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看着尉迟恭跟小剑童一大一小两人慢慢远去,心里没有来得暗自叹息。
人生便是如此,就像是搭乘一条在时光长河顺流而下或逆流而上的船只,水中会有两岸倒影的杨柳依依花好月圆,也会有微风涤荡卷起的那些细致涟漪波纹,或者风浪大些,卷起一些个让人心弦绷紧的暗流漩涡,对于这些,楚天走过的路不算多,也不算远,可他觉得自己也算是能坦然处之了,只是在某些路口,遇到的某些人,还是让人心里难免时常泛起喜怒哀乐。
楚天没由来的记起一句话来,哀莫大于心死,死亦次之,这是不是说,天底下的万般事,唯有心事才是最大的事情。
那被称为青叶剑仙的青衫男子,腰间那柄云霄竹剑,据说真身是一杆万年云霄紫竹,楚天有些感叹,天下之大,当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难怪会有一句行走江湖,生死自负,指不定哪天就会遇上比自己武道境界更高的强人。
想当初在暮霭城那会,楚天眼中的武道最强者,不过是爷爷那般的魂武九境的武道修士,在那之后,家族的那场演武大会,楚天见识到了神桥境的卓然风采,随后楚天更是听闻天底下还有丹河境的武道强者,元婴谪仙境的武道大能,接下来一场场的生死境遇,成了楚天一路走来烙印在心底的艰辛岁月和时常哪来缅怀的风景,就像是深埋在地底的老酒,每次挖出来,哪怕不用揭开泥封,只是看着就让人觉得辛辣但暖心。
暮霭城外,行亭中第一次面临生死危机的不甘,家族演武大会面对楚淙时的黯然,暮霭城内街巷中面对韩青的无奈,白泽秘境面对韩亭山的毅然,只不过楚天心底无比的庆幸,自己能在最无助的时候,遇到了那一袭大红长袍,遇见了那个玲珑少女,就像是在人生的道路上,在一片破败和荒凉的绝望中,突然看到了一片绿洲和一泓清泉,原来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
楚天抬起手拍了拍脸颊,乐呵呵笑了起来。
楚天按照原路返回平安小镇,继续在闲逛了一会,这才折身返回那家名叫‘有间客栈’的息楼,楚天盘坐在床前,一手托着腮帮,怔怔出神。
能够一路走到这里,最根本的原因,楚天心里一直相信一句话,在这天底下,不是没有所谓的巧合,只是九成九的巧合,都绝非偶然,正因如此,对于尉迟恭的突然出现,楚天其实打心底有许多疑问的,只是自己间接试探了许多,那叫尉迟恭的家伙始终闭口不言。
楚天想了想,突然抬起一手,在空中轻轻描画。
一条条淡金色丝线凭空生成,很快便在空中搭建成一副纵横十九的天地棋盘,楚天右手食指轻轻一点,棋盘天元便出现了第一枚白色棋子。
自从白泽秘境黑石山脉一行,轩辕青青跟楚天说过不少上古谶纬弈棋一道的天机术数,还说实际上寻龙师的先祖,便算得上是衍生脱胎于此脉,正因如此,楚天一路上闲来无事,便会收集一些弈棋方面的典籍来推敲琢磨,沉浸其中,久而久之觉得还挺有意思。
不过时过境迁,弈棋虽是已沦为小道,既然能跟‘道’字沾边,自然不会真的简单了,不然天底下这么些钻牛角尖走入此道的武道修士,为何从未听说过有谁能够一朝悟道,找到其中的那个‘一’,进而一步登天,鱼跃龙门。
楚天神色凝重,死死盯着眼前自己亲自勾画的这方棋盘,久久陷入沉思。
足足半柱香过去,棋盘之上,才寥寥落子二十一,从自己离开暮霭城,前往白泽山脉,之后一路向西,行至龙骧城,每一个细节,楚天都细细思量了一遍,原本楚天还没有多想,只是如今看来,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般简单,这才有了楚天眼前的独自复盘。
在这之前,楚天看待血魔山,无非就是魔道中人人人得而诛之,只是眼下,对镜观照,楚天感觉到青云阁竟是何其相仿,只是一个走在暗地里,一个走在明面上,暗地里的那一个,更加的无所拘束,只求‘快意逍遥顺心如意’,想要杀人便杀人,想要劫掠便劫掠,只要我愿意,天底下的事情皆可为之,而明面上的那个,则要爱惜面子许多,明面上要做许多光风霁月的事,实际上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比起血魔山丝毫不差。
楚天皱了皱眉,青云阁对于自己,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态度和想法。
尉迟恭离开前说跟自己很快还会见面,难不成也是一个谋划已久的布局?是好是坏,楚天不敢确定,只是这种每一步都走在既定的圆圈内,让楚天打心底有种背脊发凉的感觉。
楚天下意识取出那枚青云阁主亲自祭炼的神魂玉牌,端详片刻,想着这些个错综复杂的脉络,秦江天的那场设计,楚天能感觉得到,其杀心绝对不会有半点虚假,只是楚天实在想不明白,在青云阁眼皮子地下,秦江天为何敢毫无遮掩。
如果自己真的死在那座街巷酒楼,青云阁上面那些人,难不成还真眼睁睁看着秦江天那老王八吞掉自己身上的所有武运?
