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祭:缚恶 二十九、
这一个漫漫长夜走到尽头时,两人才算是停止了讨论。他们把之前的许多细节也串联起来,分析了石隆相应的手法。比如那个因为刺杀石隆而死的焦东林,应该是石隆的手下,可能是被石隆以深夜密谈的借口招去,突然下手杀害;比如凝翠楼的艺妓秦雅君,也因为替石隆做事,最后被灭口;比如桑白露所居住的房子,就是石隆从他事先买好的那些避难房屋中刻意挑选的,因为它正好处在那个关键的位置上。当然还有一些小地方暂时没想明白,比如锁匠梅洛是怎么在严密看防之下被蛊虫上身的,但这些细节,只需要拿下石隆后详加盘问,一定能得到答案。
不过想要逮捕石隆可不是件容易事。无论什么朝代,对权贵下手总是麻烦多多,而且经常代价沉重,而石隆的身份更为特殊。光是他身边那些武艺高强的死士就足够让人头疼到死。
最麻烦的在于,这星是南淮城,住着几十万人的宛州最大的城市,假如动用大量军队出马,打草惊蛇不说,还会造成民众的巨大恐慌。而且城市巷战也比旷野中的两军对垒复杂得多,就算出动军队,也未必能擒得住他。
所以必须得想点其他的办法,至少得把石隆引出亲王府才能下手。要做到这一点,无论云湛还是席峻锋、田炜,乃至于石秋瞳,都不够分量。最后石秋瞳盛怒之下,决定把此事告知国主。
“反正死了儿子总不能一直瞒下去,迟早还是会被他知道,”石秋瞳怒气冲冲地说,“早哭晚哭都是哭,让他亲自下令吧。”
石秋瞳一定是早就哭过,云湛想,这两天她的眼圈总是红的,虽然在人前若无其事,背地里不知是怎样的哀恸。于她而言,最主要的情绪其实是内疚吧,云湛猜测着,这个外刚内柔的女人一定是觉得,如果她能多多关心一下自己的弟弟,这种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了。云湛找不到话安慰她,只能苦劝她先不要告诉国主。至于郡主,现在仍然装扮成太子暂时呆在宫里,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自己的父亲。
“你老爹如果知道了,肯定会暴怒,说不定就会不顾一切地要硬拿人治罪,”云湛说,“那样南淮城就闹翻天了,而且还未必能抓得住。所以你一定要首先沉住气,我们一起想想办法,比如说……假传圣旨什么昀?如果能把他骗到王陵,让他当场招供出尸体藏在哪里,就更好了。”
“这可是大罪啊。”石秋瞳略有点犹豫。
“这种时候,你应该做出取舍,孰轻孰重。”云湛得很简单,但含义再明白不过了。石秋瞳咬咬牙,下定了决心:“也好,反正如果不击败石隆,我们都难逃一死。但应该找什么借口呢?”
“王陵嘛,肯定是去祭拜谁谁谁。里面埋了你们石家那么多祖宗,随便挑一个不就行了?”
这话提醒了石秋瞳:“对啦!我伯父石之衡的忌日快到了。他们兄弟俩已经有两年没有去拜祭过这位大哥了,正好找这个借口。”
云湛松了口气:“这就对了。那就交给你了,动手的那一天我去给你做打手就行了。”
石秋艟轻轻点头,眉头紧锁。云湛瞥她一眼:"还在想着你弟弟的事?。
其实已经想过了,“石秋瞳摇摇头,”这两天想得多的,还是伯父的事情。他和我父亲之间的仇恨,或者说怨愤,真的有那么深吗?"
“人的心思总是不可捉摸的,”云湛说,“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多想,先把手里的事情做好了。到忌日还有几天?”
石秋瞳算了一下:“那一天是十二月十六。所以还有六天时间做准备。你真的不帮我忙,只等着做打手?”
“我没什么忙可以帮了,”云湛一摊手,“我和石隆又不熟,难道由我出马去把他骗来?”
