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飞注目桥下,树冠急剧摇晃,兽吼此起彼伏,青色与紫色忽隐忽现,剧烈的碰撞声让人心惊。
“移山填海符”榨干了元气,现在的他就像一团皱巴巴的海绵,伤口像是着了火,钻心入脑,疼痛难忍。他写了一道“止血符”、一道“生肌符”,结果统统失败,轻巧的符笔变得千钧沉重,每写一笔都要用尽全力。
世界浑浑噩噩,太阳又亮又冷,像是手电筒留下的一个光斑;惨白色的月亮如同死鱼的眼珠,阴郁地飘过漆黑的大海;紫微星正在远去,绚烂的色彩有些失真,四周毛毛草草,如同受了潮的照片;只有漫天的星星又大又白,低低压在头顶,轻轻一碰就会掉落下来。
吕品在身后惨叫,方飞哆嗦一下,刚要转身,忽听前方沙沙作响,急如鼓点,密如海浪。他循声望去,一个东西从树桥尽头冒了出来,方飞一眼看清,心子别别狂跳。
那是一张小脸,眉眼精致,沾满血污,碧绿的眼珠蒙上一层白翳,巨大的伤口从额角斜拉下来,切掉半只耳朵,撕开鼻子嘴唇,越过细瘦的脖子,一直延伸到胸膛下方……这一条伤口几乎把山都劈成了两半,可它若无所觉,仍在东张西望。
蜕是魔徒的耳目,也是魔军的前哨,它僵了一下,睁大双眼,前方的景象让操纵它的魔徒也很错愕——圣堂大门洞开,前方只有一个男孩,染血的身躯纹丝不动,浑如扎入桥头的一根钢钉。
迷茫一闪而逝,蜕的小脸皱了起来,五官扭曲,伤口翻卷,狞恶的表情让人心寒。
蜕是一张白纸,展现主人的恶念。嘶,它跳上树桥,身子前倾,形同凶狠的猎犬,作势向前突进,冷不防身后闪出十多条黑影,矫捷有力,一跳数米,浪涛似的落在它的头上,数十只脚掌踩过它的脊背,沾满鲜血和脑浆狂奔而来。
方飞下意识后退半步,望着冲来的“东西”头皮发炸,胃里翻江倒海,几乎呕吐起来。
全都是蜕,顶着“山都”的皮囊,你推我搡,无情地践踏同伴的躯体,藤甲破破烂烂地披在身上,腥臭的体液随着奔跑淋漓飞洒。
恐惧攥住了方飞,同时还有强烈的悲恸。这么多的“蜕”出现在三圣堂,意味着獬豸骑兵全军覆没。
魔徒大获全胜,山都已经输掉了战争!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山都的灭亡更让人痛心。他们是一束暖光,照亮了黑暗混乱的纪元,如果没有山都,道者还在混沌中挣扎,他们所有的伟业都建立在山都的一念之间——那个苍茫的雪夜,痛失爱子的阿姆听见了婴儿的哭声。
小小的偶然改变了历史,忠勇的山都跟随支离邪平定四方。而当和平来临,他们再一次选择了牺牲,隐姓埋名,远离故土,来到荒凉的天狱,忍受没有止境的孤独。漫长的光阴让山都种群退化、数量缩减,无私的品性给他们埋下了毁灭的种子。
一个伟大的种族正在陨落,方飞听到了时间破碎的声音。一张张小脸飞快地放大,或狰狞,或阴沉,更多的却是冷如死灰。这是“蜕潮”,魔道最邪恶的伎俩,每次战斗之先,魔徒都会让蜕冲锋在前,用来扰乱敌人的心志。看着亲朋好友变成怪物猛冲过来,最坚强的道者也会临阵崩溃。从古至今,无数道者没有死于魔徒的邪术,而是窝窝囊囊地死于蜕的爪牙。
