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奇幻玄幻 唐缺九州经典力作(套装共11册)

前传 花与蛇 四、

  这一年冬天的气氛紧张异常,谷主派出了以羽人为模板凝聚而成的魅,飞出被大雪封住的谷口,去打探人类的动向。这些斥候们想方设法搜集情报,进入到各种危险的场所,和人类的斥候交往攀谈,有的还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最后综合所有打探回来的情报,得出的结论不容置疑:人类确实是想开战了。他们好像已经不能再容忍这条蛇,要趁着它复苏之前,把它碾成冰渣。

  蛇谷里的魅们有些震骇,又很快归于平静。因为一切不过都是九州世界的不变法则,异族和异族总要打仗,区别不过在于有时候像两条争夺骨头的狗,有时候像一群争夺骨头的狗。

  那段时间,只有我的父亲始终保持着无忧无虑。他还太年轻,他几乎没有在异族中生活的经历,所以不能体会那种逐渐迫近的阴云。对他来说,战争是太遥远的事,死亡也是太遥远的事,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想方设法捉弄狄弦,然后在捉弄失败后被狄弦呼来喝去。

  然而到了临近春天的时候,这样的快乐也被人剥夺走了一大半,狄弦被招入了长老会。按常理说,这样一个年轻而无资历的人,是不应当进入长老会参加重大事物的商议与决断的,但战争年代,一切常理都只能被战神的铁蹄踩在脚下。狄弦有聪明的头脑,有游历各族地盘的丰富经历,更重要的在于,他的秘术能起到关键作用。

  “你们每天躲在小黑屋里做什么?”我的父亲问狄弦。小黑屋是他对祭坛的称呼,平时他连长老议事厅都可以大摇大摆地自由出入,唯独祭坛不能进,难免让他充满怨念的同时更加难耐好奇。

  “你那天不是从排水沟那里探出头偷看了么,”狄弦一摊手,“还问我干什么?”

  “你到底长了几只眼睛?”父亲恨得直咬牙,“可我没看明白,你们一直在对着一堆破烂纸片捣鼓,那些纸片比你祖爷爷的祖爷爷的祖爷爷的骨头还要老了吧?纸片上到底有什么?”

  “小孩子莫问大人事,”狄弦悠然一笑,“你要是赢了我,我就告诉你。”

  事后回想,那又是狄弦给父亲设下的圈套。孩子总是经不起激的,而在某一种目标的驱使下,他们会迸发出比成年人更加可怕的执着。我父亲本来已经决定韬光养晦,修炼到一定境界之后再出手,这回又忍不住啦。

  有一天晚上,我父亲趁着狄弦不在,想要在狄弦家的水井里做点手脚,不料手刚刚碰到绳子,就被粘住了。狄弦其实什么都没有用,就是在出门前把绳子彻底浸湿了而已,在这样滴水成冰的季节里,皮肉粘到冰上,扯下来可就不容易了。

  于是父亲只能站在傍晚的北风中瑟瑟发抖,喷嚏声连蛇谷外面的人都能听得到。但狄弦相当之可恶,非要等到父亲快成一根冰柱时,才施施然从外面回来,摆出一个无懈可击的惊讶姿态:“哇,这么晚了,还在这儿玩呢?”

  父亲在床上躺了四五天才把风寒养好,看到狄弦走进门来,就把头扭向一边。但狄弦只说了一句话,就让他把头又扭了回来,并且瞬间忘记了之前准备好的一长串送给狄弦的恶毒诅咒。

  “这一回你又输啦,愿赌服输,”狄弦说,“陪着我出一趟谷,到人类的城市里去瞧瞧。”

  他又猜对了,也只有我父亲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人,才能找到一条在大雪封山时溜出谷去的捷径。父亲兴奋起来,把整治狄弦的报复计划抛诸脑后,立刻从床上跳起了。

