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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元凶二

  比起小城市而言,天启城里各种表演团体的竞争要激烈得多,毕竟是天子脚下,民众们都见多识广,些许雕虫小技是没法糊弄到人的。但秋雁班在这方面没有任何压力,他们的表演总是最华丽的,有着种种令人叹为观止的绝技。所以即便是在天启,秋雁班的演出仍旧场场爆满,一票难求。

  安星眠和雪怀青来到这家叫做金狐坊的戏院,花高价买了黑市票贩的票,坐在了后排。他们暂时抛开心中的种种谜团和困惑,全心全意地欣赏这场演出。秋雁班一向以表演阵容强大而著称,面对帝都数之不清的贵胄名流,更是分外卖力,拿出了全部的绝活,令观众们时而惊叹时而欢呼,纷纷沉醉于其中。

  唐荷依旧表演的是高空绳索的绝艺,只见半空中悬着一根几乎看不清楚的细绳索,唐荷恍如飞翔在半空中一般,步履轻盈地在绳索上自如行走,不时故意做一两个惊险动作,引来台下一片一片的惊叫。

  这是雪怀青第一次观赏这么精彩的表演,她也禁不住有些看入迷了,安星眠却略显心不在焉。毕竟这些年来,虽然跟随着章浩歌苦修,但一旦有了机会,他就一定会去看唐荷的表演,那些高难度的杂耍或是凶猛的野兽早就见得多了。再加上对唐荷的心意已经起了变化,此时此刻,他只想找到白千云而已。

  花了很长时间之后,当唐荷的表演都已经结束了,在密密麻麻的坐席之中,他居然真的找到了白千云。白千云在戏院的另一头坐着,打着呵欠,毫不掩饰他的无聊,而且这个胆大包天的混蛋没有进行任何改扮。安星眠心中暗笑,知道自己猜得没错,白千云果然是专程为了唐荷而来。一旦唐荷下场,此人立刻心不在焉,大概全副心思都放在演出结束后去后台了吧。

  “看来我猜得很准,他们俩真的有戏啊!”安星眠对雪怀青说。

  “啊?什么?”雪怀青随口回答,目光紧紧盯着舞台上的一个蓝衣女郎,她正在把脑袋放进一头狰的血盆大口里。安星眠看着她专注而紧张的模样,笑了笑,没有再去打扰她,心里却忽然充满爱怜地想:现在的雪怀青,已经完全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了吧。

  一个半对时的演出结束后,雪怀青依旧沉醉在那奇妙的氛围里,简直不愿意站起来离场,安星眠憋住笑,拉着她去后台,正好撞见白千云。四人相见,都是分外欢喜。

  “白大哥,我怎么听说秋雁班走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啊?”安星眠开玩笑地说,其实也是随口试探,他并不知道白千云是否这么做了。没想到刚刚问完,他就发现唐荷的脸上一红,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并没有说错。

  “瞎胡说!”白千云却比唐荷大方得多,“有小荷演出的时候我才会去看!其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我才没兴趣!”

  雪怀青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唐荷的脸更红了,但看向白千云的目光中却并没有愠怒,反而显得欢喜中带点温情脉脉。安星眠心里明白,这一对大概是八九不离十了。他并无丝毫嫉妒,只是在心里感到欣慰。

  “你们要查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白千云问。

  “有一些眉目了,但是还缺最后一个环节死活拼不上。”安星眠把他和雪怀青调查的结果,以及游侠郁风贤问到的往事大致转述了一遍。

  “也就是说,这要是被调换的皇子,皇帝不可能派人追杀他;这要是个宫女的私生子,不大可能有人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去遮掩——两方面都说不通,是么?”白千云的思维很敏锐。

  “就是这样,”安星眠回答,“这两个方向都能吻合大部分的推断,但偏偏一到关键的路数就说不通了。”

  白千云也皱起眉头,帮着猜测了几下,但都不得要领。四个人待在乱纷纷的后台,一时间谁都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唐荷先开口:“几位大爷大概是吃饱了肚子来看杂耍解闷的,我可是又累又饿了,安大爷腰缠万贯,何不请我们找个好地方坐下来,边吃边聊?”

