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逝十
现在,事情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了,岑旷运用着叶空山教给她的推理方法,努力构建着事实的真相,用叶空山的话来说,那就好比是搭积木。
“任何一块积木,只要形状和尺寸稍微有一点不对,就会让大厦倾覆,”叶空山说,“所以,必须保证每一块积木都是正确无误的,否则的话,最后的事实也必然会出现谬误。”
现在事实的轮廓已经出现了,但还少一些关键的、让大厦立起来的积木。岑旷绞尽脑汁,想呀想呀,总是不得要领。这一天夜里,她实在觉得自己睡不着了,于是从床上起来,准备再去看一看后院的那间小屋。
她已经在这个院子里住了好几天了。由于叶征鸿已死,后院已空,不再有守望的价值了,所以忠诚的曹大海在时隔三十余年之后,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他的亲人早已不在,但还有一些老朋友可以去拜访一下,临行前把院子托付给了岑旷。
岑旷求之不得。她总觉得,那间供那位背叛者居住的房间里会隐藏着一些秘密,但不管怎么寻找,都找不到任何特殊之处。但除了这个房间之外,她又再也无法找到任何和背叛者有关的物件了。
她很焦急,案子悬而未决,叶空山始终昏迷,让她觉得自己实在太没用了。她不止一次地想到,也许我永远都破不了这个案子,也许叶空山永远都不会醒来,这种想法每每让她在深夜里惊醒,发现枕头都被泪水浸透了。
无论怎样,岑旷相信自己有一样东西不会输给叶空山,那就是毅力。就算是掘地三尺,我也要再找到一点新的突破口,她这么想着,向后院走去。
后院的门早就被曹大海打破了,一直没有修补。岑旷走出几步,猛然见到门里有一道影子飞快地晃过。她慌忙闪到一边,屏住呼吸,一点一点蹑手蹑脚地靠近。
是什么人这么晚了跑到这个后院里来呢?岑旷一边猜想着,一边使用了极耗费精神力的消声术来隐藏自己的脚步声,贴在破门边向院子里张望。
月亮露了一下脸,又很快消失,后院里黑暗一片,岑旷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但尽管只是一瞥,她还是能认出,这正是那天夜里袭击叶空山的凶手!
愤怒瞬间涌上了心头,但她强行克制住了,对方的秘术很高强,动作更是有若妖魅,而自己精神力虽强,却缺乏和人对战的经验,真要动起手来,未必是他的对手。她只能拼命忍耐,同时也更加好奇:这家伙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她一动也不敢动,缩在破门旁边的院墙后面,一边努力分辨着那黑乎乎一片的视界,一面仔细聆听着后院里的响动。看和听结合在一起,她勉强可以判断出,那个黑影先是进入了小屋,不久之后又走了出来,长久地伫立在那片已经凋零殆尽的紫玉箫花丛前。就算再有风吹过,箫声也终究无法响起了。
但就在这时候,另外的声音响起了,听到这个声音的一刹那,岑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哭声。
那个黑影陡然跪倒在地上,面对散落一地的枯萎花瓣,爆发出凄惨的哭声,那哭声中似乎饱含着人世间所有的悲凉和愤恨、所有的哀伤和痛苦,那哭声在暗夜的空气中如河流般奔涌,将黑夜的色彩染得墨一般浓重沉滞。
我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能这样哭,岑旷想,我开始相信传说中哭倒城墙的故事了。
尽管与己无关,尽管对方是自己的仇人,但听着这样令人肝肠寸断的痛哭,岑旷居然觉得自己的眼眶也有些湿润。当那个黑影像纸鸢一样从高高的插满玻璃的围墙上飘出去之后,她的耳畔仍然回荡着那撕碎一切的哭声。在哭声中,她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开启那扇秘密之门的钥匙。
岑旷在天启城待了十来天之后,叶寒秋终于办完了公务,也回来了。他早就搬离将军府,不住在这里了,但是由于和父母的亲密关系,经常也会回家看看。而现在,父亲和母亲都已不在,这个家对他而言,也像是失去了意义。
叶寒秋站在叶空山的床前,良久没有说话。岑旷站在一旁,注意着他的表情:“其实你心里,还是不愿意看到你的弟弟变成这样吧?”