然后是秦江天跟自己在心性上的拔河,想要慢慢的蚕食自己身上天机武运,对于这个,楚天实际上并不在意,倒是跟潇湘苏家那位老家主的偶遇,让楚天突然感觉自己好像又陷入了另外一场布局。
不得不说,心境上的涟漪,最是让人防不胜防。
楚天深吸了口气,这些天的打听,楚天对潇湘苏家已有了大致的了解,也难怪能让自己的心境漾起涟漪,如果真是那叫秦江天老王八的布局,楚天不得不佩服那老家伙的手段,仅仅是一场酒宴,自己已尽力遮掩,仍是被那老王八瞧出了端倪。
只是楚天仍旧看不出太多的东西。
轩辕青青知道的不少,眼界更高,可对于这些人心诡谲的算计,就有点拿不出手了。
楚天缓缓在金色棋坪上理出一条直线,若是落在好棋者眼中,定然会是稚童打架那般的无理手,只是楚天却一脸凝重,眯起双眸。
假设青云阁的确有人想要针对自己的武道或者心境进行布局,秦江天也只是顺势而为,恰巧发现了自己身上那股浓郁武运,生起了杀人夺宝的心思,那么接下来的布局,可谓是直指人心的深沉谋划了。
在这之前,楚天不清楚,但是那天问过了轩辕青青之后,楚天大概能整理出一条模糊脉络来。
先是让那位淮玉城少公子跟自己引起冲突,使得在无形之中形成心境上的牵连,再以能够汲取武运天机的灵宝加以牵线,与自己在背地里形成一场无可挑剔的‘君子之争’。
这些都不难想,难就难在,自己走出龙骧城后,遭遇的第一场截杀,原本以为是秦江天的手笔,可最后看上去,无论如何都不像,至少楚天实在想不到,如果真是秦江天的谋划,到底有何用处。
在这之后,一路上算是风平浪静,直到跟潇湘苏家的老家主偶然相遇,再次引起了自己心境上的涟漪动荡,尽管只是萍水相逢的拔刀相助,可这无形之中的因果牵连,算是结结实实的结下了,楚天总觉得,自己指不定还要为此付出一些代价。
想不明白。
然后就是走到这平安镇,先是在小镇门口看过了一场无厘头的棋坪之争,然后是一场怪异的对答,话里话外都能听出来自己尽早前往青云阁的好,之后便见到了那叫青叶剑仙的家伙。
楚天深吸了口气,抬头向窗外看去,不知不觉,又是夜晚,天上,月明星稀,有微风吹来,不知是不是景随心变,总觉得天地寂寥,微风也有那么一丝冬日的刺骨寒意。
这让楚天苦笑一声,抬手揉了揉眉心。
数月光景,脚下千万里山河,楚天虽说没有看过太多波澜壮阔的人心诡谲,可山泽之中一些人心细微处的变化算计,楚天没少看,更没少琢磨推敲。
小镇门口那个一身鲜衣怒马的汉子,既然劝说自己赶紧去往青云阁,想来是不愿意自己插手潇湘苏家的事情,只是自己并未如那汉子所愿,更为关键在于,那一场无心的相遇,自己如果什么都不去想,就这么直接前往青云阁,楚天能感觉到自己心里必定会留下一丝执念,指不定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无限放大。
轩辕青青曾言,武道修力是不假,根邸所在,更在于修心,所以才会有福至心灵的天地共鸣,跟棋弈经纬有异曲同工之妙,有那‘精通有此门’一说。
