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灰色的雪像一层又一层灰尘覆盖着大地。
笼罩橘黄色光芒的房间响起欢声笑语,厚厚的雪不断从屋檐掉下来。
日复一日苟延残喘的少年怎么也想不到他也能度过如此幸福的一段时光。
朋友们心照不宣地围着火炉坐一圈,诉说彼此最有趣味的小事,他喜欢简单的言语所包含的温馨的氛围。
钟离一如既往独占那张藤椅,低头看着手中的腰果,再一言不发地喂进嘴里。
“从前有两个人打赌,一个人指着一位妇人对另一个人说,你要是用一个字把妇人逗笑,再用一个字让她骂你,我就承认我输给你了。”作为老前辈的沙鬼又开始表演他的长处了,“对方答应了,于是,他走到妇人旁边的一只狗面前,扑通跪在地上,大喊一声‘爹’……”
“哈哈……”
这时,沉不住气的一位少女就已经笑出声。
“对,那个妇人就跟慕灵妹妹一样,觉得很好笑,这个人怎么会对一只狗叫爹呢?这个人心想,妇人已经笑了,接下来就要让她骂自己了。然后他转过身再向妇人跪下,又大喊一声‘娘’,妇人一听脸色立马就变了,对他破口大骂。”
“哈哈哈哈……”
这次,慕容薄雪与慕灵笑得合不拢嘴,就连心情不佳的荼静姝也抿嘴笑了几声。
修晨也曾听过这个耳熟能详的故事,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如沙鬼把它讲得生动有趣,他很羡慕好朋友的特长。
钟离悄悄勾起嘴角,但又不被别人察觉地隐去,她一身疲态地躺坐在藤椅上,膝盖还盖了一层棉被。
他一直都知道,师妹比常人更怕冷。
窗户被风吹开,雪花迷茫地飘洒进来,他无言走去掩上缝隙。
雪下得没完没了,让他延后了与师妹离开湖山门的打算。
他这几天阴郁寡言,是因为没有勇气面对伤害过的少女们。
保持适当的距离固然是好事,他也反省自己是不是在以前没有特别注意到她们的想法,是不是自己的做法增添了她们对自己不必要的好感。
师妹就安静地旁若无人地坐在身边,她头顶那只自己亲手做的发簪很适合她柔顺的头发,被火光照耀的脸颊洋溢着生命的活泼气息。
修晨注视着钟离纤细的手指剥开坚果的硬壳,少女们之中唯独她有些不高兴地板着脸,可是那的确是很适合她的表情,只不过他不敢说出来……
那天在雪地里,她落寞地沉睡,是他一生最恐惧的一刻,他不会让她离开自己。
虽然她不愿提起在遇见他之前经历的事,而且对此她的脸上总是若无其事,但修晨已经从侧面了解了许多,他不会强迫她说出来,他会在接下来的时间尽全力把她变成一个幸福的女孩子。
她一定会陪在他身边,当时,他是这么想的。
“师兄想吃吗?”
钟离瞪大眼睛,把腰果送过来,疑惑地问道。
“不……师妹吃吧。”
修晨露出酸涩的笑容,赶紧把视线移向别处。
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每每想到钟离,他心里总是喜忧参半,他们的美好结局近在眼前,但一伸手却够不到。
他们非要让她死……那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不知是不是少女太多,整个房间都充斥着一股馨香。
“慕灵妹妹,凤山堂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啊?”
沙鬼毫无顾忌地望着纯洁温柔的少女,眼睛都看得不动了。
“我们整天都在修行,很无聊的……”慕灵客气又拘谨地接过慕容薄雪剥的橘子,稍加思忖,继续说道,“表姐还在宗门的时候,我们在夏天的晚上会一起去捉萤火虫,放在透明的瓶子里……”
与之相比,自己的故事相形见绌,慕灵也认为自己是一个无趣的人,但这个具有温情色彩的夜晚,她仿佛什么也不怕。
最在意的人也陪在身边,她没有任何负担。
她谨遵他们的意愿就已经心满意足。
“冬天会做什么?”