“那你不会鬼混六天吧?”石秋瞳看来很了解云湛。
“我倒是有这个念头,可惜的是,手里剩下的钱不多了。”云湛叹了口气,表情十分遗憾。
云湛果真潇洒,拍拍屁股走掉了,留下石秋瞳气也不是恼也不是。她定定神,第一百次确定了男人不可信,然后开始计划剩下的步骤。首先是要先稳住国主,不让他察觉此事,否则震怒之下的他多半会毫不犹豫地动手硬拿人。克制不了情绪,一向是国圭的一个大毛病。云湛曾有些刻薄地向她评价过石之远,说此人无非是凝翠楼头牌的命,却老是梦想成为九州第一美女。
虽然云湛说话历来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这话却也不无道理。石之远当然是个有才能的人,只是他的才能并不足以支撑起他那过于宏大的野心,所以这一生注定只能在不断的挫折和失落中度过。人的一生就是这样,梦想和现实往往看起来像云望海峡一样近在咫尺,当你想要横渡时才会发现水面下密布的暗礁。国主想要吞并宛州、甚至进一步登上皇位,但即位三十年了,也难以做到;席峻锋做梦都想亲手摧毁魔教,没想到魔教已经自己毁灭了,让他空有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自己和云湛好像离幸福并不太远,但认识那么多年了,却也并没能把它抓在手心。
她摇摇头,把飘忽的思绪拉回来,接着开始盘算。可以让御膳房向国主进一些他喜欢吃的菜肴,自己偷偷在里面放点药,让他卧床不起。虽然对自己的父亲用这一招有违孝道,但事急从权,也没办法。大不了抓了石隆之后自己去叩头认罪。
接下来就是如何引石隆入彀。石隆能想出那么复杂的阴谋来,必然是狡诈多端之辈,所以这个祭礼一定要做得像模像样,把排场做足。而现场的人不宜多,人多了可能会招致石隆怀疑,所以兵贵精不贵多,云湛、席峻锋这祥的高手都得在列。此外还得强调保密,除了云湛等寥寥数人,剩下的人一概不可透露。
还有一点极为关键的:太子的尸体究竟会被藏在哪里?既然石隆是趁着主持王陵重修的时候谋杀的太子,那他一定会把尸体藏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会是在哪里呢?
她让手下送来了王陵的全图,摊在桌上打算细细钻研,但她几乎一眼就看出了尸体可能的藏匿地点。把尸体藏在那种地方,的确是常人根本想不到、也不可能去找的。如果不是席峻锋看穿了他的诡计,这具尸体或许会永远被藏在那里,永远不被人发现,而即便被发现了,黑锅也会背到早已消亡的净魔宗的身上。
石秋瞳一拳砸在桌上,把茶杯都震翻了。好狠毒的伯父,她心里想着,那一丁点亲情的犹豫一扫而光,剩下的只有不可遏制的巨大愤怒。
与石秋瞳的愤怒相比,席峻锋却显得格外冷静,他平静地递交了辞呈,向多年的捕快弟兄们一一告别。捕快们并不知道席峻锋还会有与石隆的最后一战,都以为他会就此退隐,捕房里充满了黏稠而压抑的离别气氛。
真正失望到了极处,反而不会外露了吧?刘厚荣充满同情地想。这个入行十多年来都在全力追寻净魔宗下落的男人,在最后得知净魔宗就那样离奇地自动消亡了之后,内心是怎样的空虚而寂寞呢?他不禁想起在那些精彩曲折的江湖传说中,身背血债等候复仇的人们总喜欢祈祷自己的敌人长寿,千万不要老死病死,以享受手刃仇家的快感。但席峻锋是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没有人出言挽留,因为他们都知道,支撑着席峻锋向前行的精神动力已经不复存在了。这个男人的身上背负了太多沉重的东西,他们不忍心再让他继续受累下去,尽管这个男人同时也是他们的精神支柱。但生活总要继续,所以他们强颜欢笑,对酒高歌。
“你小子,凡事多动点自己的脑子,别总是第一反应就去想书里怎么说的、前人怎么教的。书里的东西并不总是对的,古人也未必都比你聪明。不然长久下去,你真成了长脚的书柜了。”席峻锋对刘厚荣说。
“你很聪明,就是有时候过于相信你的小聪明了。小聪明偶尔能碰巧解决一些问题,但在大部分时候,只能误事。学着脚踏实地一点,沉稳一点,做事之前,先在脑子里认真过一遍。”席峻锋对陈智说。
“你,我恨不得把你和陈智剁成肉酱混在一起,然后再分开揉成两个人,你们俩要能中和一下就好了,”席峻锋对佟童说,“当然你还是我手下最能干的人,我已经推荐你接我的班。”
