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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管家在旁接了一句:“陈公公的话那乃金玉良言,你不赶紧谢恩。”
可常何在根本就没有听他在说什么,跟着前头迎过来的太监走入通道内。
郑管家又在常何在这儿碰一鼻子灰,有些讪然,心中对常何在越发不满。
陈公公看着常庭君离去,正预备返回陈府。往前走一段不见郑管家跟来,于是回了头。
只见郑管家站在那头宫门口,拉着脖子看向里面,颇有些不舍回去。
“郑管家。”
郑管家偏头便对上陈公公眯眼含笑的双眼。他顿时讪讪一笑。陈公公问:“郑管家不准备回去吗?”
郑管事忽然笑了笑道:“小常头一回进宫,人生地不熟,什么规矩也不懂。我之前忘了提点他,万一在里面惹出祸端来,说了不该说的话……”
他话欲言又止。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虽不知道这孩子的身份,但是想起满城的风风雨雨,心中有了猜测。
陈公公微微皱眉,闻言便道:“你考虑的在理,可小常已经走进去了,想提点也来不及。”
郑管家低头道:“这好办,不如这样,我跟过去提点提点小常,避免他犯错。”
“也好,辛苦郑管家了。这宫路难走,你需得小心谨慎。”
“是,小人明白。”
郑管家得到应允,脚步轻快的跟来过去。这过程虽耽搁了一段时间,但前面的脚程也行的不快。
没追多久,就看到前方亮着两盏明晃晃的宫灯,微弱摇曳的灯光,在昏暗不明的道路里尤为明显。
两位太监走在最前面开路,常何在在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
从头到尾,没有一丝的不适惊慌。
郑管家心中诧异道:好小子,这都不怕。过会儿被拉去净身的时候,我看你还能不能保持这么冷静。
穿过最后一道门。
铺天盖地的黑暗就落了下来。
常何在仰起头,看着眼前黑漆漆的屋子,有一瞬间的不适应。
朦胧的视线里,沉重的大门缓缓敞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位微驼背,上了年纪的老太监。
四面的阴风似乎吹来,眼前的死寂令人胆寒。
这幅阵仗,别说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就连郑管家这种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也看的通体生寒。
下意识看向常庭君的脸色,却见那孩子清冷寡淡的面上,毫无一丝情绪的波动。
仿佛眼前这些,与他并无干系。
老太监瘦骨如柴,穿着一身茶灰色的宫服。一双浑浊的眸子扫过来,盯在常何在的脸上。
他的目光锐利,冷酷,犹如黑暗中的猫头鹰一样。那目光刮在脸上犹如实质的刀子一样。
眼前的常庭君一动不动,迎上他的目光。
老太监老眼眯了眯,点头。这个孩子有点意思。
“王公公,这个就是新来的。”一旁的引路太监连声道。
“哦,进来吧。”王公公丢下一句淡淡的话,就进了门。
常庭君顿了顿,迎了过去。
郑管家想要跟上,可是被一旁的引路太监一瞪眼,立刻缩了缩。
太监见郑管家踌躇不走,蹙起眉:“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
郑管家虽然在陈府里颇有地位,但本身并无一官半职,因此在宫里太监面前也得低眉顺眼,多赔笑脸。
“小人怕这孩子年龄小,心理害怕,想进去陪着他。”
“在外面等着吧。”引路太监阴阳怪气。
……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屋内布置很简单。空荡的一间大屋子,摆着几张床,边上放着净身用的工具。
窗门关的严严实实,不见一丝风透进来。
王公公在摇椅上坐下来,咯吱咯吱响了一阵,看向常何在,冷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常何在。”
王公公微微颔首:“常何在,在何方,不错的名儿。小常子,你可知,进了这扇门,意味着什么?”
常何在默然。
不知是不知如何回答,还是不想开口。
王公公摇了一阵椅子,自顾自的往下说,苍老暗哑的余音绕梁:“进了这扇门,就意味着抛弃前程过往,前事再与你无关,你可能做到?”
