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一时安静,修晨却在此处如坐针毡。
面前的娇俏少女脸上的警惕早已烟消云散,她目中的疑惑显露无疑,看着修晨就如同在看着一个死人复活一般。
她仍旧不太相信眼前这人正是大名鼎鼎的修晨,微微向前踏了一步,睁大杏目端详着局促的少年。
依靠猜测与阅历,她尽力地找寻印象中这位侠士的影子,可细细回想,自那日一别,两人的再次相见足足过了五年。
“你当真是修晨?”
她的问话毫不客气。
修晨瞪了沙鬼一眼,又礼貌地朝少女施礼道:“在下正是修晨。”
“天上阁的修晨?”
“嗯,对。”
“哇!”
少女积蓄的情感瞬间爆发,她几乎是跳到了修晨的身上,少女的身体虽柔和温软,但修晨并不愿长时间体味,他无助地望着身旁的沙鬼,可沙鬼只能摊手表示无能无力。
“修晨师兄,我是月儿,你不记得了吗?”
“月儿?”
修晨用手轻轻将少女往外推,可她在短时间内却不愿善罢甘休。
“你不记得我了吗?”
少女把脸偏了过来,这样两人肌肤的距离只差毫厘。
她的双手跟随她的失落缓缓卸下,可她的目光依旧楚楚动人,她不甘心曾经的自己只在他的生命中一闪而过。
“实在抱歉,在下确实想不出曾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修晨后退了两步,抱拳道。
今日的情势特殊,他知道这不是久留之地,但又遇见了这位似曾相识的少女,情况变得扑朔迷离。
对于少女来讲,她曾在他的生命脉络里踏足,可留下的脚印却被流年无情地抹去,心中酸意演变为沮丧。
她把两只小手握在胸前,眉头微皱,怯懦地说道:“五年前天上阁有一次试炼大会,我也去了。”
少女尽量为修晨的回忆铺平道路。
她忘不了自己作为一届新生站在擂台之下看到的那番飒爽英姿。
天才少年名声在外的他在那场战斗中最终战胜了阁内成名已久的师兄,并拿到了尘封多年的首席大弟子之位。
从此,她认识了这位气宇轩昂的同龄师兄。
那场战斗为新生们上了一堂永生难忘的课程。
她也一样,把作为胜利者的修晨永久地铭记在她的心中。
那天,她迈着不太稳健的脚步,以新生之名接受了这位新晋大师兄的指点。
她还记得自己以蹩脚而生疏的敬辞向他介绍了自己。
她期望着能在他面前留下美好而深刻的印象,可一切都事与愿违。
她在复试中落榜,只能怀揣着一时幻想,心灰意冷地回到了冥阳城,回到了受万人敬仰的城主之女的位置。
可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
五年来,有关他的消息接踵而至:他为宁安城外的村落清除了盗贼;他替官府追拿了常年在外的不法之徒;他在某次宗门比试中又夺头魁……
总是有关他的事迹来自四方,探子们几乎每天在城主府进进出出也皆是由她委派。
她心中骄傲说道:“果然是我心仪的人。”
她知道他的一切消息,可今日重逢,他的错愕让她心生挫败。
“月儿……嗯,我想起了!”