还有仵作老韩,还有曾经的风流男人霍坚……席峻锋一一和自己的手下与同事们话别,对每一个人的个性与优缺点都了如指掌。他有时严肃、有时滑稽,有时满面笑容、有时吹胡子瞪眼。每一个人都认真倾听着他的话,因为他们意识到,这个人以后也许再也不会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那么这就是大家最后一次和他讲话了。他的平易近人,他的幽默风趣,他的善解人意,他的宽容大度,都只是浮于表面的遮掩,就像池塘的水面有再多的浮萍,也不能让人站上去,一池水永远不能供人站立,那一层看似厚实的绿色只是徒有其表,下面幽暗的死水与看不见的深底才是真实的。
觥筹交错之间,捕快们凑钱买来的各种熟食渐渐只剩下残渣冷油,而几名快脚的小捕快已经跑了两趟去买酒了。席峻锋喝得满脸通红,突然一屁股坐在了满是油渍的桌子上,整个捕房里静了下来,大家都知道,他大概要发表离去前的最后一次演说了。
“人活着总还是要有梦想比较好啊,”他的开场白十分突兀,"想要赚大钱也好,当大官也好,讨个漂亮媳妇也好,称霸武林也好,或许是庸俗的,或许是高雅的,但无论如何,梦想无分贵贱,有了梦想,人才能活得有滋有味有盼头。
"但是仇恨这种东西,和梦想无关,它就像是一根带着刺的鞭子,抽着你身不由己地向前走。人一旦有了仇恨,就被完全捆住了手脚,沿着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前行,终点只是解脱,而不会是欢愉。
“人生就像抬起头仰望天空,那里有朝霞的灿烂、白昼的明亮、黄昏的暮气与黑夜的阴沉。但对于某些人来说,人生永远都只是黑夜,能看着漆黑一片的天幕,等待着永远等不到的黎明的曙光。”
说完这番没头没脑让人难以理解的话之后,席峻锋顺着桌腿滑到了地上,脑袋一歪,开始发出鼾声。捕快们相互苦笑着对视,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那张硬板床上。
“我去通知一下嫂子,等晚上醒了酒我们再把他送回家去吧。”陈智止不住地唉声叹气。
时间的长短对人们来说,是一种感觉的过程,这种过程可以大致概括为两句话:盼望让等待变长,恐惧令时光飞逝。
对于南淮城的人们而言,有的在摩拳擦掌地期盼着六天后的日子,有的在紧张不安地希望它晚点到来,然而反过来说,时间并不因为人们的情绪而真的变长或是缩短。当朝阳第七次升起的时候,那个命运注定的时刻降临在所有人头上。
“王陵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大得多。”云湛左顾右盼一番后,以一种土包子进城的语调充满敬畏地说。在他的眼前,位于南淮北郊的王陵向着远方骄傲地伸展开,俨然如同一座气象万千的宏伟官殿。对于死后不过占一抔黄土的草民们来说,实在很难想象,王族的陵墓会具备这样的规模。
历代帝王基本就是把宛州能有的美好景观都搬到了这里。那些在各种风物志里被反复提到的山水、楼台、桥梁、园林,几乎都在这里有原比例的或者是缩微的复制。这些复制绝非暴发户般胡乱无当地拼凑在一起.而是由大师设计,搭配错落有致、浑然一体,让活人都有想在这里住下去的冲动。而在那些风景的尽头,就是帝王们死后安葬肉身的所在,王陵的入口好似巨兽的大嘴,准备把来者吞入腹中。全副武装的士兵们除了向石秋瞳鞠躬敬礼之外,一概目不斜视。
“你们还缺看陵人么?”云湛问,“这里比住在城里还舒服。”
“你可以住在地下的墓室里,那里更大。”石秋瞳淡淡地说。
云湛知趣地闭嘴。来到地下陵墓的人口处,石秋瞳不再搭理他,四处亲自查看了安排好的各处伏兵,虽然暂时没有纰漏,但想到石隆的难缠之处,手心的汗仍然一直没有干过。席峻锋倒是始终泰然自若地站在云湛身边,左右顾盼之间,目光全部盯向那些没有士兵封堵、可能供人逃跑的方向。他张了张嘴,好像是想叫人,但最后却哑然失笑,“我还是习惯性地想要指使手下的捕快,却忘了我已经递交了辞呈了,而他们也并不在我身边。”
云湛同情地看着他:“你真的下定决心不再干了?你可比安学武那个夯货强多了。”
席峻锋摇摇头:“志不在此,也不必多说了……咱们的正主儿来啦!”