  后来父亲真的把狄弦带到了一条出谷的路上。前一年的冬天,他在蛇谷里乱窜时,无意间发现了这条可以绕过积雪的小路,虽然艰险,却也满合他的胃口。他曾经两次从这条小路走出去,正如同他在没有封山的季节里无数次曾经做过的那样,站在了蛇谷的出口。但每一回他都并没有真正走出去,一种未知的恐惧从天而降,从地下破土而出,随着风呼啸而来,把他紧紧地包裹在其中。他望着远方看不见的人类的世界,忽而汗流浃背,忽而眼眶里充盈着泪水,却始终不敢迈出那一步。最后他只能恶狠狠地叹一口气,转过身,活到属于自己的蛇谷,属于自己的魅的世界。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这一次赌约,与其说是父亲成全了狄弦,倒不如说是狄弦成全了我父亲。两人沿着那条崎岖而滑溜溜的小道,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向外挪,短短几里的路程走了大半天,等到走出蛇谷,太阳已经落山了。黑夜带着逼人的寒意笼罩了山川大地,扑簌簌的大片雪花在夜空中狂乱飞舞。

  幸好有狄弦,他用秘术在树林间清出了一片空地,制造了一个可以避风的屏障,然后燃起火堆,让两人能在可以冻死黑熊的冬夜里获得温暖。但睡到半夜,我父亲又钻出了睡袋,蹑手蹑脚向着蛇谷跑去。

  “去哪儿?”狄弦在背后不紧不慢地问。

  父亲僵住了,过了好久才转过身来,闷着头钻进睡袋。很久之后他才说:“我害怕。”

  狄弦坐起身来,凝视着跳动的火苗:“蛇害怕人,人也害怕蛇,但如果害怕就能彼此永远不见的话,这世上就不会有任何纷争了。”

  父亲没有说话,背对着狄弦发出有节奏的鼾声,雪光的映照下,他满脸都是泪水。

  天亮之后两个人继续进发,渐渐远离了蛇谷,大约两天之后,他们来到了一座人类的小镇上,那也是距离蛇谷最近的一个人类定居的地点。这一天似乎正是赶集的日子,四围的乡民们纷纷赶来,出售自己的土产品、猎物或是手工制品,换取其他自己需要的东西。

  人,全都是人,无处不在的人。那一刻我一向胆大妄为的父亲觉得自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好像全身每一根筋都在踌躇,差点又想转身逃走。狄弦拉住了他的手,硬拖着他走进了人群里。

  狄弦就像是一个带着弟弟赶集的兄长,在每一个摊位前饶有兴致地看着,还不时拿起一两样货物询问价格。

  “喜欢这个吗?”他不知是无心的还是故意的,居然拿起一根做工粗糙的竹节蛇在父亲眼前晃。父亲喉咙里咕咙了一声,板着脸不回答。狄弦看了他一眼,转向摊主:“这个我买了。”

  这之后那只竹节蛇就一直在父亲的眼前晃啊晃啊,晃得他心烦意乱。更让他烦躁的是人。那些和他同样的体态,说着同样的语言,从外貌上根本就看不出太大区别的人。但是处在这些人当中,他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压力,就好像手指头上被扎进了一根细微的尖刺,不是特别疼,却非常难受,无论把手放在那里都无法消解那种异物感。

  “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力量,”狄弦对我父亲说,“我一直生活在人类的地盘,后来又去了宁州,去了殇州,和不同种族的人都打过交道,从来没有觉得混在他们当中有什么不妥当的。但现在,在蛇谷里住了半年之后,再和人类在一起,就连我也开始感到很不自然了。”

  父亲哼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从来没怕过什么呢。”

  狄弦叹息一声:“不怕?老子就算真的是鬼,还会害怕更狠的恶鬼呢。正因为怕,所以才应该有更多的接触,不然岂不是更怕。”

  “但那样的话……不是又回到从前了嘛?”父亲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又回到了魅散居在异族人当中,冒充着他们过日子的时候了。”