修晨似乎从长久的回忆中脱离,他在五年前的那桩大事中终于寻得了这位少女的影子,可两人的关系却不似少女心目中的那般深厚。
但这对少女来讲却是极大的慰藉。
她两眼弯成月牙,眉角萌生喜悦,嘿嘿一笑之后,说道:“既然如此,我带你们进去坐坐吧,顺便让我爹好好招待你们。”
修晨看了一眼沙鬼,拒绝道:“你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我们还有要事要办,无法接受姑娘的盛情。”
少女眉眼低垂,在做过一番心理斗争之后,松开了紧攥住裙角的小手,笑道:“也好,我便不做打扰了,但我有一个请求,也可以说是一个愿望,希望你能答应。”
“请讲。”
少女背起小手,脚尖微微踮起,目光也在此时躲躲闪闪,终于还是沉下心,说道:“五日之后将有冥阳城一年一度的灯会,我希望你能出现。”
少女低下了头,她突然觉得自己不敢面对这位在自己心目中有无数闪光点的男子,说自己厚颜无耻也好,无理取闹也罢,她只想把这埋藏在心中微不足道的愿望变成现实,哪怕仅昙花一现。
贝齿紧咬着嘴唇,嘴角带着若有若无地向下垂去。
修晨看着少女的神态,轻叹一声,说道:“到时,我一定来找你。”
少女小嘴微张,好像还有话讲,这位婉约可人的作态竟让修晨忘却了现在的处境。
她用那双会说话的秋水眸子多情地望着站在对面的少年,激动之情不再从行动中体现。
渐渐地,她弯下腰,向两人一一鞠躬。
修晨也不敢怠慢,迅速还礼。
她恋恋不舍地移开了目光,往修晨一侧行过,大约走了五步的距离,回头提醒道:“师兄可不能忘了。”
修晨看着少女一脸忧虑的神情,不觉满心欢喜,笑道:“当然不会。”
少女踏着脚步缓缓走着,时不时又回头朝两人招手。
“看来我的计策没错。”
沙鬼走到修晨身边,有手肘碰了一下修晨,含笑道。
修晨没好气地说道:“但这只凭运气。”
沙鬼冷冷地看着少女离去的方向,说道:“首先,从她的服饰妆容来看,不说她是城主之女,也必定是为身居高位的人物,其次,你在龙玄山脉的名声一直不错,哪怕曾经你犯过天大的错事,人们也并无耳闻,最后,上次宁安城发生的事,他们也不会不知道,但在舆论之下,他们这些高位者比平民知道得更多,因此即便让他们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他们也不会因那些传言而对你改变原有的看法。”
他说得条条是理。
随后,他又双手枕着脑袋,随意说道:“还好,看来这位少女定是仰慕你许久,也算是为我们接下来的行动提供助力。”
“我不想利用她。”
“可这是现在唯一能动用的办法。”
沙鬼双手握住修晨的肩膀,严声道:“机会就在眼前,可不能让它白白溜走。”
修晨撇开他的手,扭头走去,说道:“让我想想。”
……
世有因缘,难存巧合。
修晨并不认为与那位少女的短暂相会只因机缘,同样,他也知道两人的故事并没结束。
但是他却在心底期望从未与这位少女产生半点联系。
修晨与沙鬼两人彼此沉默,回到了之前的住所。
所幸,楼阁之中的两位少女都足够伶俐乖巧,在修晨外出的这段时间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在某个时间,慕容薄雪叫出了修晨,当然这是在钟离没有察觉的情况下。
……
“我……”
慕容薄雪紧紧捏住手指。
修晨目光柔和地看着无所适从的少女,轻声道:“有什么事情就说吧,这里没有其他人。”
“我说了你可别告诉钟离。”
当这话脱口而出,慕容薄雪觉得自己宛如一个背叛者,但倘若不讲,事态或许会变得更加严重。
修晨目中露出狐疑,问道:“她发生什么事了?”
慕容薄雪与修晨对视,但修晨明显看到她的眼前被愁云掩盖。
“今天来了一位陌生人,听他自己讲,好像叫云檀。”
“他来找钟离?”
“嗯,应该是的。”
“他们都讲了什么?”修晨依旧在慕容薄雪面前故作镇定。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慕容薄雪低下头,短暂沉吟之后,继续说道,“那人的意思就是他对钟离有好感。”
有好感,当然是对喜欢的另一番表达,修晨胸口一松,问道:“那她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有什么反应?”
“说不上来,但是我只有一个感觉……”
“什么感觉?”