石隆来了。和石秋瞳之前的预判大相径庭,他根本就没有带多少人来。他骑着自己虽为瀚州名种、但已经老迈迟暮的坐骑,身后只跟着洪英和四名便装随从,与那些出入则一唿百应、八抬大轿还嫌不够的贵族们形成鲜明对照。
石秋瞳也是见过各种大场面的人,包括曾带兵面对几百年没在九州大地上出现过的杀伤力极强的香猪骑兵,但此时此刻,面对着本就堪称传奇的伯父,那种紧张感是抑制不住的。她深吸一口气,带着笑脸迎了上去,准备按照预定的剧本行事:和伯父虚情假意地寒暄一番,代表自己突然染上贵恙的父亲向他致歉,趁他不备动用云湛、席峻锋等打手迅速把他拿下,然后当着他的面把太子的尸体找出来,让他只能认罪伏诛……
每一个步骤都不容易,尤其是动手擒拿这个名声在外的武林高手,稍微出点篓子就可能前功尽弃。她觉得自己的脸都快要笑僵了,简直怀疑自己向伯父问安的时候声线会不会发颤。然而还没等她开口,石隆先说话了。
“就凭这几个人,你真的觉得可以活捉我吗?”石隆不紧不慢地说。
这话一出口,仿佛空气都被严寒的北风冰冻起来。一股肃杀之气蔓延开来,在场所有人都暗暗地把手放到了兵器上。
石秋瞳盯着石隆看了很久,最后开口时,语气也如冰刀般锐利:“我还是低估了您的情报网。看来不止是王官里的带刀侍卫,您还有更多埋在泥土里的人才啊。”
石隆微微一笑:“江湖本色,见笑了。”他慢慢向前踏出一步,石秋瞳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石隆叹了口气:“别那么紧张,侄女儿,我要对你动手,刚才早就出手了。你的武功我见识过,你不是我的对手。”
“那你究竟想要做什么?”石秋瞳有些奇怪。
“陪你进去,让你把尸体找出来,”石隆回答,“你不是怀疑是我绑架并杀害了太子吗?现在我们一起进到陵墓里去,请你把尸体拿出来证明我的罪孽。否则的话,我想你应该向我赔罪道歉,并且发还我的女儿。”
石秋瞳身子微微一颤,她发现石隆所掌握的情报远比她所想象的要多,自己看似精心谋划,其实却还是落入了石隆的算计中。但是石隆明知自己的计划,仍然敢于只带几个随从就来踏人陷阱,难道他还有什么棋高一着的谋划?