  狄弦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你说得也对。可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们魅该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这是我父亲和狄弦认识那么久以来,头一次看到他露出消沉的表情。他收起了往日无所谓的嬉皮笑脸,一脸的迷惘和无奈,让父亲都禁不住要心生同情。

  这样的同情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清晨。父亲在人类的小客栈里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居然整整睡了一夜,中途没有醒过。他从床上坐起来,拥着被子坐了很久,思索着。到了狄弦推门进来时,他已经想明白了。

  “我们接着赶路吧,”狄弦说,“这个镇子太小,来往的都是普通乡民,只有到稍微大一点的城市,才能打探到有用的消息。”

  父亲点点头,手脚麻利地开始穿衣服,这之后的一路上他都显得很听话,简直让狄弦有点不习惯了。但父亲不得不这么做,他必须全力观察狄弦,找出这个家伙身上隐藏的破绽。在小镇上的那一天,他已经看出来了,狄弦有问题。

  我的父亲表面上形态很完整,像是一个凝聚成功的完全的魅,但实际上,他的身体内部隐藏着他人看不见的缺陷。每到午夜时分,他就会开始不明原因地头疼,而且疼得相当厉害,足足可以把他折腾一两个对时都睡不着觉。十多年来,每一天夜里他都会疼醒一次,直到疼痛减弱之后才能疲惫地入睡。这也是他为什么总喜欢捉弄人的原因:自己不好过,往往也会希望别人不好过,人之常情也。

  正因为如此,安稳地睡上一整夜才显得那么的不正常,我父亲想来想去,只能作出唯一的解释:狄弦动了点什么手脚,导致他夜里昏睡了过去。无疑狄弦是想摆脱掉父亲,自己偷偷溜出去干点什么。

  那他究竟干了什么呢?我父亲推想了很久,觉得最大的可能性是狄弦背着他见了什么人,也许就是人类。也就是说,这个深受长老会器重的秘道家,实际上也许是人类的奸细。他是一个魅,这一点不会有错,但魅也是可以替人类做事的,因为这是九州最没有归属感的种族。

  父亲为了自己的推想而汗流浃背、战栗不止。但他没有证据,说出来会被当做凭空诬陷。十三岁的少年被迫镇定下来,被迫去思考自己从来没有思考过的种族生存的问题。如果狄弦真的是个奸细,我该怎么做才能阻止他?

  我的父亲冷静权衡,决定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先按兵不动。毕竟狄弦是整个蛇谷里唯一一个能克制他的人,急躁冒进恐怕只能弄巧成拙。父亲明白,狄弦从一开始设立那个赌约,就是想利用自己喜欢玩闹的心态来利用自己,包括带着他把蛇谷城的地形都看得清清楚楚了,包括带着他在大雪封山的时候出谷,向他的同伙们传递情报。现在自己已经糊里糊涂为他做了那么多事,但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狄弦再聪明,也不可能知道自己的隐病,当然也就无从察觉他阴谋的败露。

  来吧,你想利用我,我就反过来欺骗你,我父亲咬牙切齿地想。

  这之后他们继续向东,但事实上意义不大,因为雷州本来就是个少人烟的地方,要遇到大城市,得一直走到东海岸去,那样的话,实在太耗时间了。何况根据我父亲的判断,狄弦所谓的探访一下人类城市,也不过是以此作为一个幌子来麻痹自己,他的真正目的,在小镇传递信息后,就早已经达成了。而那些人类入侵的信息,根本不必要去打探,因为他本身就身在其中。尽管如此,狄弦还是煞有介事地向自己的小同伴汇报了一番。

  “这一次主要是雷州的两个人类公国出兵,”狄弦说,“但是他们从东陆请来了几个国家的斥候营和秘术营加以协助,并且从河络那里购置了攻城武器,所以兵力非同小可。”

  “有关系吗?反正我们加在一起也就只有几百号人,还不够他们一口吃的。”我的父亲说。他听人讲过一些历史上的战争故事,据说人类的帝王打起仗来都是大手笔,动不动就是百万大军会师,杀死个几万人就像喝水一样轻松随意。一场大战下来,战场上会留下几十万具尸体,比全九州魅族的人口还多。