显然少女说不出什么,沙鬼却“不依不饶”。
“冬天……我们会去宁安城,宁安城是离天上阁最近的地方,我们就站在城楼上,望着天上阁的天上峰,表姐说,冬天的天池是最美的。”
少女沉静地讲述,眼睛并不悲伤。
似乎每一位龙玄的孩子都有登上龙玄最高处的梦想,修晨没有过,因为他早就能站在那里。
“天池?不就是当年被一个石头砸了一个大洞吗?对不对?”
沙鬼眼神暧昧地看着修晨。
“嗯,但是冬天里,天池会结冰,弟子们可以踩上去玩耍。天池很宽阔,一眼望去,那景象……也挺好看的。”
修晨回忆起天上阁唯一值得回忆的地方。
“那我们今后一起去看看吧!”
沙鬼立下壮志豪言。
慕灵以羞涩的微笑回应他期待的眼神,又偷偷看了看师哥。
在师哥身边成为负累,不用细猜,旁人的想法她也心知肚明。
表姐远嫁昭阳殿,她自然会在凤山堂陷入被动的境地,所以跟随师哥无疑最好的选择。
同样,表姐也做出承诺,等她达到目的就会带自己离开龙玄,永远不再出现。
久违的,类似亲人之间其乐融融的交谈,让她倍感幸福,她忘却低落沉寂,咫尺的朋友与师哥能抗衡她内心深处的懦弱。
但愿,这种幸福不是对自由的束缚。
可是,从这一刻起,深冬就要来临了。
“静姝也吃一点吧?”
慕容薄雪含笑递来几瓣橘子。
“我、我不用了……”
荼静姝摆着双手,小心拒绝道。
“那让前辈来喂你吧。”
沙鬼从慕容薄雪手中夺走橘子,再探起身,企图灌到荼静姝的嘴里。
“不……前辈,晚辈不要……”
为了躲避前辈的宠爱,荼静姝习惯性地靠向旁边的修晨。
“哼!果然还是要你师兄喂你啊……”
沙鬼故意失望地说道。
“晚辈不爱吃酸的……”
她有所意识到在鼻尖回荡的熟悉气息,慌忙坐好身子,摇头道。
“不要为难荼师弟了,你自己吃了吧。”
修晨为了缓和气氛,轻轻笑道。
师兄为自己说话了。
自己却不敢对他露出笑容。
她早就擅自原谅师兄,但要她与他说第一句话还是很难。
哪怕不知有意还是刻意,前辈要让自己与师兄坐在一起。
那一夜之后,她成长了许多,更认定师兄如何欺负她,她都毫无怨言。
至于为什么……
哎——师兄对自己随便说点什么都好,不要再对前辈傻笑了。
荼静姝转头看了一眼修晨,又胆怯地缩回来。
一群互相不讨厌的人坐到一起,有着不可思议的关系。
年轻人们单纯的喜悦是大人们永远无法想象的。
伸向火炉的手不经意的碰触又都变得毫无意义了,等她老了,等她要死了,想到这时候,她也会微笑着走的。
慕容薄雪张嘴,吃掉沙鬼送来的橘子,有些痛苦地皱起眉毛,这橘子果然很酸。
简单清新的少女,终于拥有了优裕的“婆家”。
能走到今天,最高兴的一定是钟离。
那时,背负着仇恨的钟离是有多大的耐心教导着如一张白纸的她呢?
钟离一直把她当作笨蛋。
她也承认,自己就是不折不扣的笨蛋,但笨蛋也有笨蛋的快乐。
那就是……笨蛋身边的人都能善待她。
酸意弥漫唇齿,少女拿了一颗糖幸福地塞进嘴中。
那肉嘟嘟的小脸,钟离忍不住摸了一把。
她问道:“现在敢吃糖了?”
