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罚二
燕归楼是青石城最大的青楼,无论是姑娘的数量还是质量都堪称第一,老板倪燕归自然也是见多识广,经验丰富。发现凶案的第一时间,她就命令人封锁了现场,不许旁人进去破坏,直到捕快到来为止。
只来了一个捕快,那就是岑旷,倪燕归显得有些失望,但也表现出了她通情达理的一面:“唉,我也知道,抢劫官库的事情最大,我们草民当然得识大体、懂轻重。只是这个案子,我们真是损失惨重啊,花如烟是我们的头牌姑娘,没了她,我们的生意得下滑不少呢。”
大概发现这句话说得有些过于赤裸裸,倪燕归又挤出了两滴眼泪,絮叨一番自己如何如何喜欢这位死者,一直把她当成亲女儿一样看待,如今失去了她,自己是如何如何心如刀绞云云。岑旷按照叶空山的吩咐,不去理会她的聒噪,先细细勘查了一下现场。花如烟是青石第一名妓,房间一向布置得典雅规整,富于书香气息,走进来的人常常会有误入大家小姐闺房的错觉,这当然也为她增添了身价。
“出事的时候她并没有接待客人,因为她说身体不舒服,”倪燕归说,“她可是红牌,万一病重了那就得不偿失了,所以我赶紧让她休息一晚上,来找她的客人都挺生气的呢。”
现在花如烟的尸身就横躺在她的床上,这位风华绝代的青楼红牌,如今已经变成了冰冷的尸体,曾经倾倒众生的美貌面孔更是已经血肉模糊,狰狞可怖之处让人触目心惊。实在难以想象,谁会使用这样残忍的手法,去把一位美貌女子的脸毁成这样。岑旷看了一眼,就连忙把视线转开,心里想着,尸体留给仵作去检查吧。
现场没有任何搏斗的痕迹,一应物品都摆放得十分整齐。岑旷的第一反应是:熟人作案。当然了,叶空山早就教导过她,凡事不可先入为主,所以这个念头也只是存在心里备用而已。
经过仔细搜寻,她果然发现熟人作案的推断未必正确,因为她总算是在窗口找到了一点攀爬的痕迹——花如烟的房间在三楼。但同样的,熟人也可能翻窗进入作案,倒也不能就此完全排除这一可能性。
她的脑子有点乱,第一次独立办案,难免各种复杂的心态搅和在一起,叶空山的种种指导不断地蹦跶出来,让她一会儿做出某种猜测,一会儿做出另一种。不过她还是不动声色地勘查完现场。除了窗户上留下的痕迹外,没有太多有价值的东西了,花如烟是当红妓女,屋里的脚印驳杂凌乱,不可能分清最新的脚印是哪一双。
看来只能从社会关系入手了。岑旷伸手招来了倪燕归:“你知不知道,花如烟和哪些客人的关系比较密切,和哪些客人有过争执矛盾?”
“这可不能说!”倪燕归立即回答,“客人的隐私是不能随便说出来的。青楼的规矩,不管客人们在这里说了多少醉话、胡话、真心话,听到的人都只能任它烂在肚子里,决不能说出口,否则的话,在这一行的名声可就没了。”
“那么,能不能把她的客人的名单给我呢?”岑旷愣了愣,又问。
“那也是不行的,”倪燕归好像看出了岑旷好对付,“那依然属于客人的隐私。”
岑旷无奈,只能先询问一番燕归楼的人,有没有谁前一天晚上看到了或者听到了什么声音,但整个燕归楼从上到下简直像是统一过口径,众口一词的“我不知道”“我没看到什么”“我没听到什么”。
忙碌了一天,最后一无所获,岑旷拒绝了倪燕归留她“吃顿便饭”的邀请,郁郁地走回家。此时的她已经不再是当初什么都不明白的小傻瓜了,毕竟也经受了叶空山那么久的熏陶。一路走一路想,慢慢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倪燕归见到只有她一个人来的时候,脸上露出的表情是失望,但心里面恐怕是求之不得的。
因为她根本就不想调查清楚花如烟究竟是被谁杀死的——完全没有这个必要。花如烟活着的时候是头牌,能够给倪燕归带来可观的利润,死去了就是一具冰冷的遗体,没有一丁点用处了。对于一样没有用处的东西,何必要费力去弄清楚她是怎么死的呢?