叶寒秋迟疑了一下,还是回答说:“既然你是一个从来不能说谎的魅,我也不想对你说谎。是的,虽然很多时候我都恨不得把我这个弟弟揍成肉酱,但是现在,我感到了难过。这或许就是亲情,那种天然的纽带怎么也没法切断。”
“谢谢你的诚实。”岑旷低声说。
“怎么样,这些天你找到了什么线索没有?”叶寒秋问。
“线索有一些,但是最关键的链条还没能接上,说出来也没有凭证。也许我需要你的帮助。”岑旷说。
“只要我能帮得上忙的,你只管说。”叶寒秋毫不犹豫地回答。说起来也真奇怪,叶寒秋在岑旷面前说话始终谦和有礼,或者说,他对任何人说话都这样,唯独对自己的亲兄弟叶空山如此冷漠粗鲁。
“我只需要你帮我一个小忙,”岑旷说,“这几天请你夜里别回家,就住在叶府你当年的老房间里。”
“这真是个奇怪的要求。”叶寒秋耸耸肩。
“而且是个危险的要求。”岑旷直视着他的眼睛。
叶寒秋和她对视了一会儿,似乎也明白了她的用意:“那好吧。叶添!替我把房间收拾一下。”
“不用特别收拾,随时随地都是干净的。”叶添笑着说。
于是叶寒秋在他的老房间里住了三天。岑旷则在他的房外收拾出了一块最利于埋伏的地方,白天睡足了觉,晚上就潜伏在院子里监视着,然而两个整夜过去了,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倒是让岑旷生出了一种“我是不是个偷窥爱好者”的错觉。而且,这次的一切推论都是她凭借着自己的头脑独立完成的,她实在没有把握保证其正确性。只有叶空山的推理,才能让她完全信服。
但她还是决定,无论如何不能放弃,此时此刻,她必须相信自己的判断,在没有叶空山帮助的情况下,她必须强迫自己无条件相信自己的判断。同时,她还得强迫自己在一整夜的时间里不能有丝毫分神,她忘不了在青石城童谣谋杀案中,自己不过睡着了短短的几分钟,就酿成了惨剧。而这一次,或许将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守候,就算非得用锥子锥大腿来保持清醒,她也不得不那样做。
所以在第三天夜里,她照样睁大了已经熬得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叶寒秋的房间,恨不能用小木棍支住眼皮,以防自己眨眼,至于那样或许会有睁着眼睛睡着的危险,她就没有想到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很快已经到了子时,夜色愈发浓重。正当岑旷开始猜想今夜会不会又白忙活的时候,她终于又感到了那久违的精神触须。这一次,那位神秘来客显得更加谨慎,进入院子之前就已经探出了精神触须,但岑旷早就做好了准备,及时地隐藏起了自己的全部精神力。
终于要到谜底揭晓的时刻了吗?岑旷觉得自己的心脏狂跳不已。她一面努力屏住气,一面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身影走进来。他依然是那样轻飘飘似乎连地面都不会沾的高明身法,浑身上下散发出逼人的杀气,看上去,上次岑旷施加在他身上的暗月诅咒已经被清除干净了。他来到了叶寒秋的房门外,站立了一会儿,大概是通过精神触须确认了里面有人,然后他举起手来,不知道绘制了怎样凶险的秘术印纹,看来是准备破门而入了。
然而有人的动作比他更快,还没等他击碎房门,房门自己突然打开了,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从里面直刺出来,速度有若惊雷。
这把剑当然是握在叶寒秋的手中。和懒散的叶空山不同,他自幼就苦练武艺,加上天赋出众,一手剑术早就练得出神入化,而且在多年的捕快生涯中积累了丰富的实战经验。这几天夜里,辛苦熬夜的不只是岑旷,叶寒秋也一直紧绷着心弦,长剑就放在枕头边,随时准备应付来犯之敌,避免弟弟的悲剧重演。现在敌人既然上门了,他就绝对不会客气。
但敌人的实力也高得出奇。在叶寒秋剑招的逼迫下,他的步伐丝毫不乱,有条不紊地躲闪着进攻,并且随时准备用秘术反击。当年以紫玉箫为标志的杀手,大概就都得是这样的水准吧,岑旷想着。她毫不怀疑这一点,这个人就是当年雷州叛军的一员,也是紫玉箫杀手中的一员,能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强大杀手。
这是岑旷有生以来见识过的最高水平的一场决斗,昔日的朝廷神捕和昔日的冷血杀手互不相让,针锋相对,绝不是叶空山那种半吊子功夫可比的。为了全神贯注地对付叶寒秋,这位深夜怪客不得不撤去了身上用以模糊他人视线的秘术,岑旷也第一次看清了对方的形貌。
