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伪三
安星眠曾经在随着老师章浩歌游历的时候进入过河洛地下城,所以对于这样深藏地下的宏伟景观并不感到惊奇,雪怀青却是第一次见到。饶是她对一切身外之物都并不感兴趣,尤其天底下的城市在她眼里几乎一模一样,但看着这样分明出自人工斧凿、却又显得浑然天成的奇观,仍然难免小有震撼。
无论怎样,现在大家终于有了时间去各自消化自己的心事。河洛虽然一向警惕人类,但对于白千云的朋友,他们都表现得足够友善。雪怀青似乎很适合和河洛这种直肠直性的种族交往,她很快就和几位河洛药剂师打成一片,开始一边学一些简单的名词,一边随着他们在地下矿脉里辨识寻找可以入药的植物和矿物。虽然语言上面障碍不少,但共通的知识让他们在交流上竟然还算得上顺畅,一位名叫石块阿迪的长老——洛族语称为“苏行”——更是对她青眼有加,一老一小经常在地下矿脉中一待就是一整天。
安星眠也索性抛开一切烦恼,认认真真地拜河洛为师开始学习洛族语。他本来天分就高,很快就跳过了入门的阶段,能够应用一些较为复杂的对话了。他似乎是要让自己全身心地沉浸在某一种状态中,让自己暂时忘却掉那些不愉快的一切。
但到了夜里,他的睡眠却开始变得不踏实。安星眠人如其名,是一个非常爱睡觉的家伙,头还没沾到枕头就开始犯困,躺下立马就能入梦。但现在,他总是睡不着,总是被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梦境所缠绕,并且经常在噩梦之后猛然惊醒,发现自己汗流浃背,床单和被子都汗湿了。
他开始以为,这大概是因为对长门的信仰破灭之后的心绪不宁所致。但慢慢地,他又觉得并不大像,因为假如真的是信仰的幻灭,那应该是一种彻底的沉沦和放弃,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始终有一些……隐隐的不安。
他一直在努力捕捉着这种不安的源头,想弄明白它来自何方,却又始终不得要领。但想要完全放下心,也根本做不到,那种“好像有点什么东西不妥但就是找不出来”的感觉,就像猫爪挠心一样,让他十分不自在。
就在安星眠试图找出这样的不安来自于何方的时候,一个令他振奋的好消息传来了:唐荷和白千云终于一前一后地醒过来了。几个月的沉睡之后,蛊毒的效力过去,两人总算是恢复了神智。当然了,身体还很虚弱,只能暂时卧床由李福川安排人照料。
虽然唐荷先苏醒,但他不便在这种时候去探望唐荷,只能先去见白千云。白千云虽然还显得很萎靡,但一见到安星眠进来,还是精神一振,狠狠给了他一拳。
“老子为了你被弄成个活死人,怎么也得好好揍你一顿!”白千云笑骂着。
安星眠身子并不强壮,但白千云这一拳打在身上却几乎没什么痛觉,可见对方的力气远远没有恢复。他心里一酸,脸上还是摆出痛楚的表情,在床边坐了下来,简略讲述了一下千云堂被焚毁的经过,并且连同地窟的秘密也一起讲了,最后说:“白大哥,我真是对不起你,千云堂为了我……”
“自家兄弟说这些做什么?”白千云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你以为我开千云堂就是为了赚钱?其实我是想争口气,做点大事出来。现在兄弟你居然能招惹上皇帝,那可真是大得不得了的大事了,老子就算马上入土,想想也会觉得脸上有光。”
白千云越是慷慨豪迈,安星眠就越觉得难受,反倒是白千云转过话头来安慰他,要他不要过分纠结于长门和章浩歌:“我就一直觉得你们长门的苦修没啥意义,真要是长门没什么奔头了,也好,何必要用信仰什么的玩意儿把自己牢牢捆住呢?再说了,就算九州真要毁灭,那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兴许十七八辈子都看不到呢。即便真的迫在眉睫,不趁着现在活得更好一点,不是太亏了,轻松自在一些不好么?”