  安星眠哈哈一笑:“说得没错,这附近最好的馆子是专门经营瀚州风味的特色餐馆‘大金帐’,我们去啃点羊腿吧。”

  白千云立刻鼓掌:“先声明啊,老子一吃饱了就犯困,一会儿我只管吃肉,动脑子的事情留给你们这些聪明人。”

  “当心你的脑子全都变成羊肉!”唐荷毫不客气地说。

  瀚州自古以来就是蛮族的土地,蛮族大君世代都居住于金帐之中,所以又称金帐国。以前蛮族和华族世代交战,仇深似海,但随着和平时期的到来,虽然双方仍旧互存芥蒂,但至少生意往来还是慢慢开放了。这家名叫大金帐的餐馆就是正宗的蛮族人开的,整个餐馆别出心裁地建成一个硕大的帐篷形状,进入之后,就可以看到若干个碳烤炉,一水儿的赤裸上身的蛮族大汉操持,那些烤得金黄的羊肉发出“滋滋”的声响,一滴滴羊油落在炭火上,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让人食指大动。

  安星眠要了一个雅间,大金帐里所谓的雅间,也就是一个单独的毡包。除白千云腿脚不便需要一把椅子之外,其余三个人盘膝而坐,他们选择了自己烧烤而不是由蛮族大汉来帮忙,为了说话方便。安星眠、雪怀青和唐荷三个人分食一只羊腿,白千云却自己单独要了一只,大快朵颐。

  “你这么能吃,也不见胖,真是奇怪,”唐荷说,“再说了,吃东西也得有点形象,你看看小安,虽然也好吃,吃相可比你强多了。”

  “人家小安是有学问的人,是未来的夫子,”白千云满不在乎,“我是铁匠和生意人,是个粗人。这么比较没有意义。”

  “每次说你什么,你就用粗人来做挡箭牌……”唐荷无奈地摇摇头,“我看你的脸皮才是最粗的。”

  安星眠含笑不语,手里握着一把小刀,灵活地切割着烤熟的羊腿。他发现现在唐荷对他客气多了,竟然还拿他做正面例子来打压白千云。不过仔细想想,自己不喜欢和人斗口,在唐荷面前从不还嘴,恐怕那形象也够窝囊的,反倒是白千云这样粗鲁一点直率一点的,能和她互相拌嘴,倒是更有点乐趣。而雪怀青那样本来就不太爱说话的、性子温文一点的,或许倒是比较适合……

  他一阵面红耳热,不敢多想下去,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雪怀青却始终很沉默,吃喝都很少,安星眠按照她的性格猜测了一下,觉得她的心思仍然还放在解谜上,不由得心里很是感动。其实当年的金吾卫都死光了,义父的仇对她而言已经没有那么重要,她之所以这样殚精竭虑四方奔波而从来不叫苦叫累,其实都只是为了自己。这个女孩曾经有着冷漠的外表,直到现在,除了在自己面前,她也不太爱和别人说话,但她的内心,就像是有团火在烧。仔细回想,过去的大半年虽然有很多痛苦和悲伤,但因为身边有了雪怀青,好像什么样的难关都能迈过去。

  想到这里,他心里一动,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握住了雪怀青的手。雪怀青略微把手往回收了一下,却最终没有抽回去,而是任由安星眠轻轻握住。再看看唐荷和白千云,正在你一句我一句地斗嘴,压根没有注意到身边这两个人的小动作。

  这一刻真是难得,安星眠想,要是没有什么该死的阴谋,该死的骗局,该死的秘密,让时光永远凝固在这一刻,凝固在这个热得让人流汗的毡包里,凝固在跳动的炭火之中,该有多好。

  安星眠正在出神地想着心事,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他掀开毡包的门,只见从另一顶更大的毡包里——所谓豪华雅间——钻出来几个人。当先的是一个胖得流油的中年人,一看就像是个为富不仁的奸商,手里正拎着一个小孩,怒气冲冲地边扇耳光边骂:“你这个混账东西!怎么能这么给我丢脸!”

  跟在他身后的另一名中年男子倒是看上去风度翩翩,只是一件雪白的长衫上胸口处留下了醒目的油渍。他看来并不在意这块油渍,一直劝着那个胖子:“魏兄,不必如此,小孩子顽皮一点有什么关系呢?衣服回去洗洗就好了。”

  “唉,谭兄,您是大人有大量,”中年人余怒未消,“您不知道,这个小兔崽子一天到晚给我找麻烦,不教训教训根本不行!”