她犹豫了一下,决定以不变应万变,至少不能在嫌疑犯面前露怯吧?于是她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当先走在了前头。石隆等她走出几步后,才迈开步子跟上去。
石秋瞳并没有欺骗云湛,王陵的地表部分已经很像一座华丽的行宫了,但地下部分还要宽宏得多。虽然人类并不具备河络那种天生的在地底构建城市的本能,但毕竟在种族间暂时停止兵戈的今天,请几位河络来指点一下也并非难事,因此这座地宫融合了河络的技术与人类的艺术风格。
它足足有十余丈高,穹顶上镶满价值不菲的上品萤石用以照明,比烛火更加明亮,映照着四壁的精美壁画和闪亮的宝石。一进入地下,就能看到一座座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陶俑士兵塑像排列在墓道两佣,一路延伸下去,就像一支忠实的卫队,守卫着他们早已朽烂的主人。
地宫一向是绝对禁地,从来不许外人踏足,否则格杀勿论。而内部的各种复杂机关和地面严密的保卫也让历代的盗墓贼望而却步。今天相对特殊一些,因此主墓道里的机关都被暂时关闭,但普通卫士仍然不被允许进入。石秋瞳最后挑选了三十名精壮的兵士,带上了云湛和席峻锋两人,与石隆一同进入,想来石隆也不是三头六臂,凭借着己方三名高手,也不愁制不住他。众人沿着倾斜的墓道不断向下,尽管脚步刻意放轻,声音仍在寂静的墓穴里不断回荡。
“为了证明我的罪行,你竟然不惜带上几十个人闯入王陵地下,这样敢于蔑视祖训的做法,倒很有我的风格。”石隆随手拍着一个身边的陶俑。这些陶俑并不是按照标准的人类身型制作的,每一个都有一人半高,配合手里粗长的兵器,显得气势非凡。
“人死了不过是一堆枯骨,我对这样劳民伤财的王陵一向没有好感,”石秋瞳回答,“倒是你,祖训里似乎也没有说过一位亲王可以合法地杀死自己的侄儿吧?”
石隆笑了一声,没有回应。一行人在王陵里转过了若干个通道,越走越深,但这里通风做得不错,并无气闷的感觉,就好像死去的帝王也需要唿吸一样。
当石秋瞳最终停下脚步时,他们已经来到了王陵的核心部位。眼前是一个比进入时的宽阔大殿窄小一些的大厅,但规模也绝对不小,这里的陶俑排列成了军阵,显示出一种守护者的架势,不过最吸引人目光的还是军阵中央包围着的那样东西。
那是一个凹陷下去的大坑,坑中有一只形状奇特的庞然大物,头部很像民间传说中的龙的模样——虽然世上并没有人真的见过龙——有着长而尖利的嘴和弯曲的角,身体却像一头蹲伏在地的巨狮,背上还有展开的宽而长的双翼。云湛跳下坑,走上前去一比,发现自己的身躯也不过和这个怪物的一根脚趾差不多大。该怪物双目怒张,铜铃般瞪视着所有的闯入者,仿佛随时准备势不可挡地从坑底扑将上来,将入侵者吞入肚腹。
幸好这并不是活生生的生物,而只是一尊石雕像,用一整块万斤巨岩雕刻而成的石雕像。这是放置在王陵墓室内的镇墓兽,在它脚下的地底,就是衍国历代国君的棺材与尸体。自从三十年前的国主石之衡耗费大量人力财力将它雕成后,它就始终这样威武狰狞地守护在这里,保卫着先王们的躯体和灵魂。
“一整块岩石……那么说就是实心的了?”云湛问。
“是实心的,但还是有办法打破,并在里面藏东西,”石秋瞳答着云湛的话,眼睛却盯着伯父石隆,“可以用河络的火烧水冷法在岩石上凿开通道,把要藏的东西放进去,然后浇入一种特殊的灰浆。灰浆凝固后,会变得异常坚硬,外表看不出破绽来。”
“你的意思是说,我杀害了太子,然后把太子的尸体藏进了镇墓兽的体内,对吗?”石隆问。
“这不正好符合‘归魔’的含义吗?”石秋瞳冷冷地说,“我传唤过当年协助大军击破净魔宗总坛的田炜。他经过分析,认为归魔这一步骤最重要的元素应该和‘地下’有关,因为按照净魔宗的教义,魔主一直被禁锢在地底不能脱身。魔徒们如果想要归化于它,毫无疑问,也应当自己身入地下。”
“那就找找看吧。”石隆简单地回答,并没有多余的抗辩。
三十名工兵拿起早就准备好的工具,攀爬到镇墓兽的顶部,开始细细寻找凿开过的痕迹。他们虽然做御林军打扮,其实却是石秋瞳早就安排好的工兵,正好用来干这种活。其余几人站在坑外,居高临下地观看着。
“禀公主,我们找到了一处,明显是凿开后再浇筑补合的。”一名工兵高声汇报说。
“那就从这一处开挖!”云湛下令。
石秋瞳侧眼看看石隆,发现他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掩饰不住的紧张,并不像刚刚到来时那么轻松自如了,这让她颇有些宽慰,因为这说明石隆心里毕竟还是在担忧。而工兵寻找到凿石的痕迹,也说明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云湛和席峻锋则神情专注,一直注意着工兵们的动向。席峻锋不断提醒着:“注意一切可疑的微小物体,很可能会有太子身上的饰物什么的脱落下来!不管发现什么,都立即向我们汇报!”
