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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寿匆匆行走在秦淮河畔,看着身侧林立的店铺,不由有些紧张。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金陵古城的富丽繁华自古如是,明洪武三十多年作为大明帝都全力发展,此时更是达到了一时鼎盛。
秦淮河东水头至西水关的两岸,自六朝起便是望族聚居文人荟萃,逢此太平盛世,云集了全国各地的商贾精英。鳞次栉比的商铺里,货架上琳琅满目,各式顾客盈门,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夏季有点热,很多店铺把摊子摆在店门外,有吃的有穿的有玩的。店主伙计顾客行人就这么挤在道上,拥挤热闹。海寿是第一次到这里,只觉得眼花缭乱目不暇给。“老正兴”,“六必居”,“马祥兴”,“韩复兴”,“宝庆银楼”……海寿心中不住赞叹天朝的繁华,不知不觉中额头冒汗,双眼看这一个个招牌看得发酸。
穿过乌衣巷,马道街,再经文德桥,终于,一个大大的“参”字招牌映入眼帘。海寿仔细望了望,黑底金字,“高丽人参货真价实”一行小字写在招牌底部,是这里了。
海寿迈步进了店内,门面不大,正面和左侧各有一排货架,整整齐齐放着一盒盒高丽人参。都是黑底漆盒,大红缎子铺在盒内,人参躺在缎面上,高档富贵。门口设了个矮柜,放着一个大的方盒,里面是些参须参沫,这是备着穷人家需要人参急用吊命又买不起参时接济用的。店主想的算是周到。
店里正有两位客人在买参,店主是个中等个子的中年人,忙着收银两装盒子,顾不上海寿,只喊了声:“客官稍等等”。
海寿点了点头,装作看参,自左边货架踱到正面,又从正面踱回左边,来回几趟,好容易那两个客人走了。
店主低头还在收拾,海寿忍不住,问道:“我要寻一根九两九钱九的九十年老参,宝号里可有?”
店主一愣,抬头仔细端详海寿,和自己一样大脸高颧小眼睛,正是一族人。店主努力不动声色,开口道:“君以空说莲”,声音却有些颤抖;海寿急忙道:“我以莲喻色!”二人对上暗号,一阵激动,差点拥抱在一起。
李芳远在京师的这个联络点已有多年,倒不是特意为了莲花设的,而是李芳远知道天朝对于朝鲜的重要性,这个点的任务主要是探听天朝的消息,及时报告汉城。但这两句暗号是特意为莲花留的,一年半了,终于用上了。
店主回头叫道:“老二!出来!”,一个伙计应声匆匆到了店里。店主又对着海寿大声道:“客官要的这参在里面,请进来看。”说着引着海寿进了内堂。
铺面后的内堂,更加狭小,简单放着张桌子两把椅子,沿墙堆着一箱箱货品。
店主抱歉地冲海寿笑了笑,倒了杯茶给海寿,等不及地就问:“你是公主身边的海大人?”
海寿不料他知道自己的姓,连忙答道:“是。叫我海寿就好”。
店主笑道:“好,海兄弟,那不和你客气。我叫李田齐,是靖安君的手下。早知道你们进京了,见你们没来猜想没什么事,最好”。
海寿面色一黯:“是,都挺好的。”
李田齐问道:“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
海寿犹豫了下道:“公主让我来,是告诉大君两件事。一是高丽世子王奭潜入了中原,二是天朝皇帝已经答应了派使节出使日本。”
李田齐沉吟道:“好,这两件事我报告大君。大君也让我有机会转告公主,大君日前出使去了日本,见到了足利义满将军。”
海寿不由激动:“大君真有胆色!结果如何?”
李田齐道:“已经谈成了我朝鲜与日本建交并开三浦贸易。大君并说动了足利义满将军遣使天朝,希望天朝能和日本建交,三方一起对付倭寇”。
海寿竖起大拇指:“大君真了不起!我把这消息带给公主,请公主定夺”。
李田齐也竖起大拇指:“公主也了不起,能说动天朝遣使!”仰头叹道:“公主一个弱女子,这份胆识真是强过多少须眉男子!”海寿面色黯然,低头不语。
李田齐发现海寿面色不对,问道:“海寿,出什么事了?”
海寿摇摇头,眼眶有点儿红。
李田齐急得站起身追问道:“是公主出事了?”
海寿迟疑着抬起头:“公主吩咐不许我说”。
李田齐一把拍在海寿肩上:“海寿,你糊涂了?大君是公主什么人,公主出了事大君一定会想办法,怎么能不说?”
海寿想起李芳远当日等候在汉城外官道上,黑衣白马的身影,至今历历在目,不由得点点头:“是,请李兄告诉大君,公主遭难了!”
李田齐急得恨不得挥拳:“你倒是说,什么事啊?”
海寿双眼含泪:“公主在侍奉太祖时,药碗里被下了毒,本来是死罪,太祖遗命赐在天禧寺的圣感塔里诵经。我和知恩日日陪着,可是,可是公主太苦了”。说到这里已经哽咽。
李田齐呆立半晌:“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早点儿来?”