这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啊!岑旷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虽然用长袍裹住了身体,但在激烈打斗中仍然能看到胳膊和双腿,完全就是骨瘦如柴,一张脸更是形若骷髅,仿佛只有薄薄一张面皮裹在骷髅头上,加上被叶空山的飞刀割掉的残耳,形容恐怖至极。
一个人怎么会瘦成这个样子?他一定经受过许多折磨吧,岑旷想,不是非人的折磨,不可能把一个人弄成现在这副戳破皮就看见白骨的样子,但是……他竟然还活着,而且还能动手和人打架!那样的生命力,真是比他的长相更为可怖。
院子里战况激烈,一时之间,很难看清两人的胜负,但时间长了之后,天平就开始倾斜了。很显然,叶寒秋年轻力壮,体力更加悠长,而那个骷髅模样的怪客,虽然从死人一样的外表上无法判断年纪,体力却有些不济。双方激战一阵子之后,他已经开始不住地剧烈喘息,动作也渐渐有些凝滞,叶寒秋趁此机会连环三剑强攻,刺伤了他的右肩。
这一剑更加重了怪客的劣势,他的脚下步法越来越显得散漫,身上也增添了好几处伤口。叶寒秋乘胜追击,换了一套招招抢攻的快剑,专门攻向敌人的各处要害,怪客更加难以支撑,突然间脚下一个趔趄,下身露出了破绽。叶寒秋不多想,一剑削向了他的右腿,眼看就要把这条腿生生切断。
岑旷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但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剑砍在右腿上,竟然发出“当”的一声,右腿丝毫未受损伤。那是一条金属假腿!
糟糕了,岑旷心知不妙,这个独腿怪客自知体力不足,竟然是故意露出那个破绽,就是为了引叶寒秋上钩。叶寒秋一剑砍在那条金属假腿上,立即感到全身一震,长剑被假腿牢牢吸住,一阵冰冷的寒流顺着剑身传到了他的体内。
他别无选择,只能撤剑,但失去了兵器之后,他很难赤手空拳地去和一个秘术师比拼。独腿怪客则抓住这个良机,骤然把精神力燃烧到顶点,以一记精确的音爆术击中了叶寒秋的双耳。空气爆裂发出的巨大响声瞬间把叶寒秋震昏倒地。这就是捕快和杀手之间最本质的差别:杀手更加狡猾,更加不择手段。
独腿怪客狞笑一声,右手运起了不知是哪种类型的蓝色光团,准备打在叶寒秋的身上。但就在这一刻,岑旷大喊了一声,让他浑身一震,生生收住了手。
“别杀他!”岑旷喊道,“他是你的儿子!”
他是你的儿子。
这六个字让独腿怪客停住了致命的一击。他扭过头来,骷髅一样的眼眶里,两粒血红色的眼珠死死盯住了岑旷,看得她浑身发毛。但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任何退让的余地了,她深吸一口气,反而向前跨出了几步,将自己也置身于独腿怪客的攻击范围之内。
“我没有骗你,他不是叶征鸿的儿子,而是你的儿子。”岑旷说,“三十五年前,在那个女性背叛者,也就是你的情人,被叶征鸿带回到天启城之前,她就已经怀孕了,怀的是你的孩子,就是你眼前看到的这个人。不信的话,你可以仔细看看他的脸,我相信,你能够从他的脸上看出你年轻时的影子。”
独腿怪客沉默了一小会儿,俯下身来,扳过叶寒秋的脸,手上燃起一团照明的火焰。在火光的照耀下,他那张几乎只剩一层皮的脸显得更加狰狞可怖,令人完全无法把他和英俊挺拔的叶寒秋相提并论。但他的表情渐渐起了变化,一直像僵尸一样不喜不悲的面庞上,交替闪过了喜悦、激动、痛恨、愤怒、哀伤等等复杂的情绪,他血红色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叶寒秋的脸,两滴眼泪落了下来。
“你说得对,”他用一种类似锯木头一样的喑哑嗓音说,“他的确是我的儿子,他的这张脸,正是我和紫瑶的脸合在一起。”
“进屋喝杯茶吧,”岑旷走上前,费力地抱起昏过去的叶寒秋,“你一定有很多话想要说,我也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对了,她叫作紫瑶,那么请问你怎么称呼?”
正在走向叶寒秋房间的独腿怪客停住了脚步,他踌躇着,就像是因为自己的名字已经太久没有人唤起,早已经被他遗忘了。但到了最后,他还是轻轻说了两个字:“贺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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