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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中旬, 本该已葬身那场火海的镇北王侧妃林西闲, 突然回到了京城。
那天清晨,林家的老仆人拿了笤帚, 开门准备扫地,眼见从街角慢慢走来了一个人, 老仆只当是起早的行人,过了会儿再看,那人已经走近了些。
原来是个身段窈窕的女子, 上穿着白色的麻衣,下是灰色泛白的裙子, 风尘仆仆,头发只用一块同色的灰色麻布裹着,她像是累极了,且走且低着头, 抬手擦汗, 慢慢地走到林府这边的院墙,就靠在院墙边上,手扶着往这边挪。
老仆怔了怔,下意识觉着这女子有些眼熟, 又见她如此乏累,就想过去帮一帮。谁知走到跟前儿, 低头看时, 却吓得猛然色变, 失声叫道:“大小姐!”
西闲抬头望着他, 是一贯的从容不迫:“林叔。”
林老头惊愕不已,但看着她那浅浅淡淡的笑容,却突然又觉心安,于是惊喜交加地问:“你、你是人是鬼?”
西闲笑笑:“林叔,世上哪里有什么神鬼。是我,我回来了。”
林老头的眼睛里顿时涌出泪来,扶着西闲的手臂跪了下去,哭道:“大小姐!”
门上的小厮打着哈欠出门,却不见老林,扭头看时,正见到他对着西闲跪了下去,小厮本以为这老林头发疯了,才要说笑,不料定睛一看,也惊呆了。
“大大大……”小厮连叫了几声,脚下窜动往前想要去迎接西闲,却又停下来后退,“夫人,夫人,少爷!少奶奶,大小姐回来了!”
连滚带爬地冲进去报信。
今日林牧野早朝,故而不在家,里头杨夫人才晨起不久,还有些头脑不清,听外头嚷嚷说大小姐回来了,满心胧忪,以为自己是梦未醒。
正发呆,外头于青青喝道:“你们都疯了?一早上触什么霉头!”
那小厮也顾不得了,跪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说道:“少奶奶快出去看看吧,真的是大小姐回来了!小人亲眼看见的再不会有错。”
“我看你是活见鬼了!”于青青指着骂道,“啐,难道死了的人是诈尸给你看见了?”
这时侯东来也出来了:“别吵。我去看看是怎么样。”
东来还没出门,就见老林头扶着一个人走了进来,东来一愣,下意识觉着这人的身形好像是妹子。可又不肯信,及至西闲抬头,兄妹两人目光相对。
西闲微微一笑:“哥哥。”
东来的双眼瞪得大大地,盯着西闲看了半晌,才叫道:“妹……真是妹妹!”紧走几步到了西闲身边,一把握住她的手。
西闲的手仍是柔软温暖的,这明明就是大活人的手,东来激动的不能自已:“你、你不是已经……”
“我没有死,”西闲的声音也仍是那样温柔而坚定:“哥哥别怕。”
只说了这一句,她的身影一晃,东来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她脸色惨白:“西闲?”
西闲道:“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说了这句,她轻轻一叹,靠在东来身上,晕厥了过去。
东来抱着西闲往内宅去的时候,于青青因不耐烦等,也出来看,一眼看见他怀中的西闲,惊得脸色大变连连后退:“这、这是鬼吗?”
东来喝骂道:“快闭嘴,是妹妹回来了,快打发人去请大夫,还有……叫人去御史台给父亲报信!”
“可、可是……你确信她不是个鬼?”于青青半天还反应不过来,倒是她身后的丫头们听见了,一个个忙不迭冲进去给杨夫人报信。
等西闲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满屋子的人。
杨夫人坐在床边,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时不时地拭泪。在杨夫人身后站着的是于青青,脸上仍有些狐疑不定的神情。
外间屋子里传来说话声,林牧野已经从部里回来,同他说话的,却是苏大人。
除此之外,苏霁卿竟也在场,正同林东来一起听大夫低低地说着什么。
西闲稍微定神:“母亲。”
杨夫人怔了怔,然后叫了声:“心肝肉!”俯身抱着西闲大哭,“你没事就好了。”
外头众人听见动静,纷纷地也都走了进来。
林牧野走在最前,见西闲跟杨夫人抱在一起痛哭不停,林牧野叹了声,便没说什么。东来上前道:“母亲别只顾着哭,父亲跟苏伯父也都在,且快让妹妹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夫人这才忙敛住了,又掏帕子给西闲擦了泪。
西闲抬头,目光扫过林牧野跟苏侍郎,同苏霁卿轻轻地碰了碰,便转开了。
因西闲突然归来,林家一边派去请大夫一边去御史台请林牧野,这样一闹腾,不多时,林侧妃原来并没有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半个京城。
东宫是最先得到消息的地方之一。
太子赵启听了詹士禀报,手中的折子“嗒”地掉在桌上:“你说什么?林妃没有死,她回来了?哪里听来的消息。”
詹士说道:“并没有错,是林家的人跑到御史台急请林牧野回去,整个御史台都炸了锅了。”
正说着,周健从外进来,显然他也是听说了。太子一抬手,那詹士后退出门。
太子道:“林西闲回来了,你也知道了?”