方飞重蹈覆辙!他可以跟皇师明斗个死活,却无法对这些山都的躯壳下手。何况即使动手,他也支撑不了多久,蜕潮早晚会把他吞没,迷失的“山都”会闯进三圣堂,屠杀自己的幼崽,掐灭本族的火种。青主会成为天宗我的战利品,盘古将要摆脱禁锢、无限膨胀,以复仇之姿降临紫微。
绝望的大山压在方飞头上,对面的蜕越来越近,空洞的眼睛如同死灭的太阳。它双腿一撑,高高跳起,纤瘦的四肢凌空挥舞,月亮在它身前投下扭曲的影子……
指尖碰到脸颊,刺痛分外强烈。方飞负痛后退,忽见那只蜕也停了下来,它静静地悬在空中,保持扑击的姿势,绿眼珠向外暴突,脸上流露出挣扎的神气。
方飞来不及多想,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所有的蜕都停止了前进,仿佛时间就此终止,接下来它们的身子猛地一仰,如同风中的落叶盘旋而上,翻来滚去,相互冲撞,比起布朗运动还要混乱无章。
撕裂声响过,天空刷地亮了,数十道闪电钻进蜕的身体,透过肌肤向外释放,瞬间的高温把它们就地蒸发,强光闪过之后,苍白的灰烬洒落如雪。
方飞茫然抬头,熟悉的红光从天而降,耳边传来了他魂牵梦绕的声音:“小裸虫,你傻了吗?”
“啊……”方飞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噩梦,此刻午夜梦醒,望着唤醒他的女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燕眉……”他一声叫出,忽又咽气吞声,唯恐声音太大,吓走了难得的幻觉。
“丹火剑轮!”燕眉降落在桥上,毛笔画了个圆圈,丹离剑向前一跳,随着笔势化为旋转的火轮,疯狂汲取空气,压缩加热,向外喷射,结成一道龙卷飓风,浩浩荡荡地冲向蜕潮。
蜕潮碰到龙卷,要么被大风甩下树桥,要么吸入风眼,让飞剑绞得粉碎。方飞看得心惊,忽见更多的蜕从桥头冒了出来,绕过“丹火剑轮”,试图冲击圣堂。方飞挥笔写符,牵扯伤口,痛得浑身冒汗,到嘴的咒语变成嘶嘶的吸气声。
“别逞强!”燕眉看他一眼,皱眉说道,“你伤得很重……”
“不碍事!”方飞咬紧牙关,笔尖抖抖索索,火光闪闪烁烁,可他越是着急,符咒越难成功,眼看蜕群逼近,豆大的汗珠流淌下来,嘴里连声咕哝,“南明、南明……”
“南明烈火!”一个男子的声音慵懒地说道,随之而来的是一股雄浑的火流,轰隆隆绕过方飞,吞没了冲来的蜕群。
蜕的影子在火焰里挣扎、瓦解、零落成灰。火势疯狂暴涨,来源不止一处,一波紧接一波,势如长江大河,涌到树桥尽头,竖起一面火墙,硬生生地挡住蜕潮的势头。
“简伯伯!”方飞回头高叫。
“抱歉,来晚了!”简怀鲁在他身后,毛笔大开大合,除他之外,申田田和禹封城也在挥笔写符,方飞激动得语无伦次:“申阿姨,禹大叔,你们……你们怎么来的?”
“看!”简怀鲁左手向上一指,方飞扭头望去,三圣堂上方的枝丫间嵌着一个飞梭似的物体,光滑流畅的外壳上描画凤凰,翎羽飞扬如火,裹着“飞梭”熊熊燃烧。
“冲霄车!”方飞脱口叫道。
“对!”禹封城咧嘴一笑,“我们飞过来的。”
“可是,”方飞想起一件事,“禁飞令怎么办?”
“谁还管那个,”简怀鲁大手一挥,“斗廷来抓我试试?”