“她好像也喜欢他。”
……
钟离或许永远也不知,自云檀走后,自己的那番举动竟被那位不曾防备的女子尽收眼底。
她冷艳的外表下,那颗热切火热的心终于还是被外人偷窥了去。
在修晨回来的那段时间,她竭力去掩藏住那份心虚,不曾想,屋内毫无存在感的少女会将自己的深情讲给最不应该讲的那个人。
在得出最终结论之后,修晨少有地出现了莫名的心痛,他明明自那件事发生以后,便舍弃对她的那份痴情,为何如今还会出现难以言状的伤感?
如此境况,像是落日下的山河,悲壮而落寞。
连续三日,并无大事发生。
云檀也没有把拜访此处楼阁作为习惯,而钟离也在这几日稍显沉寂。
即便修晨单独与之交谈,她也有事没事地应付了事,修晨也同样没有选择直接道破。
他唯有静观其变,但这一过程,他会错过许多许多。
一封请柬打破了四人平静的生活。
署名是柳怀仁,地点在观星楼。
“明日是他的生辰,他特地邀请我前去做客。”
修晨拿着请柬,沉沉说道。
他知道自己的位置已经被他掌握,而自己能做的,也只有丢掉这封请柬,从此作罢。
“你要去吗?”
问出这个问题的人不是沙鬼,而是钟离。
修晨看着她精致的脸庞,以往每每如此便会心觉欣赏,但如今却兴味索然。
“你希望我去吗?”修晨问道。
钟离以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他,说道:“倘若你光明正大地去,也许会正中他下怀,既然你知道他的举动,那么你只要在暗处即可。”
钟离目光深邃,眉眼间自带孤傲,她不太纠结于他明知故问的说法。
众人心情微凛,他们知道她这句话的意思。
“但杀他的机会仅此一次,只可成功,不容失败。”
钟离平静说道,她的眼眸一直试图去感染少年,可事到如今,他还不为所动。
修晨在此之前也向沙鬼表达过同样的意思,今日再被钟离点明,似乎未来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如果你真要去的话,不必出现,只要暗中观察,等待时机。”
沙鬼站在一侧,良思许久,开口道:“而且你一旦出手,我也会跟在你身后,倘若突生变故,也好有个退路。”
修晨点头,他同意沙鬼的看法。
刺杀行动只在须臾之间,牵一发而动全身,如若局势有半点变化,沙鬼也会适时雷霆出手。
计划看起来万无一失,但修晨还是向钟离递出了一张符纸。
待钟离接过,修晨向她述说道:“我身上还有一张同样的符纸,如果情势不妙,我会将我身上的那张捏爆,你这张符纸会出现明显的变化,到时你便带着薄雪立即出城,我们自会有方法寻你。”
钟离小脸一白,把符纸攥在手心,可没过多时,上面已被汗水浸湿。
她的美目生出波澜就如同她的心此时的滔天巨浪。
“还有办法吗?”
“这是唯一的机会。”
好熟悉的一场谈话。
钟离记得当日在宁安城,两人也出现过与上面如出一辙的交谈。
在她看来,少年的做法像极了赌博,这不是一意孤行又是什么?