  被他拎在手里的小孩儿也是顽劣成性,被父亲教训居然还敢又抓又踢,嘴里更是不闲着:“死胖子!臭胖子!老不死的东西!你平时背地里总骂这个姓谭的吸血鬼,现在又去讨好卖乖做什么?”

  姓魏的胖子一张脸变成了猪肝色,谭姓男子的脸上也不怎么好看,围观的人更是哄堂大笑。胖子颜面扫地,一边揍儿子的屁股,一边怒骂:“逆子!逆子!我真后悔生了这个畜生,早知道当初就把他扔在大街上让人贩子拉走算了!”

  谭姓男子是否真是个道貌岸然的吸血鬼,旁人不得而知,但至少在人前他还是有涵养的。尽管那个小孩童言无忌说出了真相,他还是赶忙拦住姓魏的胖子:“魏兄千万不可在小孩子面前说出这种话,会伤到孩子的心的。”

  胖子怒不可遏:“这个小畜生,就知道胡言乱语,让我颜面扫地!这样的王八羔子原本就不应该生下来,早知道他顽劣至此,我宁可在街边抱一个弃婴回来养也不要他!”

  这一出戏闹哄哄的,混杂着孩子响亮的哭声,让围观的食客们各自幸灾乐祸,都觉得免费看到这样一出戏着实不错。但在另一边,却有两个人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一个是白千云,这个自幼无父无母的孤儿,听到那个姓魏的胖子张口闭口“当初就该扔掉你”,不由触动起心事,唐荷猜到了他在想什么,轻轻拉住他的手,以示安慰。

  另一个则是安星眠,他一下子眉头紧锁,目光炯炯,拳头也紧紧握了起来。雪怀青看出他神情有异,担心他在人前失态,忙朝唐荷递了一个眼色。唐荷会意,两个女子一人拉一个,把安星眠和白千云硬拖回他们的雅间。安星眠一屁股坐下,抓起装满瀚州名酿青阳魂的酒壶一仰脖倒下去半壶,然后重重地把酒壶往桌上一放,咬牙切齿地说:“我明白了!我已经知道六月三十日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了!一切都能解释清楚了!幕后的主使人我也知道了!”

  雪怀青大喜,就连白千云也一下子抛掉了方才的不快,三人围住安星眠,一连声地问:“你猜到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幕后的主使人是谁?先说这个!”性急的唐荷摇晃着安星眠的胳膊。

  安星眠重重喘了口粗气,这才慢慢定下神来。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为了追寻到一个答案,他几乎耗尽了自己的精力,也卷入了各种各样复杂诡谲的事件,但最终,在这样一个原本温馨美满的夜晚,他触及到了真相,触及到了潜藏在一切伪装背后的罪恶。此时此刻,他的确需要刀子一样的青阳魂来压制自己翻腾的情绪,让头脑保持冷静。

  “各位,真相在此,”他一字一顿地说,“这一切的幕后主使人,是当朝太后。”

  这一切的幕后主使人,是当朝太后。

  “当朝太后?”雪怀青一惊,唐荷和白千云也都十分意外。

  “当朝太后,圣德皇帝的皇后,宏靖皇帝的母亲,就是这一切的主使者,”安星眠恨恨地说,“她干下这一连串的罪恶勾当,只是为了隐藏一个事实,一个足以令皇朝颠覆的事实——当今天子宏靖皇帝,并不是圣德帝亲生的。”

  其余三人相顾骇然。当朝天子竟然不是正统血脉,这样的话要是传出去,安星眠只怕有十颗脑袋都得被砍掉。

  “不是圣德帝亲生的?那是谁的儿子?”唐荷问。

  “宏靖皇帝并不是太后亲生,而是一个私生子,一个宫女的私生子,”安星眠说,“六月三十日夜里,太后和宫女同时生下了婴儿,但出于某些原因,她抛弃了自己的孩子,反而抢来了宫女的孩子伪作己出。我没有猜错的话,大概是那个婴儿身上有某些缺陷,让她意识到自己的亲生骨肉日后恐怕没有办法穿上黄袍了。为了自己日后的荣华富贵,为了有一个当皇帝的儿子,她抛弃了这个婴儿,抢来了宫女的私生子顶替。”