安星眠无言以对,只能岔开话题,把自己前些日子在幻象森林的经历又给白千云讲了一遍,尤其渲染了一番尸舞者之间的大战。听得后者啧啧称奇,羡慕不已。安星眠看他还是很疲倦,不再多待,叮嘱他好好休养,离开了他的房间。刚刚掩上门,一名女仆就来到了他跟前:“唐小姐请你过去。”
安星眠愣了愣,不自觉地就想要逃开,但最后还是跟着女仆过去了。他忐忑不安地敲了敲门,唐荷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并不带悲伤:“进来吧。”
他走了进去。唐荷正倚坐在床上,手里捧着一碗散发出浓烈苦味的汤药,皱着眉头啜饮着。安星眠进屋后,她放下药碗,轻轻一笑:“你比以前更瘦了,当心被风吹跑啊。”
安星眠依旧拘谨地拖过一张石凳坐下,并且发现河洛的石凳真是出奇的矮,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蹲。他索性站了起来:“我刚刚见到白大哥的时候,第一句话说的就是对不起,现在我很希望自己不必对你说这样的话,但遗憾的是,我还得那么说。”
唐荷摇了摇头:“你不必这么说。你是不可能阻止我哥哥的。他这个人,看上去和蔼可亲很好说话,但一旦下定决心,一百头牛都拉不回来。坐下吧,给我说说具体的经过。”
她拍了拍床边。这样一个温柔和善的唐荷让安星眠很不习惯,他踌躇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贴着床边坐下,把章浩歌之死的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唐荷静静地听完,眼泪慢慢涌了出来。
“这就是他,这就是他会做出的事情,”唐荷低声说,“或许人太执着了并不是什么好事。长门僧修行了一辈子,还是没有办法跨过那道门。”
她慢慢擦干眼泪,抬眼望着安星眠:“所以你一定不能走他的老路。宁可从此不要再做长门僧了,也不要陷在这种人心的泥潭里无法自拔。我已经失去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
她轻轻地把头靠在安星眠身上,安星眠受宠若惊,不敢动弹。这一幕原本应该是他所憧憬的,而这也是唐荷第一次承认安星眠是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人,但此情此景却让他心里分外苦涩,并且隐隐约约的,心里有另外一个女孩子的面孔浮了上来,并且越来越清晰。
他猛然一惊,小心地、一点点地把唐荷的头挪开,放在枕头上,柔声说:“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出去了,晚上再来看你。”
唐荷嗯了一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星眠走了出去,开始为自己内心的变化感到不可思议,但仔细想想,似乎又有些理所当然。突然之间,他想起自己已经有三四天没有见到雪怀青了,并且非常迫切地希望马上就见到她。在这样一个内心充满压抑的时刻,他只想见到雪怀青。
他索性随性而为,真的走向雪怀青经常和河洛一起探讨问题的炼药房。刚来到门口,一个看上去略有点呆头呆脑的河洛正好从里面走出来,问明他的来意后,对他说:“雪小姐又和我们的石块阿迪苏行去东南面的十七号矿坑了,连午饭都忘了带,我正要去给他们送饭,刚刚新鲜出锅的鼠尾汤,香得不得了。”
安星眠看着他左手捧一个碗,右手捧一个碗,肩膀上费力地缠着一个估计是装干粮的小包袱,走路都小心谨慎唯恐汤洒出来的样子,哑然失笑:“你弄一个筐子,把汤锅、空碗、干粮一起放进去,不就省事了?”
河洛放下汤碗拍拍脑袋:“还是你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他东翻西拣找到一个小竹筐,正好按照安星眠所说把东西都放了进去,这回倒是省力多了。不过还没迈开步子,安星眠拉住了他,从他手里接过筐子:“我正好要去找他们,就替你去好了,替我多装一个碗。你们的鼠尾汤我也爱喝,真是人间美味。”
他背着竹筐,沿路走出了地下城的居住区,进入了直通十七号矿坑的幽深隧道。河洛的地下城绝不仅仅是一座城市而已,他们在地下营建起四通八达的交通网,可以很方便地通往各处矿坑,沿路照明也很充分。十七号矿坑是其中一处已经被开采得差不多的矿坑,其中散落着不少伴生矿,虽然没有开采冶炼的价值,却适合用来炼药,所以是这个河洛部落的炼药师们最常去的矿坑。
安星眠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雪怀青,她正毫不顾及形象地趴在地上,好像是在研究一丛从地缝里长出来的草叶植物。德高望重的石块阿迪苏行正坐在一旁,连比带划地和她交流些什么。他忽然注意到安星眠的到来,有些意外。
“阿迪苏行您好,”安星眠很恭谨地问好,“我是来为你们送饭的,今天有上好的鼠尾汤。”
阿迪看了他一眼,再看看正从地上爬起来的雪怀青,笑了起来:“公豚鼠跑过来找母豚鼠,老豚鼠在一边可不能不识趣。”
他给自己盛了一大碗汤,捏着两个河洛特有的软面球——和人类的馒头比较近似——笑呵呵地走开了。安星眠尴尬地搔搔头皮,看向雪怀青,发现后者的脸居然也有些微红,不觉心里一动。他忽然发现,虽然唐荷的苏醒让他欣喜,但见到雪怀青的时候,他却能获得一种独特的愉悦感,这样的愉悦从内心深处涌起,就好像阴风雾霾之后的第一缕阳光。
为了掩饰尴尬,他又提起了那个竹筐:“给你们送饭的那个笨蛋河洛,连用一个筐子把所有东西装起来都想不到,河洛的脑筋果然不大容易转弯……你怎么了?这个筐子有什么问题么?”
