年轻王子。
“那么,母亲的背叛又是怎么回事?”雪怀青终于又开口问道,“是发生在你离开宁南城之后吗?”
雪寂的双眼木然地直视着前方黑漆漆的夜色,目光中的神采渐渐黯淡?下去:“帮助风白暮完成他的遗愿之后,我从花园的后门跑出去,匆匆拿了点随身用品,赶紧逃离王宫,羽人们果然把我当成了最大的疑凶,开始追捕我。我倒是并不畏惧,只要和我的妻子会合,有苍银之月在手,至少对付这些追兵不成问题。至于萨犀伽罗,就只有以后再说。这一次拿不到萨犀伽罗,实在是因为宁南城局势太紧张,我没有办法找到突破口,我相信她也一定会原?谅我。
“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们会合之后,会产生那些意想不到的变故。见面之后,她并没有询问我是否受伤,第一句话就是问我,风白暮有没有同意交出萨犀伽罗。当我告诉她不但萨犀伽罗拿不到了,连我自己都成为了杀死领主的嫌疑犯时,她的脸色大变,显得十分失望,也有一些隐隐的愤怒?,但她并没有开口斥责我,而是又恢复了常态,开始关怀我的一切。她对我说,摧毁这两件法器本来就是长远的事情,不急于一时,人没事就好。
“这些话让我心里很是宽慰,但她最初那一刻的失望和愤怒?,却也让我疑心重重。在宁南城王宫那样复杂的环境里待了几个月,我对人的防备心也越来越重,哪怕面对的是青儿。当时我假装若无其事,和她一起上路逃亡,晚上在一个小城的客栈里投宿。我装作睡着了,却一直在留意青儿的动向,果然,到了半夜里,她听我鼾声均匀、呼吸沉稳,以为我睡熟了,起身偷偷溜了出去。我自然是跟在身后,那时候心里就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青儿恐怕有很多很重要的事情在瞒着我。
“青儿跑到客栈后面的马棚,用随身带的眉笔在一张纸上匆匆写了一些字,然后吹了一声口哨,天空中立即飞来一只身形矫健的大鸟。我能认出来,那是传说中原?产于云州的迅雕,虽然生性凶猛,但一旦被驯化,却是最好的传讯工具,比信鸽更快更保险。迅雕驯化极难,全九州也找不出几个能利用迅雕传讯的人,没想到青儿就是其中之一。
“青儿取出一根细绳,准备把字条绑在迅雕的爪子上,我知道再不出手就晚了,于是趁她不备,猛然跳出,用羽族的擒拿手法出其不意地扭住她的手腕,夺过了字条。她看清偷袭者是我,十分惊慌,连忙出手抢夺,而且用的竟然是毫不留情的杀招!我这才意识到,对她而言,我只是一个可供利用的工具而已,那张字条上所写的,才是她真正在意的。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我大致能猜出,她这么做,毫无疑问是为了萨犀伽罗。
“这是一个陌生的青儿,或者说,这才是真正的青儿,过去我所认识的妻子,只不过是一直把自己藏在虚假的外壳之下罢了。她原?本就是在处心积虑地利用我去试图得到萨犀伽罗,那些两个人在一起的甜蜜生活,也都是伪装的假象。当然,倘若只是欺骗?我也就罢了,看着她隆起的肚腹,我想到这个孩子竟然都可能是她利用的工具,一下子脑子里惊怒?交集,失去了理智,下手也变得狠了起来,把她当成了真正的敌人。
“我满腔的愤怒?再也抑制不住,出招也越来越快。她原?本功夫和我差不多,但怀孕的身子实在不方便,在她来得及动用苍银之月之前,我打倒了她,把苍银之月抢在了手里。到这时我才有空去看那张字条,上面用潦草的笔迹写着:‘计划失败。我将继续跟着雪寂,利用他寻找下一次机会。’
“这几个字明白无误地说明了一切,我再也不存一丝侥幸了。事实很清楚,她听命于人,早有预谋地接近我,试图利用我去夺走萨犀伽罗,什么毁灭两件法器制止杀戮,无疑是天大的谎言。可笑我从头到尾对她没有半点怀疑,一直被玩弄于股掌之间。那时候我看着倒在地上的她,看着她毫无惧色却也没有丝毫感情的脸,心里的念头是,如果我会用苍银之月,一定要吸走她的灵魂,因为她侮辱了我的灵魂。当然,不用苍银之月,我也可以很简单地一刀杀了她,以泄心头之愤。”
雪怀青屏住了呼吸。她当然知道父亲并没有杀害她的母亲,否则的话,她自己根本就不会存在。但听到这里的时候,她还是禁不住十分紧张。
“但最终我没有下手,我已经?拔出了刀,却没有办法下手,”雪寂喃喃地说,“我的理智告诉我,她不是我的爱人,她是一个骗?子,她在利用我,我完全应该一刀杀了她。可是当我举刀的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过去大半年里我和她在一起的快乐日子,那些幸福是那么真实,即便明知道她只是在演戏,我还是无法自拔地沉迷了进去。是的,她骗?了我,但她同时给予我的,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更何况……?她的肚子里还有了你,哪怕她十恶不赦,孩子却是无辜的,我如果一刀刺下去,那就是一尸两命啊。
“我突然间万念俱灰,什么都不再去想了,我扔下了刀,把苍银之月也扔到了她面前的地上。青儿一把抓起苍银之月,似乎有些难以置信。我苦笑一声,对她说:‘我很想杀了你,可是我办不到。还不如让你用苍银之月夺走我的灵魂,至少从此我就不会痛苦了。’
“她就像不认识我一样,盯着我看了很久,有些迟疑地举起苍银之月,但最终却没有动手,而是转身离开。我也并没有去追她,心里充满了迷惘,总觉得过去这几个月的一切,就好像是一场美丽的幻梦,而眼下,梦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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