周健回答:“才也听说。”
“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是已经烧死了吗?”
周健道:“臣也觉着十分诡异,按理说当时文安王已经细细勘察过,且镇北王当时那个反应……绝不会有假的。”
周健猛地听说这个消息,下意识就觉着这大概跟文安王或镇北王两个有关,毕竟雁北是赵宗冕的地方,他要弄点把戏是简单的,可他如果想藏匿林西闲跟孩子,当然有更好的法子,所以绝不会是他。
“是有人……暗中捣鬼?”太子的想法跟周健差不多。
周健说道:“臣也有些搞不清了。”
赵启皱着眉:“罢了,横竖如今镇北王因良娣的事已经在镇抚司的大狱里,她回来又如何?横竖掀不起波浪。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要问过她就知道了。”
周健问道:“殿下是要去林府,还是派人将林妃传来?”
赵启忖度片刻说道:“罢了,还是孤走一趟吧。”
两人说完,周健便要吩咐下人备轿,不料还没出门,就见一名内侍急匆匆地跑来,跪地道:“启禀殿下,那个本来已经死了的……林侧妃,她来了。”
赵启吃了一惊,周健也十分意外:“你是说镇北王的林妃来了?在东宫?!”
那内侍显然也是有些惊怕,战战兢兢回禀说道:“是,是林御史陪着来的,说是有要事要面见太子。”
赵启跟周健对视一眼,太子一笑:“这个林妃,还是有些见识的。很识大体。好,快传。”
内侍领命而去。周健道:“想不到她会这么快主动前来。”
太子道:“这林西闲虽是女流,却非同一般。”
“太子要小心应对,如果她……”
“你是说,如果她想跟孤求情,放了镇北王吗?”
周健道:“不然她又为什么这样着急前来呢。”
赵启说道:“孤心里有数,你先退下吧。”
周健去后不一会儿,林氏父女已到。
赵启心中原本还有些狐疑,毕竟侧妃身死的事轰动天下,岂能有假,这突然冒出来的侧妃,总不成是胆大包天的人假冒的吧,但当看见西闲的那一刻,这种疑虑赫然烟消云散。
西闲虽已经换下了那套半旧麻衣,却也仍穿着一身素服,珍珠白的衫子,银灰色的裙,外披着同银灰的氅衣,乌黑的头发上只簪着一支素净之极的银钗,整个人清水素颜,眉峰眼角凝着三分伤悒,却仍无法掩饰天然丽色。
赵启见她要下拜,早转出桌子,及时将她扶住:“王妃不必多礼。快请起。”
近距离看,却更见眼若秋水,唇似涂朱,虽然不施粉黛,却比那些涂脂抹粉的三千佳丽更见绝色韵致。
赵启一怔之下,又请落座,道:“孤才听闻王妃回来京城,才要准备去林府探望,不料来的这样之快。”
林牧野道:“殿下不必多礼,其实早就该到了,只是娘娘先前因体虚又加劳累,晕厥在家,请大夫看过了无碍,这才急急赶来的。”
赵启点头,又看西闲,关切说道:“本来该让你好好休息再做别的打算,只是……孤心里实在是不解之极,原先不是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西闲道:“我之所以着急赶来,就是想向太子说明个中内情。可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事……”
赵启忙问何事,西闲道:“敢问殿下,苏良媛,是真的……身故了吗?”
这短短的一句话,却费了很大的力气才问出口,声音都是颤抖的,眼中不知何时涌出的泪花也随之簌簌闪烁。
太子见西闲问起此事,脸上也流露出痛楚之色,他低下头道:“是。”
西闲张了张口,却没有力气再说出别的话,两行泪却刷地流了下来,西闲张手扶住额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落泪。
太子从旁望着她肝肠寸断的样子,顿了顿:“王妃身子本就不好,千万保重,不要因此过于悲痛。”
西闲的手指撑在额上,时不时抹去眼中的泪,虽想停住,但泪仿佛泉涌一样,无法遏制。
“我……可能不能再见她最后一面?”西闲颤声问。
赵启满面感伤道:“先前停了三个月的灵,因为天热了,所以已经入土为安了。”
西闲的手一动,覆住双眼,她微微仰头喘了口气,终于缓缓止住了泪。
西闲转过头看向太子赵启,丹唇轻启:“殿下……舒燕,是怎么死的?”
这双极美的眸子被泪浸透,显出几分楚楚脆弱,却又格外的明澈,仿佛能照见人心底不见天日的阴私。
这个答案十分简单,甚至全天下此刻人尽皆知。
赵启本是要如此回答的,但望着西闲的双眼,却突然不想用那个千篇一律的说辞了。
太子咽了口唾液,垂着眼皮说道:“这个,你该去问镇北王,他比孤更清楚。”
“我的确是想问一问他,这到底是为什么……”西闲的声音很轻,仿佛叹息,又像是冷笑:“不知王爷他现在何处?”
“镇抚司大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