武道修心,可那简简单单的一场偶遇,偏偏在自己心境之中留下了一抹涟漪,若自己不去理会,便是掩耳盗铃,可要是理会了,好像就会走入另外一场诡谲布局。
选择权在自己手里,主动权却在他人手中。
人生之难,难在路难行。
难怪会有话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楚天抹了把额头冷汗,只是这么一点浅显的推断,就让自己有种心力憔悴的感觉。
也难怪,天底下不管是散武野修,还是武道高门世族子弟,都喜欢修力不修心,你打我一拳,我便一刀将你斩为两半,干净利落省事,关键是刀出有名,至于后果如何,谁才不会去多想过问,反正符合最浅显的那层‘顺心如意’。
楚天摇了摇头,虽然他明白的不多,可也知道这样是不对的,这也是为何千万武道修士,会觉得武道越走越高,越来越寸步难行,不就是自己的心境在无形之中,越来越窄,能够容下的错误,越来越少。
楚天面容愁苦,只是自己去看真正的本心,走的也不好受啊,每一步都在别人的算计中,就好像自己要一点点解开眼前脚下的那一个个死结,苦闷自知。
楚天想了想,抬手一抹,将金色棋坪中的黑白棋子尽数抹去。
一手托腮看了一会,右手食指轻轻一点,重新落下第一枚棋子。
楚天皱了皱眉,蜃岛那个叫倾城的娘们,既然跟自己有过交易,东玄大帝也跟自己提起过,不要跟那娘们走的太近,也不要完全放在心上就好,想来不会有什么事。
然后楚天再次指尖一点,落下第二枚棋子。
据说蜃岛有三位太上长老,战线并不一致,只是如今跟青云阁合作,不知将来会有多少幺蛾子,想到这里,楚天久久未动,眉头紧皱。
似乎实在是想不出来其中到底有何玄机,楚天耷拉着脑袋,落下第三枚棋子。
血魔山不用说,即便自己再心宽体胖,魔道便是魔道,至少你滥杀无辜便是不对的,只要落在了自己手上,没有手软的道理。
楚天看了看那枚棋子,对于这一点,不需要费心费神的去想了,想来血魔山跟青云阁也不会真正联手。
楚天向前俯身,眯眼看着那几枚棋子,自言自语道,“秦江天所作所为,与魔道中人有何异?青云阁真的没有丝毫察觉?就像是养蛊之法,不断汲取他人武运,甚至于许下重大诱惑,让人甘愿走入其中,成为棋子,即便那些人心性如此,该死,可秦江天就该高高在上逍遥自在的翻云覆雨?”
楚天摇了摇头,秦江天先不去说,青云云鼎峰为了一名弟子的武道前程,以暮霭城万千人的性命为赌注,又能好到哪里去?既然自己能安然无恙走到这里,想来剑一那位阁主师尊,还是给自己留有一条路可以走的。
然后楚天指点如飞,接连在棋盘上落下十数枚棋子。
一气呵成,金色棋盘便形成了一副两军交战相互纠缠的惨烈画面。
楚天看了半晌后,好像又想到了什么,轻声自语道,“小镇外那姓沈的老头,想来便是沈家的人了,至于那鲜衣怒马的前辈,是剑一师兄的……师兄?如果没有那场对弈,自己是不是会直接落入另外一场难以想象的风波中去?那老头的中盘离去,便是因为没了可乘之机,继续留下也没有意义?”