“得了吧,真要抓,你也只是小角色,”禹封城朝身后努了努嘴,“那才是一个响当当的大家伙。”
方飞顺势一瞧,树桥上空多了两股旋风,一青一白,忽集忽分,不时缠在一起,镰刀似的相互砍斫。
“那是,”方飞盯着旋风若有所悟,“青色的好像是……”
“狐青衣,”申田田接口说道,“他在处理家事。”
忽听一声爆响,旋风两两分开,狐白衣出现在一根星沉木的枝干上,青色的旋风飘落在三圣堂的顶端,变回狐青衣的模样,右手拎着毛笔,右手挽着吕品,懒鬼软趴趴地靠在他身旁,脖子以下没有一块好肉,伤口纵横翻卷,每一次呼吸都有鲜血渗出。
“吕品……”看着好友惨状,方飞嗓音发抖。
吕品应声看来,笑了笑,撅起嘴巴做了个鬼脸。方飞哭笑不得,可也放下心来,懒鬼还有搞怪的心情,足见没有伤到要害。
“方飞,”申田田神色凝重,“简真呢?”
刚才形势危急,方飞竟把大个儿忘了,心中惭愧不胜,嘴里支支吾吾:“他在下面……”
“下面?”女狼神的目光飘向树桥下方。
“他……”方飞无奈交代,“他的对手是大力神魔。”
“什么?”申田田失声惊呼,简怀鲁也变了脸色。
“简真还活着?”禹封城急声追问。
“也许吧!”方飞毫无把握。
“我得去瞧瞧!”申田田走向桥边。
“我陪你去!”禹封城嚷嚷,“大力神魔还欠我一笔血债。”
“不,你留下!”女道者挺身一跃,跳了下去。
大个儿一心逃命,忽东忽西,滑不留手,饕餮几次追上,因为树枝阻拦,总是差之毫厘,被它莫名甩开。看着青兕的大屁股在前面扭摆,皇师明气得发昏,他是魔甲士的魁首,逮不住一个小小的玄武甲士,还有什么脸面统帅魔军?
简真原本疲累,逃了一程,反觉轻快起来,腰也不酸了,腿也不软了,四蹄生风,浑身是劲。他又惊又喜,禁不住审视身上的甲胄,但觉无穷大能透过铠甲涌入身体,源源不断地补充流逝的体力。
能够考进学宫,简真也不是草包,稍一思索就有答案:“青兕聚灵甲”甲如其名,能够聚集相同属性的元胎。
“青兕”五行属木,两仪树是木元胎最为集中的地方。“青兕聚灵甲”来到这儿,如鱼得水,不断汲取青主的伟力。
有了宝甲撑腰,大个儿跑得兴兴头头,活是撒着欢的小狗,不知不觉,前方枝叶稀落,他一抬头,发现来到了巢城的盘道。
盘道上挤满了敌人,夸父、天狗、魔甲士应有尽有,吓得简真屁股尿流,刚要开溜,忽听一声怪吼,听来有些耳熟。他好奇地张望,发现敌人并未留意自己,全都盯着一个虎头牛身的大家伙。
土伯!简真终于想起了这位老兄。但从见过青主,大伙儿各忙各的,把土伯丢在一边,几乎忘了它的存在。土伯一族凶名素著,山都对它也很忌惮,一时不敢约束,任它到处溜达。
土伯自幼生活地下,天真未琢,善恶不分,对于地面的一切都感兴趣,看见打仗只觉好玩,呆在高处看得津津有味。等到山都败北,魔军攻到它的栖身之所,盘震发现土伯,又喜又恼,一心要把这头妖兽重新收为己有。
土伯尝过自由的滋味,再也不肯就范。盘震一怒之下,指挥魔军围追堵截,终于把它团团困住,几番较量下来,魔徒死了不少,土伯也闹得浑身是伤。
魔军里外数层,围得水泄不通,土伯困兽犹斗,忽而暴吼威吓,摆出突围架势,可是还没冲出,又被逼了回去。简真看得真切,妖兽已是强弩之末,只不过盘震存心活捉,不忍痛下杀手。
大个儿一时心下犯难,土伯的凄惨样儿让他同仇敌忾,如果见死不救,确实不太仗义。可是敌人太多,自身难保,两害相权取其轻,他也只好忍痛含羞、偷偷地溜走了事。