更何况,万一查出来花如烟真的是被她的某个客人或者燕归楼的某个客人杀死的,让衙门把此人抓起来,对燕归楼能有半个铜锱的好处吗?没有,真是半个铜锱的好处都没有,正相反,它会让燕归楼损失一名具备消费能力的大客户,可谓有百害而无一利。因此倪燕归一定是早就跟她的手下都打好了招呼,不许向岑旷透露半点有用的信息。
“可怕的人心……”岑旷咕哝了一句,随即觉得自己真是没用,第一次出马就这样惨败而回。她很不甘心,可是又想不到撬开倪燕归的嘴的方法,只能坐在床边恨恨地生着自己的闷气。就在这时候,门被推开了,向来不爱敲门的叶空山拿着几个纸袋走了进来,纸袋里散发出熟食的香味。
“怎么了?又不是被扣薪水了,怎么看起来那么郁闷?”叶空山问。
岑旷没有心思开玩笑,把白天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叶空山笑了起来:“没关系,不用气馁,对付那种老油条,你的经验本来就还不足。走,跟我再去一趟。”
“还去干吗?”岑旷不解。
“姓倪的老鸨不是想要请你吃饭吗?那咱们就去吃,”叶空山吞了口唾沫,“燕归楼不但姑娘漂亮,饭菜也是大大地有名,老子正好饿了。”
于是岑旷又跟着叶空山回到了燕归楼。此时华灯初上,正是燕归楼一天繁忙生意的开端,倪燕归正在门口忙不迭地招呼客人,看到叶空山出现活像见了鬼,转身想溜,却已经被叶空山一把揪住。
“我的女同僚告诉我,你打算请我们吃饭,所以我就不客气地来叨扰了。”叶空山开门见山,说完之后,大摇大摆地在大厅中央最醒目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倪燕归慌忙跟上来:“既然叶班头您来了,那自然是要楼上雅间里请了。”
“不妥,不妥,”叶空山大摇其头,“还是大厅里吃饭最好,可以体察民情,雅间就没有氛围了。”
倪燕归无可奈何,只能命令手下整治酒菜。叶空山细嚼慢咽,细品慢酌,一顿饭吃了一个时辰还没完,倒是来燕归楼找乐子的客人们,一进门见到捕快坐在大厅里,胆小的立即就撤了,胆大的不害怕也觉得很煞风景。这一夜燕归楼生意至少冷清了一半,倪燕归终于扛不住了。
“叶班头,叶大爷!”倪燕归用哀求的语气说,“我要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您,您说出来,我一定赔罪!别用这法子折磨我了,我经受不起啊。”
叶空山慢悠悠地撕着盘子里的一只鸡腿,等到把它撕扯得只剩下一根光骨头了,这才擦了擦嘴,扭过头冷冷地看着倪燕归:“倪老板,这位岑捕快是我的助手,她出面就等于我出面。我告诉你,这个案子我一定会查到底,越早结案,对你越有利。不然的话,我天天来陪你耗,看谁更有耐心。”
说完,他拿起一块干净的热毛巾,仔仔细细擦干净手和脸,冲着岑旷说:“现在你可以继续问了,这位倪老板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我先回去睡觉了。”然后他推开椅子,扬长而去,留下一脸愕然的岑旷和一脸苦相的倪燕归。
叶空山的这一番搅局果然有用处,倪燕归知道这位瘟神谁都惹不起,终于不再向岑旷隐瞒什么了。她乖乖地列出了和花如烟有往来的客人的名单。鉴于花如烟的身价,能上这份名单的人非富即贵,岑旷知道头疼的事情还在后头。
而楼里的妓女和大茶壶们也终于修改了他们的口供,其中一名妓女的话引起了岑旷的关注。
“昨天晚上我确实没有听到任何响动,但是前天……听到花如烟和客人吵起来了,而且还吵得挺厉害的。”
“和谁吵?内容是什么?”岑旷赶紧问,“说详细点!”
“说详细点?”妓女斜了岑旷一眼,“那就详细点呗。那天晚上我的客人要包夜,没想到他是个银样镴枪头,才不过一小会儿就……”
“别那么详细了!”岑旷慌忙打断她,“就拣和案情有关的说说就行了。”
妓女笑了笑,颇有些得意,对于她们来说,捉弄一下岑旷这样的雏儿是轻松随意的事。笑完之后,她接着说:“客人早睡了,我死活睡不着,就听到隔壁房间里花如烟和客人在吵架。花如烟好像很生气,一个劲地大骂那位客人,声音很大。花如烟一向对客人都很有礼貌,骂人这种事情实在罕见。”
“她都骂了些什么?”岑旷问。
“说什么‘凭什么要我跟你走?’‘老娘陪谁睡觉,和你有什么相干?’‘没错,谁有钱谁就可以来找我,只要是给得起钱的男人都行,女人也可以’……”
妓女学得似模似样,好像还有自己的添油加醋临场发挥,岑旷不得不再次打断了她:“好了好了,别再说了。那个客人是谁?”
