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热闹了!”水灵光望着阳明宫大发感叹。
这是浑天城上最宏伟的建筑物,四平八稳,左右对称,白墙朴素洁净,托着纯金宝顶。宝顶下徽章醒目,暗蓝色的背景下,两组北斗九星构成一架璀璨的衡器。
浑天城旋转不休,木神山正向东方退却,粉红色的朝阳从“勾芒”的背后探出头来,恬淡柔和,一如雕像的双眸,透着审视的意味。
全世界都在注视阳明宫,不久以后,这儿将要举行一场重要的审判。
“还有一刻钟,”水灵光看了看仙罗盘,“九大星官将要齐集阳明宫,对苍龙方飞进行最后的判决。”她示意镜头转向阳明宫前的草坪,金紫色的草叶细软如丝,晨光之下绚烂夺目,虽然时间没到,草坪早已人满为患。各种飞行器急匆匆地从四面赶来,草坪上的人数还在疯狂地增长——
与案件无关的人士不能进入阳明宫,多数人只能挤在一块儿,透过一面巨大的通灵镜了解审判的详情。
“我们看见许多标语,”水灵光饶有兴趣地观看人群里的横幅,“噢,‘裸虫方飞,魔徒的走狗’,‘为天皓白报仇’,‘裸虫去死’,‘消灭害虫’、‘死刑,死刑’、‘方飞必须死,这是全世界的心声’……一面倒呢,我敢打赌,如果方飞打这儿经过,他会被口水活活淹死。”
女主播挤过人群,忽然两眼放光,急走几步,拦住一个女孩:“苍龙天素!”
天素回过头,抿着嘴唇冷冷地瞅着她,水灵光心头发毛,干笑说:“你也来旁听吗?”
“不!”天素扭头就走,水灵光匆忙追赶:“你认为方飞应该接受什么样的判罚?”
天素停下脚步,认真地盯着镜头,一字字地说道:“死刑!”
“咦?”水灵光深感意外,“你们不是一组的吗?”
“那是我的耻辱!”天素加快脚步,很快消失在人群。水灵光呆了呆,茫然掉头,忽又精神一振:“白虎吕品?玄武简真?你们也来旁听吗?”
“对呀,”简真看见镜头,登时来了精神,“我们都是案件的亲历者。”
“好极了!你们对方飞的案子有什么看法?”
“真困!”吕品打着呵欠从女主播身边溜走,水灵光望着他的背影怒血上涌,转身扯住简真,不客气地喝问:“简单来说,你希望判处死刑吗?”
“啊!”大个儿吓了一跳,“判谁死刑?”
“还有谁?方飞!”
“太过分了吧?”简真的胖脸像被门板夹过,“他是我朋友,他是个好人……”忽然左颊剧痛,大个儿捂着脸,惊恐地望着一个大胡子壮汉,那人叉开五指,冲他努眼撑睛:“谁好人?你这个死胖子?”
大个儿蒙住了,鼻孔里哼哼:“干吗打人?”
“就打你。”壮汉一个箭步蹿上来,简真低头要逃,被人推了一把,身子向前蹿出,鼻子凑到了壮汉的拳头上。剧痛传来,大个儿仰天倒下,鼻子鲜血长流,耳边响起看客的欢呼声。
“谁好人?嗯?”壮汉身受鼓舞,左脚一抬,踹向男孩的脑门,不料足踝剧痛,身子忽然离开了地面。他扫眼望去,简真挺身跳起,鼓着胖脸怒气冲天,活是拽着一个纸人,抓着他的左腿抡了一个整圆,把四周的看客扫倒一片,紧跟着壮汉也飞了出去,砰地砸进人堆,激起一片惊呼。
“抓住他,”人们试图围住简真,可是红光闪过,大个儿变成了一头小山似的红猪,腾腾突突,动力十足,一溜烟撞开人群,消失在阳明宫的大门后面。
水灵光狼狈起身,刚才的混乱差点儿扭伤她的脚踝。忽听人声喧哗,人人看着天上,女主播好奇地抬头,发现十个生物从北方飞来,它们腰部以上酷肖人类,腰部以下却是骏马的躯体,马背与前腿之间生有巨大的双翅,筋骨如铁,翎羽丛生,舒展开来像是两片浮云。
“英招!”一个记者叫道,“它们来干什么?”