“能。”
王公公脸上划过一丝笑意,问的问题却很肃然:“这扇门,你是自愿走进来的吗?”
“是。”
“无逼迫?无隐情?”
“无逼迫。无隐情。”
“几岁了。”
“下个月满九岁。”
“九岁……九岁不错……”王公公不住点头,“八岁是个断根的好年龄。”
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问下来,王公公便将话头重新回到了常何在的身上。
“你虽然是陈公公亲自带进来的人,可宫里的规章行程仍得走一遍。这张递进来的帖子上写着,你是郴州兰芝县人?”
常何在规规矩矩的回道:“是,小人老家就在郴州。”
“郴州跟京中之间隔了几座城市,你为何要离家,不远千里的过来,当一名太监?”
王公公的问题,犀利而直接。在这双从岁月里历练出来的眼神底下,鲜少有人会撒谎。
更何况是一个不足九岁的稚童。
常何在站在王公公的面前,半个身影笼在阴影里,身量笔直,落脚规矩。
他的身侧就摆着一整套形状各异的工具。
冷冷的,泛着寒光。
“郴州大水,淹了整个村子,家里有五六个孩子,没有粮食了,爹娘养不起我们,就把弟弟妹妹们给卖了。”
他面无表情地道,这些早就背的滚瓜烂熟。
“爹娘带着我去投奔京里的亲戚,可是在路上染病,没有撑到这里,就一个接一个去了。”
“我一个人乞讨到了京城里,去找我的亲戚。我的亲戚也很穷困,他们也养不起我。我的叔叔认识陈公公,便去求他收了我,只有我进宫,才能吃上饱饭才能活下去。”
清越带着稚气的嗓音在封闭的净身房里,不轻不重,不疾不徐的响起。
整一番话下来,合情合理,毫无漏洞。来这宫里头做太监的,绝大多数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只有濒临绝境才会走一条路,不然哪家大人舍得自己孩子遭罪,临老落得个断子绝孙的下场?
只是太完美的借口,也是漏洞啊。
王公公看着眼前常何在稚嫩白净面孔,这孩子,一看就是大富人家的出身呀。
若是郑管家在一旁看的话,一定会啧啧称奇,这孩子冷静的完全不像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这个身份,是皇后娘娘亲自为他捏造出来的,当时只说了一遍,没想到他记性这么好,竟然把这些原翻不动的背下来了。
……
外面听不到声音,外面郑管家来回踱步。他很是有些急躁。
净身之痛,根本就没有几个人能够忍受。
就算这个孩子把整个过程给忍下来了,接下来也有生命危险,一个弄不好,就会命赴黄泉。
这个孩子从第一眼起,他就打心眼里的不喜欢,也不知道皇后娘娘到底看重他什么,竟肯为他担这么大的风险。
倘若他真死在这上头,那也是他造化不好。怪不了任何人。
……
屋内。
王公公满意的点了点头:“果然跟帖子上写的一般无二,看来你真是个身家清白的可怜孩子。”
他说得很清淡。
“孩子,你放心吧,在这宫里,别的不敢说,保你吃一口饱饭,一定是可以的。”
说罢,站起身,拿起工具盘里一把宽阔的阉割刀,细细擦拭。
“除了衣服,躺下吧。”
常何在盯着那把刀看了几秒,谁也揣测不出他脸上的情绪。
可常何在却没有给他任何反应,应了一声便直接开始脱身上的衣服。
王公公清理完工具,一抬头看见常何在还是那么平静,不由笑了。
这个孩子是真的不怕。
“你知道什么是净身吗?”他问。
常何在摇头。他年纪太小不懂这些。
“净身会很痛的。”王公公语气寡淡,看向已经脱干净衣裳躺下的常何在,似笑非笑:“每个来这儿当太监的,都需要经这么一关,你要是害怕……”
“我不害怕。”常何在仰面躺着,盯着屋顶的上方,毫不犹豫的回道。
王公公遂笑:“哈哈,这孩子说他不害怕。”
他声音犹如夜枭笑得十分难听。
一旁的太监也跟着赔笑。
“许是年纪小,不懂事。不知道净身是什么。”
太监笑了起来,王公公也桀桀地笑。
王公公笑了一会,挥了挥手对一旁的太监们冷冷道:“都出去吧,一个小孩子,咱家一个人可以摆弄好。”
一旁的太监面面相觑,不过还是悄悄退下。
屋子又恢复了安静,针落可闻。
常何在沉默的躺着,呼吸浅淡,若不是胸膛尚在微弱的起伏,怕是会被看成是一具死尸。
王公公踱步过来,似笑非笑的眼神盯着他:“你知道我等会要做什么吗?”