慕容薄雪回道:“大姐姐让我多补补身子。”
钟离笑问道:“吃零嘴也算补身子?”
慕容薄雪说不过她,调皮地做个鬼脸。
说到底,她没有富人家大小姐的穿金戴银,除了白皙的肌肤外,她什么都没有。
这正是钟离喜欢她的一点。
如果她一味把钟离当作济世悯人的大善人那就大错特错了,在最初的交往里,有好几次,钟离就想杀掉这个碍事的小笨蛋。
等钟离下定决心把冷面只丢给陌生人时,慕容薄雪却找到了归宿。
她是钟离除师兄以外最珍贵的人了,钟离怎会安心把弱不禁风的雏鹰放飞呢?
懒洋洋地靠在藤椅,她竟想象着如果没有师兄,她一定会跟慕容薄雪过上安定美好的生活。
是啊,她早就开始后悔喜欢上少年了。
最简单的说法,便是像“哇!师兄太棒了!”这样的话她一辈子都说不出口。
如果男人无法让女人崇拜,那女人的喜欢只会徒增痛苦。
迄今为止,少年修晨有过出色的表现,但那只是在别人面前的。
少女钟离收留了他软弱的灵魂,见惯他逞能的酸楚。
少年该长大了,该用行动回报她了。
有句话说得好——“我们仍然在故事途中”。
人生应该没有结局呢。
阴冷的冬天,嗅着燃烧的柴火味。
这只是故事的一部分。
她离开以后,少年会带着她的记忆,继续在世界留下她的印迹,是不是也能勉强称为“浪漫”?
她摇晃愈发昏沉的脑袋。
不能让自己破坏大家的好心情,即便自己也很开心。
人啊……不就是为了这一美好的时刻而活着的吗?
她浑浊的美丽眼睛闪着泪光。
能活着,是多好的一件事。
她好想继续活着啊……
“对了,你们两个之后会离开吗?”
不知不觉,话题来到了对未来的设想上。
“嗯,我要跟阿离去剑山。”
修晨自信地说道。
“回来之后呢?要跟我大干一场?”
沙鬼憧憬地问道。
“不知道……”修晨笑着看向钟离,说道,“谁都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对吗?师妹。”
“嗯……”
她这才明白。
撒谎,是多么可怕的事。
……
“你早就知道荼静姝是女孩子?”
沙鬼抽空把修晨叫到屋外。
积雪漫漫无际。
修晨叹息一声,说道:“那样近距离的接触,还不知道,那我也太迟钝了。”
“那为什么不说出来?”
“为什么要说出来?”
“……”
少年的眼神无比迷茫。
“如果我不说,她一定还以为我把她当作师弟吧?”
“是。”
沙鬼应该是忘记了,少年是少女们的师兄,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我没有在等她亲口承认的那一天。当初,她既然选择隐藏,就要一直隐藏下去,作为我的师弟存在下去。”
“可是,她喜欢……”
“在我面前,她永远都是师弟。我一直都是把她当作师弟来教导,这才是她想要的。她的难言之隐……虽然女孩子也不懦弱,但如果我以看待师妹的眼光去看待她,她就再也无法进步了。”
爱情是温床,修晨不会让荼静姝深陷沼泽。
“我其实也不知道是不是做对了……”
修晨迷惘地说道,“很快就该有答案了吧。”
“你很辛苦,我理解你。”
沙鬼认真地说道。
“梦寒回青鸾宫了?”
修晨问道。
“她说她不愿回去……”
沙鬼觉得自己应该撒个谎。
想起苏梦寒的面容与她诱惑十足的肉体,修晨就有一股奇怪的感觉——焦躁难安。
“我这几天一直都在想梦寒,我不敢对阿离讲这件事。”
“是陆煜杨在捣鬼?”
“是的……”
“要不,你们最近就别离开湖山门了?”
“不行。”纷飞的雪里,传来大地的鼾声,“我很担心阿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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