“不要大惊小怪,”水灵光白他一眼,倚老卖老地说,“那是英招王贺兰长绝和它的妻子秋野饮雪,后面是它们的八大王卫……”
英招收起翅膀,翩然落地,它们的身高与体长相当,超过一丈,矫健绝伦,面目俊朗肃穆,宛如上古天神,长发越过一对尖耳,瀑布似的向下垂落,胸部以下直到马尾,全都覆盖精雕细镂的铠甲,镶嵌各种宝石,焕发奇光异彩。
为首的两只英招一雄一雌,雄的高出一头,头戴宝石冠冕,长着浓密虬髯,雌的身段婀娜,灵秀的双眼顾盼生辉。随从的王卫也是四男四女,披挂清一色铠甲,斜挎巨弓和投枪,还有一对八尺长刀,收入错金刀鞘,各自别在翅膀下方。
“听说英招只有两个姓氏,”记者唠唠叨叨,跟着水灵光一溜小跑,“男的都姓贺兰,女的都姓秋野……”
“闭嘴,”水灵光厌烦地打断同事,“调好‘摄影符’,别像上次那样,连英招的脸都没拍到。”
英招走过的地方人们纷纷让路,水灵光没花什么工夫就冲到英招王面前,突然眼前一暗,两个王卫挺身上前,噌噌拔刀出鞘,吓得女主播后退半步,虚怯怯地说:“贺兰长绝阁下,我是玉京通灵台的水灵光,两年前采访过您……”
“我记得你,”英招王的声音犹如草原一样辽阔,“当时你对我们围猎幽都伯牛很有异议,你把那叫做惨无人道的虐杀,让我们的牛肉销量跌了三分之一。”
“后来不又涨回去了吗?”水灵光尴尬地扭了扭头,“阁下来阳明宫,也是为了方飞的案子吗?”
“天皓白是我们的好友,”秋野饮雪目光沉痛,“对他的逝世我们深表哀悼。”
“至于方飞,我们所知甚少,”贺兰长绝说道,“比起最后的判决,我们更在意真相。”
“不光是我们,”秋野饮雪的目光投向远空,“整个紫微都在关注这场审判。”
“如果天宗我真的出现,”贺兰长绝沉默一下,“我们必须考虑将来的战争。”
水灵光终于逮住了话头:“如果发生战争,英招会加入吗?”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贺兰长绝瞥她一眼,“英招的血会洒在它该洒的地方。”
“你们会加入哪一方?”水灵光尖刻追问,“道者还是魔徒?”
“讨论此事为时尚早,”秋野饮雪俯下身子,冷静地注视女主播,“让我们拭目以待……”
王卫躁动起来,反手拔出投枪,抬眼盯着天空,水灵光举目一瞧,发现九头穷奇俯冲下来,到了十丈高处,忽又刹住势头,绕着阳明宫来回盘旋。
“放下枪,”英招王打了个手势,“这儿是道者的地盘。”
王卫把枪收回,穷奇咆哮着落在地上。每头飞虎背上坐着一只猫鬼,为首的老猫长着金灰色的长毛,满身肥肉堆叠,腰间系着一串宝石笼子,里面的“太白子鼠”加起来足有九只,它的手里拿着一支毛笔,笔杆又宽又扁,适合肥厚的猫爪。老肥猫用笔尖捋了捋被风吹乱的猫须,威严十足地从虎背上翻身跳下,这时早有一只猫鬼蜷在穷奇身边,给它当了踏脚的肉垫,老肥猫心安理得地踩着“肉垫”落到地上,腰上的笼子来回摇晃,奶糖似的白鼠吱吱吱叫个不停。
“苗吞鲸大王,”水灵光把英招抛在身后,一溜烟跑到老肥猫身前,搔头弄姿地一脸激动,“什么风把您老人家吹来啦?”
