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依旧半遮着面下了楼。
老者走后良久,一个白影从窗内闪入,抓住桌上未动的那一半菜大吃大喝起来,一人道:“呦,萧公子,您这贵猴可卖么?我出高价。”
萧云微笑,道:“这要问它自个儿了,我可做不了主。”
小白冲那酒客一龇牙,没吓着人家,倒把满酒楼的人逗笑了。
那唱曲的老者出了城门,碰到同样来去讨生活的熟人,老者就简短地打个招呼,道上宁静,不似城内街道上充斥着张牙舞爪的音声。
行不多远,就到了一处院落,院落偏僻简陋,但是环境优美,而且足够宽敞。
那老者开了柴扉,刚步入院子,就是一怔,只见前方正站立着刚才那位吃酒听曲的萧公子,不由强笑道:“公子真是神人天降,小老儿紧赶慢赶才到家……公子有事吗?”
萧云面无表情,如果说在闹市他需要隐匿一下性格,到了这里,就彻底丢下了伪装。
冷笑一声,萧云道:“欧大先生,七年不见,无恙么?”
老者猛地后退一步,惊道:“你……你是谁?”
他自问昔日于江湖上通常隐居幕后,凡遭遇过的人都有认记,就算有的人不知他,他也可能知晓那人,但这年轻人却无半点印象。
萧云道:“何不摘下你那斗笠仔细看一眼呢。”
老者摘下斗笠,果是七年前在萧家堡显身的武林盟昔日客卿欧大先生,只是,此刻他仿佛老了许多,早不复昔日挥洒自如的神采。
欧大先生细观萧云,眼眸接连收放,忽起指叫道:“你是——”
“唉,不想昔日的至纯少年,而今成材矣。”
萧云道:“是你自己就缚呢,还是我来动手。”
欧大先生深吸口气,道:“若欧某在世上已无牵挂,必会引颈就戮,但是现在……萧公子,动手吧。”
萧云道:“你用什么兵器?”
欧大先生道:“平生不曾用兵器。”
虽如此,倒在欧大先生谋略下者,众矣。
“那好。”萧云淡淡道:“我也不用兵器,就看你欧大先生如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欧大先生苦笑。
两人对立良久,同时出手,院落里人影闪动,数十招后,两人错开,欧大先生落地后身形一晃,显已落败。
两人转身再次面对,欧大先生面色苍白,强撑道:“你……比你父亲萧傲天武功丝毫不差了,只是,你父亲的武功我还可以窥见十之八九,而你,却深不可测,真不知区区七年,你是怎么练就的。”
萧云道:“世间万事不是都逃不脱欧大先生眼睛吗?”
欧大先生已无限沧桑,道:“欧某要真有算计,也不会落得如此局面。”
萧云道:“我不是来听你讲故事的,今日来只为一事,取你性命。”
欧大先生忽然举掌狠拍向自己小腹,顷刻间,身躯连抖,仿佛抽空了一身精元,最后立着的,只剩一个耄耋老人。
萧云不自觉向前一步,惊道:“你——”
他没想到欧大先生会自废武功,武学是江湖人另一生命,有时即便选择死亡,也不会废掉十数年苦修。但这欧大先生自知必死,为何还行此事?
萧云镇定,风雨不动,道:“你这也算计谋吗?”
欧大先生再次苦笑:“欧某一生算人无数,这皮骨早已罪孽满身了,此次也不敢心存任何侥幸,只是想以此告诉萧公子,欧某已无逃遁之力,萧公子可以随时动手,只是,欧某死前还有一事相求。”
萧云道:“说说看。”
欧大先生道:“当年之事,策划者只有南宫父子,我,以及已经过世的武林盟前任盟主楚剑子,还请萧公子不要波及其余。”
萧云道:“这个不用你提。”
欧大先生道:“还有,新任盟主谷断绝与那场阴谋无关。”
萧云道:“你为何告诉我这点?”
欧大先生道:“谷断绝乃楚大哥唯一希望继任盟主的人,欧某一生受楚大哥恩惠,此命早已属他,所以,欧某不愿他的继承人扯进不相干的是非。”
萧云道:“你所要求的,就是这件事吗?”
欧大先生摇头,道:“其实,是另外一件事——”
这时院外突然响起一个少女的声音:“爷爷,爷爷,今日我卖出去好多花呢。”
话刚落,那少女惊叫:“哎呀,又是你这只臭猴子,刚刚在街上就抢我的花,引来那么多人围观,还敢抢到我家里来,哼……呀,你又抢,站住……”
院外传来打闹声。
欧大先生面色一变,急声道:“萧公子,这孩子叫做宝儿,与一切是非无关,欧某死后,万望萧公子收留她。”
这……萧云迟疑,若说放过仇人之亲他可以做到,暗中相助一二也不违背原则,但要收留,那就是日日相见了,这心态如何把持?