楚天想了想,“只不过在这之前,跟苏老先生偶然相遇,我便在心里留下了一抹涟漪,无论那位前辈再如何苦口婆心,我都没法直接前往青云阁……”
楚天自顾说着,再次指尖轻点,落下一枚棋子,“这才有了尉迟恭的出现,只是他为何会出现的如此巧合?又有什么意义?最后问剑留下的这枚金精银钱,又是几个意思?从我这里过手,沾染上所谓的天机武运,再还给他尉迟恭?还是说就是一场临时起意的纯粹问剑,没有任何谋划和算计?”
“按照道理来讲,尉迟恭能得到万年云霄紫竹认可,本心所在,虽然讲究明码标价,没有任何人情往来,不该有多深的算计才对,与自身武道背道而驰,得不偿失。”
楚天只觉脑子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只是这些东西,还不能不去想,否则一个不慎,就有可能是万丈深渊。
楚天第一次发现,原来想要走过更多的高山大河,看到更多的壮阔风景,每一步都是不简单的。
楚天再次落下一子,“玄煌大帝恩将仇报,过河拆桥,想要斩草不留根,却又怕‘人在做天在看’,身为天子,有违天道,便让沈家做那野狗去咬人,关键是还有那么一大块肥肉,心甘情愿,可青云阁为何还敢偏袒潇湘苏家,处处阻挠?不像是唱红脸白脸啊。”
楚天想到这里,抬手使劲揉了揉脑袋,只觉得脑海嗡嗡作响,只是还是咬牙落下一枚棋子,“吕真得到上古雷罚传承,便能知晓诸多上古秘闻,那尉迟恭能得到云霄紫竹认可,未必就不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秘辛,所以才会在不影响自己本源道心的情况下,来此地跟自己做了一笔公平的买卖?”
楚天盯着最后那枚棋子,紧皱眉头,沉声道,“只是若想不顾一切洪流大势,想要在这些纵横交错的田垄上横插一脚,必须得有更大,或者是至少不会比大秦王朝更小的力量倚靠才行。”
想到这里,楚天呵呵一笑,脑海里出现一个玉树临风的身影来,在白泽秘境碣石天地,自己跟那人有过一面之缘,据说千年之前曾搅动过整个东玄大势,风卷云涌,乾坤倒转。
楚天叹了口气,只觉得心神精疲力竭,嘴里喃喃骂道,“如果真是那家伙,果真是老王八蛋啊,就算是要算计,就不能让本公子好好喘口气?一路奔波,风餐露宿不说,还要面对你们这些的阴谋算计,你当人命是这么折腾的?”
只是一想到那叫姬鞅的家伙武道之高,算计之强,千年之前,尚且能以纵横谶纬之术与天地扳手腕,楚天便觉得升起一股无力感,直挺挺向后仰躺倒去。
楚天抬手抹了把头上汗渍,稳了稳心神,咧嘴道,“干你大爷的,这么算计很好玩啊。”
楚天缓缓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口气,只觉得这才算刚刚看清了这方天地的立身之本,不管上古之时那些个圣人行走天地,抽丝剥茧出来的经仪规矩如何,至少历经千万年时光冲刷,人心已经如此,因为那里的武道太高,路上行人越是往上走越难,再加上每一方天地之中,武运所限,使得上面的武道便成为了一架独木桥,自己想要过去,便只能‘宁教我负天下人’,只能是为了一线机缘杀伐果决,因为真正的武道之巅,上古圣人的那些圣迹,后世人谁不心神往之,如此一来,长生久视谁不向往,为了那哪怕丁点的机会,也要抢到手,这便造就了山下武道修士,烧杀抢掠,弱肉强食,山巅武道修士,顾忌那些压在头顶的规矩,便千般算计万般谋划,世道便一天天的如此循环,便有了东玄大帝当初的那些疑问,有了想要亲口去跟天道掰扯掰扯,去跟上古圣人坐而论道的想法。
人心本就是一条线,善恶不过一线之隔。
楚天心中愤愤然,就算如此,天大地大,这么大的担子,管我啥事?
你姬鞅想要做那千古一人,你自己去做不就好了,找到我头上算怎么一回事?
楚天闭上眼睛,只觉得一阵心累,咧嘴道,“老王八蛋,真是个老王八蛋啊。”
楚天哀叹一声,放了放心神,缓缓睡去。
远处,风起之后,天上云海奔腾,再然后,月明风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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