  “还得谢谢刚才那个打小孩的胖子,”安星眠说,“他骂的那几句话,每一句都提醒了我。他说‘早知道当初就该把他扔在大街上’,又说‘宁可在街边抱一个弃婴回来养也不要他’,这两句一下子把我一直阻塞的思路疏通了。”

  众人相顾骇然,都没想到当年的事件竟然真相会是如此,竟然有人为了成为皇后,成为皇帝的母亲,而丢弃掉自己亲生的孩子,只为了得到一个健康的孩子有机会成为储君。而且,更加可怕的是,当她抛弃掉亲子之后……

  “那后来……后来被金吾卫追赶的天罗,她带着的孩子是谁呢?难道就是被太后抛弃的……天哪!”纵然尸舞者出身的雪怀青见惯了各种残忍狠毒的事情,当她一下子明白过来太后的手段时,仍然被震骇得面色惨白。

  “是的,你也猜到了,”安星眠的表情中既有怜悯也有厌憎,“她本来想下手加害自己的亲生骨肉,但孩子却被那个女天罗救走了。我没有猜错的话,很可能是替她接生的欧阳端良知尚存,不忍心看着一个无辜的婴儿惨死在亲娘的手下,于是偷偷把他抱走了,又辗转交给了女天罗,但是被太后发现了。欧阳端自知难以幸免,只能让女天罗带走孩子和他保存下来的证据。太后知道凭自己能调动的力量抓不住女天罗,于是……”

  “于是她告诉皇帝,那个宫女和奸夫私通,偷偷在宫廷里生下了一个孩子,这是淫乱宫廷的大罪。皇帝自然龙颜大怒,派出金吾卫去追杀,而欧阳端也被她派人伪装成血翼鸟灭口了。”白千云替他说了下去。

  雪怀青点点头:“是的,皇子出生,宫女的私生子也出生,然后二者被调了包。这样一来,所有的推论都吻合了,矛盾也解决了。金吾卫所追杀的,的确是宫女的私生子,只不过是掉包之后的,那个婴儿的真实身份是太后亲生的孩子。这确实是一个决不能泄露的秘密,否则的话,让人们知道了当今天子只不过是一个宫女的私生子,皇朝上下的动荡肯定将难以想象,搞不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引起席卷整个九州的兵乱烽火,而太后自己……别说九族,就算有九十九族也都会被诛杀得精光了。”

  “所以三十年后,当她得知证据并没有被毁掉,还有可能泄露出去的时候,她选择了以牺牲整个长门为代价来毁掉所有的藏书洞窟,”唐荷的话语里也充满了恨意,无疑是想到了自己的哥哥章浩歌,“这真是个狠毒的老妖婆啊!”

  白千云狠狠一拍桌子:“这个老贼婆太他妈的可恶了!咱们一定要好好收拾她!”

  这话一出,大家都安静下来了。要说收拾当朝太后,那可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而如果不顾一切地把整件事情捅出去呢?很难说会有什么样的灾难性的后果。如今大家推断出了真相,却反而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应该怎么办呢?

  大家沉默着,沉思着,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思考上,进来送餐后鲜果的侍者也许是看见这帮人一个个面色不善,情知要不到赏钱,一声都没有吭,放下餐盘就连忙退了出去。

  过了一阵子,雪怀青才感觉到了口渴,随手拿起一片剖开的香瓜放到嘴边,忽然之间,她的鼻端隐隐闻到一点对她而言难闻的气味。这味道很淡,旁人是肯定闻不到的,但以尸舞者的敏感,她还是从烤羊肉的香气和香瓜的甜香中分辨出了这种味道,而且——这气味她之前也闻到过!

  她陡然间觉得不对,想要开口警告大家小心,却发现自己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想要转头看看其他人,才发觉连脖子上的肌肉都僵硬了。一定是刚才那个低着头进来送鲜果的侍者,在餐盘或是水果上洒了毒药药粉,可恨自己竟然沉溺在思考之中,没有丝毫防备。

  糟糕了!我可是最擅长用毒的尸舞者啊,竟然被人用毒药偷袭,真是丢死人了……这是雪怀青昏过去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黑暗,在身体倒在地上之前,她就丧失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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