这么一想,简真好受了许多,刚要转身,拍面望见皇师明。饕餮鬼鬼祟祟摸到身后,本想给他来个突袭,眼看奸计落空,不觉眼露凶光。
大个儿想都不想,掉头就跑,皇师明紧追不舍,简真听到他的呼吸声,心胆欲裂,火烧屁股,一道烟闯入魔军阵中,左一挤,右一撞,两只魔甲兽祸从天降,莫名其妙地掉下了盘道。
简真发了疯,为了摆脱饕餮,没头没脑地乱拱乱突。魔军全副心思都在土伯身上,万没料到有人来抄后路,顷刻五六只甲兽被青兕挤下盘道,剩下的魔徒不知所措,前推后挤,你推我拥,眨眼之间乱成一团。
简真歪打正着,把盘震布下的阵势冲得七零八落,土伯逮住机会,扑翻一个夸父,撞飞两只甲兽,一只天狗拦路,被它咬得半死。土伯身子粗笨,动作却很灵活,敌人还没回过味儿来,它跳出重围、冲出盘道,跑过一根横枝,钻进密丛丛的树冠不见了。
盘震气疯了心,回头怒视简真,法杖就地一顿,天狗纷纷扑向青兕。大个儿昏头转向,见了天狗,只管乱撞。当头的天狗闪到一边,巧妙让过犀角,扑向青兕的左肋,这一扑力道十足,顿把它打翻在地。青兕骨碌乱滚,一直滚到盘道边缘,天狗蜂拥而上,忽见它探头一张,撅起屁股,涌身跳下盘道。
天狗赶上前去,发现简真没有落向地面,反而跳到了一根云水树的横枝上面。枝条狭窄光溜,青兕四蹄打滑,无奈变回人形,手脚并用,爬过横枝,摇晃着跑向前面的树丛。两仪树巨木撑天,一小丛树枝也堪比茂密丛林,只要躲藏进去,找他难上加难。
简真盘算已定,跑得正欢,冷不防脚底一沉,像是掉进了屎坑。他心头一沉,回头望去,盘震的身影出现在盘道上方,夸父王低头望来,白色的瞳子大放奇光。大个儿跟它目光一碰,俨然背负巨石,压得筋酸骨软,天狗呜呜咽咽,接二连三地跳上横枝,踩着细碎的步子朝他走来。
“别过来!”大个儿双手乱摆,天狗理也不理,热烘烘的气息喷在他身上,,男孩的裤裆里传来一股尿意。
“再过来,我要拉屎了!”简真使出恶心战术,天狗还是无动于衷,他无法可想,扯着嗓子尖叫:“救命、救命呀……”不叫还罢,叫声激起天狗的凶性,当头的戌亢前爪按地,作势扑来。简真吓得两眼一闭,嘴里的叫声更加凄惨。
他七弯八拐、叫得如泣如诉,过了一会儿却不觉疼痛,眯起小眼一瞧,发现天狗正在后退,三只白眼越过他的头顶,畏畏缩缩地看向他的背后
简真满心诧异,扭头一看,茂密的枝条间嵌着一颗圆溜溜的大脑袋,如猫如虎,嘴角上翘,一半像怒,一半像笑。
“土伯,你来救我的吗?”简真激动得热泪盈眶,没想到大怪兽感恩图报,去而复返。
“抓住它!”盘震在高处跺脚,天狗进退两难,喉间咆哮如雷。
土伯吐出舌头,不慌不忙地舔了舔嘴唇,纵身一跳,越过简真头顶,蜷缩成团,毛茸茸落地就滚,活是一个黄色的保龄球,骨碌碌顺着树枝向前翻滚。天狗尖叫撕乱,爪牙落到土伯身上,软绵绵全是毛发,非但无从着力,反被撞得歪七扭八,统统掉下斜枝,一时没了踪影。
土伯来了一记全中,滚到斜枝尽头,简真张嘴要叫,忽见它展四肢,搂住横枝,稳稳当当地挂在枝头,如同一个黄橙橙的大果子。土伯也觉好玩儿,抱着枝条摇来晃去,咧着大嘴一阵傻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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