“那还用说?”老肥猫托了托肚皮,“当然是西风啰。”它一面说,一面自顾自走向阳明宫,水灵光跟在它身边,弯腰低头,不辞劳苦地把笔尖凑到它嘴边,“您也是来旁听的吧?”
“了解一下,”苗吞鲸和和气气地说,“简单了解一下。”
“您认为应该怎么判决?”
“我只带了耳朵和眼睛,”苗吞鲸露出训练有素的笑容,“作为一只不起眼的小猫,我无条件拥护斗廷的决定。”
“哎,您可是猫鬼王呀,”水灵光笑得花枝乱颤,“幻月舞会事件发生过后,金融市场发生了剧烈动荡,许多投资客损失惨重,您对大家有什么建议吗?”
“保持耐心,”苗吞鲸舔了舔嘴唇,“海啸总是平息的一天。”
“您真是太英明了!”女主播一脸的陶醉,“多问一句,如果我们跟魔徒开战,猫鬼会站在哪一边?”
“那还用说,”苗吞鲸斩钉截铁,“绝对是道者。”
“苗吞鲸,”贺兰长绝从老肥猫身边经过,“你永远都这么虚伪吗?”
“‘永远’这个词儿纯属多余,”苗吞鲸摇头晃脑,“猫鬼只会活在当下。”
秋野饮雪哼了一声:“换句话说,猫鬼只会见风使舵。”
“为了生存嘛!”老肥猫坦然承认。
身后传来穷奇的咆哮,苗吞鲸扭头一看,穷奇呲牙咧嘴,正跟英招的王卫发狠。王卫双手握住刀柄,警惕地盯着这些北风之妖。
“贺兰长绝,”老肥猫瞅了瞅英招王,“你的手下不太安分。”
“不安分的是穷奇,”英招王冷冷回应,“你应该好好管教它们。”
“别那么说,”苗吞鲸咳嗽一声,“我们只是雇佣关系。”
“穷奇永远是我的敌人。”贺兰长绝面带愠怒,“它们杀害了我的儿子。”
“你杀掉的穷奇也不少,”苗吞鲸轻描淡写,“大家的手都不干净。”
“苗吞鲸,”秋野饮雪锐声喝问,“你尝过痛失亲人的滋味吗?”
“这件事改天再聊,”苗吞鲸拍拍屁股,“我还得去旁听审判。”
“苗吞鲸,我得告诉你,”贺兰长绝俯下身子、两眼出火,“你跟穷奇为伍,就是跟英招为敌。”
“我才懒得掺和你们的事儿,”苗吞鲸捋了捋挺直的胡须,“庇护穷奇是斗廷的决定,斗廷不赞成对任何种族的灭绝行为。”
“我无意灭绝穷奇,”贺兰长绝啾然长鸣,“可是玄彪还活着,它是杀害我儿子的凶手。”
“我不认识什么玄彪,”苗吞鲸东张西望,“如果见到它,我第一个告诉你。”
“记住你的话,”秋野饮雪直视肥猫,“如果收留玄彪,你将永无宁日。”
“行了,行了,审判要开始了!”苗吞鲸拨了拨白鼠笼子,迈着方步踱进大门。
虎啸声更加猛烈,夹杂狂风凄厉的英招语,王卫被穷奇激怒,纷纷拔出长刀,数十名斗廷警卫冲了上来,扬起毛笔把双方隔开。
贺兰长绝扬起前蹄,发出一声长啸,四周狂风大作,吹得众人睁不开眼睛。王卫收刀入鞘,低头退后数米,可是警卫不敢松懈,手握毛笔,如临大敌。
“走吧!”英招王意兴阑珊地向前走去,秋野饮雪低着头跟在丈夫身后。
夫妇俩踏进阳明宫,但觉气氛凝重,阶梯状的旁听席人头耸动,密匝匝地环绕高大的审判台。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们的目光很快被雄伟的英招所吸引,元迈古走下审判台,跟英招王夫妇寒暄几句,把它们引向左边前排,那儿有一排空缺,前方红木横栏,势如牛栏马槽,专供英招站立。
贺兰长绝站定,抬头看向穹顶,那儿鳞角焕然,盘绕六条神龙雕像,龙眼光芒闪耀,犹如巨大的灯盏。