“这我就不知道了,”妓女翻翻白眼,颇有些妒意地说,“花如烟那么红,有钱人都喜欢她,我哪儿知道是谁。”
岑旷只好回头再去问倪燕归。这一次倪燕归丝毫不敢隐瞒,翻翻账本,很快找到了答案:“那天晚上嘛……包宿的是……上官云帆,上官大爷。他是花如烟的老相好了。”
“上官云帆?”岑旷吃了一惊,“你说的是青石城最著名的医生,和胡笑萌齐名的神医上官云帆?”
“就是他,神医上官云帆,”倪燕归掩着嘴哧哧地笑了起来,“这位大人,神医到青楼里寻乐子,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神医也是人嘛,是人就得有七情六欲……”
岑旷已经没有注意到倪燕归到底在说些什么了,她在心里迅速翻检出了关于上官云帆的记忆。这是宛州首屈一指的名医,尤其精擅解毒,其实论医术而言,比起另一位名医胡笑萌还要略逊一筹,比如他治病喜欢走以毒攻毒的霸道招数,有时候难免会留下后遗症,胡笑萌在这方面就谨慎得多。但他的声名可比胡笑萌响亮多了,胡笑萌虽然医术精湛,但为人傲慢自负,品格卑下,总是索要高额的诊金,而且私生活糜烂不堪,人们固然不得不向他求医,在心底里是很难对他产生什么敬意的。
上官云帆就大不一样了。此人在青石城行医多年,除了医术了得之外,尤其医德令人肃然起敬。他为人治病从来不看身份,也不图钱财,收取的诊费往往比一般的庸医都低,遇到穷人更是时常分文不取,还得倒贴药钱。而每当青石城遇到疫病横行的时候,也总是上官云帆头一个站出来,组织全城的大夫为病人们免费治疗,还自己捐资购买药物,大锅熬药提供给全城的人。多年以来,上官云帆在青石城声名卓著,就连叶空山这样眼珠子长在头顶上的角色,提到他时也会忍不住要竖起大拇指。
所以当听说上官云帆竟然是青楼常客时,岑旷的心情多少有一点微妙变化。尽管诚如倪燕归所言,人有七情六欲,神医出入青楼也未必有什么不妥,但人的心理总是渴求完美的,她和人族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也受到了这种感染,多少有点儿希望心目中的高尚人物能真正做到出淤泥而不染。
夜已经很深了,但岑旷却毫无睡意,总还在想着花如烟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和上官云帆的种种事迹。一代名妓和一代名医联系在一起,总让人觉得有点奇怪。她索性向倪燕归打听了上官云帆的住处,直接前往上官宅,决意要问个清楚。
上官云帆一生从不贪图钱财,不知道接济过多少看不起病的穷人,所以自身并没有太多余财,所住的宅院也并不大,一共只有四间房。这四间房,一间他自己居住,一间仆人居住,一间用来做药房,还有一间用来接待病人,连独立的书房都没有。进过他卧室的人,就会发现卧室里满满当当全是医书,甚至床铺都有一半被书占据了。
岑旷站在门外,想到这位名医忙碌了一天救死扶伤,也许现在才刚刚躺下,有些不忍心把他吵起来。但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摇响了门铃,门铃异常响,在静夜里格外刺耳,吓了她一大跳,不过她很快想到,据说上官云帆的仆人有点耳聋,所以铃声不响不行。
过了许久,这位有点耳聋的仆人才出来开门,脸上颇有不悦之色,因为自己耳背,所以嗓门也很大:“我家主人身体不舒服,昨天早早就睡了,不看病了。你过两天再来吧。”
岑旷摸出那枚假腰牌,在仆人面前晃了晃,大声说:“衙门的,查案。”
仆人狐疑地打量她一眼,还是开了门,让她进去了。岑旷简略说明情况,这位仆人显然很清楚主人常去的地方,听完后一声不吭,也不替主人辩解,径直把岑旷带到了上官云帆的卧室外。然后他敲响了门:“老爷!有个捕快说来查案的,老爷!老爷!”
他开始声音并不大,但到后来几乎是扯开嗓门大吼,并且用手用力砸门,可上官云帆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岑旷渐渐意识到不对劲,她拦住了仆人,用秘术捣毁门锁,然后猛地一脚把门踹开。然后,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仆人已经吓昏在地上。
其实她也几乎就要尖叫出声了,只是最后强忍住了,总算是维护了衙门的尊严。在她的眼前,是一幕噩梦般的场景。
神医上官云帆瘫坐在地上,披头散发,衣服被撕成碎条,满脸满身都是疑似指甲抓出来的血痕,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嗬嗬声,地上摔碎了一样东西,好像是一只玉蝴蝶。在他面前的一张书桌上,放着一个透明的水晶瓶,里面盛满了液体,液体当中泡着一样东西,一样曾经明艳无比,如今却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那正是被剥下来的燕归楼头牌花如烟的脸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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