这只镇墓兽所用的石材以宛州常见的花岗岩为主,质地极为坚硬。工兵们虽然有所准备,进度仍然不快,石隆的额头上已经渐渐有了冷汗,拳头捏得紧紧的。而云湛和席峻锋的视线也一直盯着坑里,没有半分松懈。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过去,每个人都不禁有些口干舌燥,但没有人哪怕是坐下来稍微休息一下。
当工程进行了大约一个对时之后,一名工兵一锤子下去,从碎裂的石块中突然滚出了一样什么东西,在萤石照耀下反射出银白的光。席峻锋一跃而起,跳到了镇墓兽身上。
“拿给我看看。”他伸出手,不疾不徐地说。
工兵捡起那个东西,递给席峻锋,但还没放到席峻锋的手里,旁边忽然伸来了第三只手,以快若闪电的速度抢过那个东西,随即跳出了坑去,回到高处。
那是云湛。他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席峻锋下去,抢在席峻锋之前,把从镇墓兽体内滚出来的物品夺走了。由于速度太快,人们甚至无法看清那到底是什么。
席峻锋脸色变了,也迅速跟了出去,站到云湛跟前:“云兄,别开玩笑了,先给我验看一下。”
云湛的答复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他把那样东西往怀里一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张弓搭箭,锋利的箭头对准了席峻锋的胸口。他原本一直挂在脸上的懒散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咬牙切齿的全神贯注。
“别傻了,我怎么可能给你?”云湛的声音严肃而略带凶狠,并不像是开玩笑的腔调,“你处心积虑安排了这么宏大而复杂的一场阴谋,打着净魔宗的幌子杀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想尽一切办法诬陷亲王,最终的目的不就是凿开镇墓兽,取走这样东西么?”
处心积虑地安排这场阴谋?
凿开镇墓兽取走这样东西?
席峻锋?
云湛这短短两句话真是具有惊雷的效果,石秋瞳和石隆对望一眼,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刚刚挨了几记重重的耳光,正被打得晕头转向直发蒙。云湛大喝一声:“你们如果相信我,就快帮我围住他!他的功夫远比你们想象中要高!”
两人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跨上前成掎角之势围住了席峻锋。席峻锋脸上的肌肉轻微抽搐着,双目中投射出极度怨毒的眼光,好像要把整个世界都烧成灰烬。石秋瞳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有见到过这样恶毒而又无比绝望的眼神。那真的是一种最深沉的绝望,用一座金山都无法挽回的可怕绝望。面对着这样一张脸,面对着这样一个几分钟前还看起来很和善、很宁静的人,石秋瞳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石隆想到了自己年轻时在瀚州的草原上猎狼时的情景。他永远也忘不了自己追击两天两夜后终于杀死一条独眼老狼时,从那只仅剩的独眼中放射出的光芒。那只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老狼,即便是临死时,眼光中也包含着凶残到极点的杀意。而现在,席峻锋的眼里就有这样的杀意。
席峻锋沉默了一阵子后,目光中那种惊人的沸腾情绪慢慢收敛起来。他在三名高手的包围下,并没有动弹,只是轻轻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还以为你已经完全相信了我的推理。”
“其实我原本已经相信你了,打算好好歇几天,养精蓄锐来抓隆亲王的,但我发现我根本没法好好歇,”云湛沉声说,“因为我还有一些事情没想通。所以在这六天里,我做了一些小小的调查。想知道我查出点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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