“六龙消失很久了,”英招王幽幽叹气,“我想念祂们的吟啸声。”
“龙族正在消亡,”女英招怅然若失,“希望祂们不要走上凤凰的老路。”
“世界正在剧变,”贺兰长绝目光苍凉,徐徐扫过四周,“可是没有多少人察觉到这一点。”
“鱼不知有水,鸟不知有风,我们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这是天皓白说的,”贺兰长绝低下头,“他已经离开了我们。”
“不,”秋野饮雪轻声说道,“他听从了命运的召唤。”
“肃静,”元迈古回到审判台,毛笔一扬,白光直冲穹顶,六龙的雕像活了过来,竞相离开穹顶,掠过众人头顶,瞪眼向下注视。众人收起议论、无不噤若寒蝉。
阳明宫安静下来,元迈古扫视台上的同僚,又看了看通灵镜里的裴千牛,忽然大笔一挥,审判台前的地面轰然裂开,升起一个巨大的圆柱形笼子,金色的栅栏萦绕蓝白色的电光。
方飞孤零零呆在笼子中央,手脚戴着沉重的镣铐,头发乱蓬蓬的,脸色苍白憔悴。他独自呆得太久,乍然来到人群,一时不知所措,眯起双眼左右观看。
大厅里噪音响起,咒骂零零星星地钻进他的耳朵:“叛徒……走狗……死虫子……死刑……”每一个字眼儿都如毒刺扎入心头,男孩手足冰凉,他用力揉了揉脸颊,才把哭泣的冲动驱赶回去。
“肃静!”元迈古的叫声伴随龙吟,飞舞的雕龙让大厅陷入沉寂,每一道目光都盯着方飞,愤怒如巨石一样碾压过来。方飞呆滞地扫视四周,想要找到熟悉的面孔,目之所及只有无数张陌生的脸孔,每一张脸都透着鄙夷和仇恨。
“被告人方飞,男,十五岁,族类:度者,道种:苍龙,职业:八非学宫二年生,”真人星京伽宣布,“经斗廷验明正身,出席者为被告本人。”
“阴暗星官,”元迈古说道,“你来宣读被告人的罪状。”
“经白虎厅调查和审讯,现控告苍龙方飞罪行如下,”巫史阴郁的目光扫过手里的诉状,“一、隐瞒危险信息罪,得到魔徒的消息后,方飞没有马上通报斗廷,擅自进入忘墟的魔道巢穴,私下接触大魔师天宗我,同意对方附身并向所有人隐瞒真相;二、杀害虎探罪,受天宗我唆使,方飞杀害白虎厅‘公共事务安全科’虎探宋艾琪,使用‘霹雳符’贯穿了受害者的心脏;三、叛道罪,方飞受到天宗我的教唆,使用魔道邪术在‘降妖猎怪’中跟道者竞争取胜,从而获得‘飞花灵舞’的选曲权;四、通魔罪,受天宗我的唆使,方飞把《神寂之曲》的乐章符送入天籁树的树眼,造成大范围的魂眠,直接导致天皓白的战死、皇秦的失踪以及百头蛟龙的失控。”
巫史放下诉状,目光在宫殿里逡巡良久,用冷酷的声音宣布:“根据《紫微刑律》第二章第一条;第八章第七条,《公共事务安全法》第三章第二条,第五章第六条;《降魔法案》第一章第三条;《天道者权利法》第六章第七条;《危险妖怪管理法》第二章第九条;我提议:判处苍龙方飞死刑……”
宫殿里响起压抑的欢呼,还有稀稀拉拉的掌声,方飞低头盯着脚尖,但觉有冰冷的毒蛇爬过脊背,胃里涌起呕吐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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