常何在冷静的回道:“我知道。”
没有音调波澜的三个字,普普通通。可偏偏就是这样,才令人觉得吃惊。
一个八岁的稚童,得有多少的胆量,才能在生死面前淡如云烟。
王公公微微挑眉:“净身就是要断了你的子孙根,将来你就不男不女,无法生儿育女,你可知道?”
常何在淡淡道:“在外面已经活不下去了,要是割掉一块肉能换回一个栖身之所,那也值了。人死了,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一席话,听到王公公不住点头,浑浊的眸子里难掩欣赏的光芒,他笑了一笑,忽地道:“好,有胆量,怪不得皇后娘娘对你如此看重。”
常何在一愣。
王公公阴沉沉道:“孩子,你别怕。皇后娘娘早就事先知会过我,她老人家,给你留了一条生路。”
常何在漆黑的瞳孔里跃起一束微末的光,起初小小的后来越变越大。
他紧紧地盯着王公公。
王公公目睹着他这些反应,愈发觉得,这孩子不一般。
他叹了一声道:“常家的事,咱家听说了。可咱家人微言轻,说不得什么。皇后娘娘是个仁厚之人,她信常家无罪,这才私下见我,直言你是常家唯一的血脉,定要留你一命。”
常何在微微惊讶,更是不明所以。
王公公解释:“这也是皇后娘娘的意思,给你常家留个根。”
此言一出,瞬间恍然!
常何在猛地弹跳起来,跪在床上,冲着王公公用力的磕了一个头。
额头抵在床褥上,支撑身体的双臂控制不住的颤抖。
直到这时,王公公才在这孩子的身上,看到一丝真实的情绪。
他是怕的,是隐忍的。
这孩子的自制力,天赋高的惊人!
“今日皇后娘娘冒死救下你,你心里需得记得,得知恩图报。”王公公静静说道。
“是!”小小的常何在眼中火光跳动。
他终于可以活着了,像人一样活着。
“发个毒誓。”王公公冷冷道。
常何在抬起头,伸出两根手指,放在耳边,压抑着汹涌的情绪,沉声:“我常何在今日在此发誓,此生效忠陈皇后,只认一个主子,为她马首是瞻,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他日若有违此誓,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旧事重演,绝子绝孙!祖宗地下不宁,永不超生!”
乌黑阴冷的眼珠,直直的盯着王公公的眼睛。一字一顿,说完这段诚恳却狠毒的诅咒!
王公公听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方才满意点了点头:“行了,你把衣服穿上吧。”
常何在抓起一边的衣服,开始穿上。
耳边听到王公公摩擦着器具喃喃自语着:“此事想要瞒天过海,倒也不是一件难事,不过还是得做的更真实一点。”
常何在不明所以的看过去。
王公公冲他微微一笑,露出黄黄的牙齿。
……
一炷香时间过去。
守在门口的郑管家沉着张脸,来回的踱步。
直到――屋内终于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声惨叫,向天彻底,划破耳膜,令人胆战心惊。
他猛地抬起头,往屋内的方向看去。
厚重的一扇门,挡住隔绝了一切。
可光从这几道绵延不绝的惨叫声里,他就能想象的出,里面正在上演着什么惨绝人寰的画面。
他踱步的脚步变得愈加轻快。
憋闷多日的心情,似终于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彻底通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