  “胡扯八道!”狄弦哑然失笑,“真按那些故事里的说法,打不了几仗,九州的人就都死光啦。何况雷州本来就没多少人。”

  他又接着说:“不过么,这两个公国虽然小,拿出七八千到一万人总还是没问题的,这就够我们喝一壶啦。有秘术师的帮助,他们开春之后很快就能找到蛇谷的方位。”

  “那我们怎么办?等死,还是逃跑?”我父亲漫不经心地问。

  “想办法活命。”狄弦答了一句标准的废话,然后两人踏上了回程。

  回程的路上他们看到了一场战斗,或者说,是殴斗。那是两支规模不小的商队由于争夺客栈的马槽而引发的械斗。雷州过去是一个蛮荒之地,除了沿海的毕钵罗等寥寥无几的城市外,整片的广大土地并没有人去开发。但东陆的商战是那样激烈,迫使商人们不得不向北、向西去不断寻找新的商机。除了神秘之土云州仍然无人能够涉足之外,其他的九州各地慢慢都有了行商的足迹。

  这两支商队就分别来自宛州和宁州,一支以人类为主,一支以羽人为主,碰巧在同一时刻到达此地投宿。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找到一间客栈着实不容易,人们都可以在大堂里挤着烤烤火将就一下,却绝对舍不得让宝贵的马匹受冻。但这家客栈的马厩容不下那么多马了,双方开始好言好语地互相商量,说到最后,不知怎么地就打了起来。

  “为了几匹马的地盘,也要打一架吗?”我父亲瞪大了眼睛,觉得挺不可思议,当然还有些隐约的兴奋。在蛇谷里,我父亲从来没有见到过魅和魅动手打架,眼下能看到活生生的表演,自然很是新奇。

  但紧跟着看下去就有些乏味了,这两拨人都是普通商人,只会一些很简单的拳脚。我父亲缠着谷里的人给他讲故事时,总是听到故事里的英雄们招式使得花里胡哨,这样那样的拳法腿法,不像动武,倒像是跳舞。但这帮人打的真难看,就像野猪用长牙互拱一样,打得兴起了,两个人滚倒在地上,甲把乙按在下面拔拳猛击,一会儿乙又翻上来压住甲痛打……

  真的像野猪了,很难看。我父亲想到这里,拉了拉狄弦的衣袖:“没什么好看的了,我们走吧。”

  狄弦还没有答应,场中忽然起了变故。一个打红了眼的大个子人类壮汉抓起一根铁棍,对着一个和他纠缠不休的羽人猛地砸过去。这一棒正中天灵盖,羽人哼都没哼一声,就软软地倒在雪地里。

  四周一下子安静了。所有打斗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罢手,愣愣地看着躺在雪地里的羽人。不用检查就能看的出来,他已经死了。那一棍打碎了他的头盖骨,白色的脑浆混合着鲜红的血液流到了雪里,又很快结成了冰渣。

  死人了。一个刚才还活生生的生命,就这样在转瞬之间变为了体温犹在的死尸。我的父亲平时调皮捣蛋,也见过不少前来投奔蛇谷的魅送来的投名状,但亲眼见到一个人是怎样由生到死,却还是第一次。他突然变得全无血色,嘴唇哆嗦了几下,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父亲一直沉默着,怎么也不肯说话,狄弦并不勉强他。两个人静静地穿过被冰雪覆盖的大地,回到了蛇谷之外,开始寻找那条秘密的小径。这时候,狄弦忽然说话了。

  “看杀人是很不好受的,”狄弦说,“尤其这种两个种族之间的恶战,总能让人产生很多联想:误解、对立、敌视、报复、永无休止地仇恨……但那还不足以让你晕过去。你昏倒,是因为想起了一些别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事?”

  父亲依然没有回答,把全副精神都聚集在自己的脚下,以防一不小心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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