“你……不是向来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吗?”
欧大先生叹道:“若真的无牵无挂,那些整日勾心斗角的岁月,又如何能坚持住?宝儿是我十多年前就收养的孤儿,欧某昔日但凡觉得累了,就偷偷去看看她,宝儿甚至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萧云默然,铜镜从来有两面,一面用之示人,另一面藏起,只是,当你看到前面的光洁时,没看到后面的本原。
说话间少女宝儿已经从打闹中脱身,一边推开柴扉走进院落,一边叫着:“臭猴子,叫我爷爷来收拾你。”
这少女宝儿十五六岁,一派天真烂漫,最引人注目的是头上编织了一个各色野花组成的花环,她胳膊间挎篮里还有不多的几束整花,有些残毁,显然少不了小白的功劳。
萧云往宝儿脸上瞧去时,如遭雷劈,险些惊叫出声。
丫儿……那容貌,气质,甚至动作表情,都太像丫儿了。
宝儿见自家院里多出一人,还呆呆的样子,不觉上前晃了晃手,奇道:“爷爷,这位哥哥是什么人,咱家客人吗?”
她没注意到爷爷欧大先生赤白的面色。
欧大先生笑道:“一位对你很重要的人。”
“嘻,什么叫对我很重要,相亲吗?我才不要嫁人。”
她这一笑,明眸皓齿,宛若一位乡间公主。
萧云这才清醒过来,这女孩子并非丫儿,丫儿若还活着,也跟自己一般大小了,另外,容貌气质也只是像而已,只不过萧云脑海中丫儿的具体形貌到底已经模糊。
“爷爷,我今天卖出去好多花呢,哼,要不是……嘻嘻,说来还要感谢那只猴子,要不是它抢花,还没人注意我呢。”
宝儿举举花篮向爷爷表功,忽见欧大先生身体摇晃,急得扔掉花篮,上前扶住爷爷道:“爷爷,你病了么,咱们去看大夫!”
欧大先生稍微站稳,虚弱道:“丫头,爷爷就快死了……”
宝儿哭泣出声:“爷爷怎么会死呢,爷爷您一向身体好好的。”
欧大先生苦叹:“人谁无死……宝儿,你去向这位公子磕三个响头,求他收你做丫鬟,以后你要叫他公子。”
萧云不知如何办才好,一时没有回应,宝儿一怔,哭道:“爷爷,您说什么呢,可是他有钱吗,您放心,宝儿也有钱,有好多好多钱……咱们马上去治病。”
忽然,欧大先生嘴角淌出一线黑血,萧云吃了一惊,他竟然早服了毒,忙抢上去扶着,但欧大先生已经坐倒在了地上,黑血流得更快。
他无力地道:“宝儿,快…照我的话去做……”
宝儿流着泪退开,向着萧云连叩三头,咽声道:“请公子收留宝儿做丫鬟。”
萧云没来得及去扶她,欧大先生已断断续续道:“萧……公子不答应吗?”
萧云郑重地道:“你放心,日后就算我有事,宝儿也会活得很好。”
欧大先生脸上浮出一抹欣慰,头扭向了一边。
宝儿悲呼一声,扑了上来……
一天之后,仍是在城郊,一片原野里,花草烂漫,望之无际。
夕阳下,一个着孝衣的女孩子跪在一座坟头前,她已哭了一整天,泪已流干,显得万分平静。
宝儿托出一个编好的花环,轻声道:“爷爷,这是宝儿最喜欢的花环,您在地下看到它,宝儿就会出现陪您的。”
萧云直立在她身侧,小白则老老实实尾在萧云后面。
“宝儿,用不用立块碑?”
宝儿慢慢摇头,道:“爷爷说过,他死的时候有一个埋骨的地方就行了,不想让人知道他是谁。”
萧云沉默。
一片彩霞在西天呈现,像是死者一生的谢幕。
茅屋的院落中,宝儿收拾东西,爷爷的斗笠和自己的花篮都随葬了,她只攥着一根金钗,默念:爷爷,您说过这只钗要宝儿出嫁的时候戴上,宝儿现在就戴,给在天上的您看着……
出了门,宝儿道:“公子,走吧。”
萧云一指这院落,道:“这住处?”
宝儿道:“爷爷说过他以前做过不少错事,没办法补偿,这屋子就留给后来的人住吧。”
经此一遭,宝儿似乎长大了。
两人一猴缓缓行向城池的方向。
“宝儿,你能不能不叫我公子,叫萧大哥。”
“不好。”
“为什么?我并不把你当下人的。”
“萧大哥是三个字,叫起来麻烦。”
“……还有吗?”
“做下人不需要太动脑,爷爷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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