他发现雪怀青的神情十分古怪。她看着安星眠手中的竹筐,陷入了沉思,就好像这个筐子有什么古怪似的。但这不过是个河洛随手翻找出来的普通竹筐,在哪儿都能见到,半点也不稀罕。
“先别和我说话!”雪怀青冲他摆摆手,“我想到了点什么,但一下子想不太清楚,让我好好动动脑子。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心里一直悬着……”
安星眠一怔,连忙放下手里这个莫名其妙的竹筐,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他这才知道,原来雪怀青和他一样,心里也隐隐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惑和不安,却又难以清晰地勾勒出来。但现在,这个不起眼的竹筐似乎提醒了她点儿什么,那么自己哪怕是闭气憋死,也绝不能去惊扰她。
过了好一会儿,雪怀青才开口:“这些日子以来,虽然和河洛们一起试药做药很令人心情舒畅,但我总是无法完全安定,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从那天遇到那个假装大胡子的太监开始,我就反复在想,整个事件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到底有什么地方总让我感觉不妥当。直到刚才,你拿起那个竹筐,我才反应过来。”
“这个竹筐究竟有什么不对?”安星眠忍不住问。
“还记得那天你向我讲述你找到那个藏书洞窟时说的话吗?”雪怀青说,“你那时候感叹说:‘想想当年的长门僧,竟然是靠极少数人的力量,日积月累,一筐一筐地把书背到这里藏起来’。”
“是的,我是这么说过,有什么不妥么?”安星眠还是不明白。
“我给你说过我义父当年的事儿了,但有一些细节,我觉得不重要,并没有都讲出来,我现在重新讲给你听,那是在万蛇潭时须弥子告诉我的。”雪怀青一下子把话题扯远,安星眠不明所以,但还是耐心地听下去。当听雪怀青讲到那个在圣德十一年被须弥子追踪的背着大筐子的长门僧时,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有点明白雪怀青的思路了。
雪怀青把须弥子追踪长门僧、路遇隐匿身份的金吾卫抓人、金吾卫反而被那个神秘女天罗袭击等细节都讲了一遍,然后说:“这是巧合吗?三十二年前出现了金吾卫和长门僧,三十二年后这个太监既要对付当年的那一群金吾卫,也要对付长门僧。这两件事……会不会有一些因果的联系?”
安星眠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其实我和你一样,这些日子心里也不踏实。总觉得我忽略了一点什么,刚才我总算是想起来了,在我们抓住那个太监的时候,他的前后表现有些不一致,大概就是这样微妙的差别让我始终耿耿于怀。”
“什么差别?”
“你还记得么?当你捉住那个太监的时候,他原本只求保命,吩咐手下‘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都听他们的’,可见那时候他并不担心泄密。因为这秘密是皇帝的,以皇帝的力量,我们逃到什么地方大概都有办法抓住我们。可是后来,当你提出了邢万腾的那桩往事后,他马上变得无比惶恐,什么也不敢说,甚至愿意死在我们手里,这样的前后转变,是不是有些异常?”
“的确是很奇怪,”雪怀青琢磨着,“刚开始还并不特别害怕,后来我扯出邢万腾之后,他立马吓坏了,似乎比起毁灭九州的地下火山,那个告老还乡的金吾卫才是他所要担心的内容。”
安星眠狠狠地一击掌:“我想到了!这很有可能说明,藏书洞的秘密他并不担心我们知道,可是邢万腾的秘密却绝对不能说。因为——那可能涉及另一个人,皇帝之外的另一个人。
“而他所说的‘我不想去尝试他的手段’,仔细想想,可能指的是皇帝,也可能是指别人。恐怕正因为这个‘别人’的手段远比皇帝毒辣,他才会那么害怕,宁可死也不敢背叛。”
安星眠和雪怀青面面相觑,眼神中除了怀疑之外,还有一些惊恐。这原本是一系列无懈可击的证据链,把所有的罪名都指向天藏宗,指向长门僧,指向那个毁灭天地的绝大秘密。但是现在,他们从中发现了一些不起眼的破绽。这样的破绽粗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但对安星眠而言,却有可能成为救命稻草。
“我们都需要好好地想一想,把这些时间线理清楚。”安星眠说。他坐了下来,捡起一个小石块,开始在地上划出字迹来。雪怀青凑过去,发现他所写的是一个时间表。说时间表并不确切,因为牵涉到的时间点少得可怜,总共也就只有三个。
“圣德十一年八月,金吾卫追杀神秘女天罗,反被偷袭。
“圣德十一年九月,金吾卫杀死沈壮的妻儿,以此顶替女天罗以及婴儿的尸体。
“宏靖十七年七月,长门高僧的尸体自燃,随后皇帝找到天藏宗试图以藏书洞窟引发地下火山的证据,开始大规模抓捕长门僧。
“圣德十一年发生的那两件事,究竟是孤立的事件呢,还是和去年到今年的这场大动荡有所联系呢?”安星眠喃喃自语着。他忽然发现他和雪怀青之间还真是有着奇妙的缘分,两个人都在寻找须弥子,看上去是各自询问毫不相干的两个问题。但是因为一个背着筐子的长门僧,因为一个叫做邢万腾的前任金吾卫统领和一个太监,这两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却有可能纠缠在一起,变成一个问题。
“看来我们需要离开地下城了,”雪怀青轻声说着,挽着安星眠的胳膊把他扶了起来,“也许你的长门信仰还没有到破灭的时候。”
“是的,也许还有希望。”安星眠的双目中跳跃着火花。突然之间,他觉得胸腔中的热血开始沸腾,那些阴郁和失落一下子不翼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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