花开花败,月圆月缺,她从未见过他盛极一时的荣光,却总被他的一败涂地所牵连,她不愿眼睁睁看着他再次走向灭亡。
于是阻止道:“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
人生本该无悔,她也不愿看着他活在无穷无尽的悔恨之中。
她不知从何时出现了这般本不该拥有的心理变化,可是在潜意识里,她在于大局没有影响的情况下可以选择帮助他,当然这也仅仅只是想想而已。
修晨没有回答,便好像没有听到一般,转身向屋外走去。
沙鬼平静地看着修晨的背影,他也从修晨的口中知晓了有关钟离的事情。
他走到钟离身边,微笑说道:“他想如何做便由他去吧。”
“那我们怎么办?不能任由他胡来。”
钟离愤怒地看着沙鬼。
慕容薄雪坐在床边,看着钟离,视线也不曾离开。
她从来都没有怀疑过钟离,但是从先前的目光里,她看不到钟离心中任何虚假的情绪。
她不太理解。
不太理解为什么她会对两个男人同时动了真情。
直到后来,她才逐渐明白了一切。
……
灯红酒绿,华灯初上。此时的冥湖照耀着万千事态的光芒。
宛若镜面的湖面印刻着来自岸上的风流,包容着人事的喧嚣。
湖面之中有三三两两的花船,上面装饰着华贵的丝带,迎风而起。
岸边偶有几位小脸微红的落魄迁客骚人携着酒盅唉声叹息。
看着水中支离破碎的面孔,又将酒盅砸将下去,可是一阵涟漪过后,水中的怪物仍旧在眼前挥之不去。
“哎!枉我一生抱负皆毁于酒色之中。”
那人把目光转移到了不远处的花舫,目中却是一摊灰土。
旁边的同伴打了个酒嗝,恍惚着脚步,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安慰道:“你我都是同道中人,空有一身才华,但在这世间,却没有半条出路。”
两人皆目光涟涟地看着彼此,唯有身旁的那位黑衣青年在谈笑风生中漠不关心地将美酒喂入口中。
目睹身旁同行的两人即快抱头痛哭一番,急忙打住:“两位哥哥莫在伤春悲秋,普天之下,快活事无数,何必要苦于心中的虚无妄想。”
两人一听此言,瞬间不悦,一人凭借着意识指着青年的鼻子教训道:“你年纪轻轻,懂个甚么追求!你可知我们心中所有的鸿鹄大志?等你到了哥哥们这个年纪,你才懂古人所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之理,我便想在权倾朝野的那一刻,功成身退,以此在乡野山林间回顾自己的一生,最后做到天人合一的大自由境界……你还小,莫要误入歧途。”
青年嘴角微翘,似乎没有在意那人的一套似有理却无理的说辞,下巴朝湖对岸的观星楼顶了顶,眼里泛着万点光辉,羡慕道:“诺,你看今日的观星楼,那里才是我向往的生活,在莺歌燕舞、酒池肉林、穷奢极欲里找寻醉生梦死的意境。”
“庸俗!庸俗!庸俗!”另一位以极其粗鄙的眼神看着青年,“那无极宗只会在我们凡人面前卖弄风骚,殊不知,在我眼里那些只是一身空有皮囊的妖怪。”
“可是我便极为看好被围在人群中的那位翩翩公子。”
青年死死地望着那方左拥右抱、风流得意的男子。
“哼!我看他命不久矣。无极宗的人皆是这幅德行,长久下去,他终会被酒色掏空身体。”那位对人生大谈特谈的前辈一脸愤恨地说道。
“为兄奉劝你一句,今后切莫以他为榜样,倘若你真要有个胸中激励,我认为天上阁的修晨可作为你辈之楷模,他天资……”
那人本想更正这位迷途羔羊的人生路线,没曾想,刚转过身去,那黑衣青年再也寻不见踪影。
他没好气地嘴角一撇,突然口中恶心,将一肚污秽尽数吐在湖面。
旁边那位则好心地轻拍着他的后背。
但他又冲那人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可能是在那之后,脑中清醒了许多,偏过头去,问道:“哥哥,刚才那人是您朋友?”
那人回道:“不是,我还以为他是你同道之人。”
他把脑袋搁在栏杆之上,叹道:“罢了罢了,管他是谁!只希望我们两人的由衷之言,能让他迷途知返,也算是你我哥俩在这世上最后做的一件好事吧!”
另外一人点头。
紧接着先是一人纵身跳去湖中,随后再一人站在栏杆上,喊道:“弟弟等我!”
两人皆跳入湖里,半晌过后,湖面再次恢复平静。
没人知道,这个世界从此便少了他们。
就像他们出生时无人知晓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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