海寿道:“五月头出的事,五月底到的天禧寺。公主昨天才告诉我这里可以联络大君”。
李田齐见海寿眼眶发黑,面颊深陷,显然多日不眠辛劳焦急,安慰道:“海兄弟这些天辛苦了,我这就赶紧禀告大君,大君定有办法”。
海寿起身道:“多谢李大哥。我们都在天禧寺,李大哥如果有什么急事,就到寺里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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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的天禧寺,荫翳蔽日,凉风习习。圣感塔上遍布一蓬一蓬的绿草,间有各色野花,砖块的缝隙中,冒出枝枝翠叶。
成群的乌鸦歇息在塔上,海寿的脚步匆匆走过,乌鸦听得熟悉,歪着脑袋看看,并不动弹。
莲花按太祖遗命,就在圣感塔的底层殿内诵经,当然不得出塔,外人也不得进塔。玄信派人打扫干净,在殿内靠塔壁铺了个小小的床榻;木栅门本来一拉要倒,换了个结实一点的木门。只是圣感塔本身年代久远,破败陈旧,却非玄信能够改善的了。
知恩每日一早自宫里过来,莲花的一应洗漱用水食物衣饰都是知恩在木门口交接。海寿却不肯住在宫里,虽然朱允炆派了侍卫轮班守在寺周,海寿还是央求玄信搭了个小木棚在塔边,日夜守卫。
朱允炆见了倒颇赞同,毕竟寺院古大,莲花这样出声就能唤到海寿,放心许多。玄信感于海寿的忠义,木棚里的一应所需都及时送来。更常常派了僧人过来巡视,好让海寿合眼休息一会儿。
海寿走到榻前,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形站在木门口,看了看,急忙上前行礼:“海寿见过曹国公”。
门口正是李景隆,锦袍银冠威风凛凛,见了海寿微微点头:“不必多礼”。
莲花仰着头问李景隆:“兄长此次去开封,要去多久?”
李景隆道:“去时快马,十几二十天即可。到了开封就不好估计,来回总归两三个月吧”。
莲花不好多问,微笑道:“兄长一路顺风”。
不想李景隆并不忌讳,直言道:“陛下这次可是派了为兄一个重要的任务。贤妹知道吗,为兄这次是去抓周王朱橚呐。”
莲花不由睁大了眼。
李景隆见莲花果然惊讶,不由有些得意:“周王的次子汝南王朱有爋报告周王谋反,证据呈到陛下那里,确凿无疑。陛下亲旨让为兄去开封将周王发配云南”。顿了顿道:“陛下如此信任为兄,令为兄惶恐之至啊”。其辞若有憾焉,其心实深喜之。
莲花犯事之后,李景隆并不避讳,和以前一样经常看望莲花。一来是深知朱允炆的心意,二来这个妹妹是太祖御封,三来李景隆为人倒并不势力:国公府中长大,生活路线就是家里和朝廷,最多有时候出城练练兵,自然而然有种公侯子弟未经世事不晓艰苦的纯真。
莲花笑着鼓励:“兄长一定马到成功”。
正说话间,小太监阿桂细细的声音报:“圣上驾到!”礼声未落,朱允炆的身影已经出现。
李景隆识趣,笑道:“为兄回去了,自开封回来再来看望贤妹”。
莲花连忙道:“兄长好走”。
朱允炆和李景隆说了几句,来到了木门口。自莲花到了天禧寺,朱允炆每日过来,大都在傍晚下了朝处理完国事之后,有时候来的晚天都快黑了。只是二人也只能在门口见面。
朱允炆含笑问道:“你在做什么呢?”
莲花笑:“你不是看到了?兄长在,说了会儿话”。
朱允炆伸手捏了捏莲花的衣服:“穿一件不冷吗?”莲花带罪之身又在服丧,以前的丝绸锦缎衣物都不能再用,得穿生麻布的丧服。皇后甚是周到,安排了交给知恩,又吩咐缺什么尽管去说;曹国公府也送了不少过来。长发用生麻束起,梳成丧髻。看起来萧瑟中倒还整洁干净。
但塔内没有阳光,空荡阴冷,青石板的地面光滑潮湿,大白天也比外面凉很多。朱允炆进过塔内,故有此一问。
莲花微微摇首,见朱允炆额头渗着密密的汗珠,想是刚才走急了;随手自袖中取出帕子按在他的额头,仰头举手,手势轻柔。
朱允炆不由得抬手按在她的手上,凝视着莲花的面庞。莲花红了脸,却并未挣扎。
朱允炆手握柔荑,在自己面上轻轻摩挲,叹道:“好想你!”莲花听着他这话暧昧,仰望着朱允炆深情脉脉的双眼,调皮道:“陛下不妨另封才人啊,淑女啊”。
朱允炆伸手敲了下莲花的脑袋:“胡说!”双臂搂紧了莲花,轻轻地在她耳边低低地说道:“除了你啊,我谁也不要”。
莲花埋首在朱允炆胸前,眼中忍不住雾气弥漫。老天将这个夫君赐给自己,是对自己千辛万苦劫难不断的补偿吗?
朱允炆想起了什么,说道:“皇祖父上次同意了遣使去日本的事,前一阵没忙得到,今天让礼部去准备了。只是需要安排楼船这些,需要点儿功夫”。
莲花眼中正含着泪,“嗯”了一声,在朱允炆怀中不动。
朱允炆接着说道:“我今儿个,做了件大好事”,抚着莲花的后背说道:“太祖在日,刑罚太苛,监狱里关满了犯人。我让三司分头行动,按改过的律法一个个重审,大概能放出三成的犯人,剩下的也能减轻些处罚”。
见莲花抬头望着自己,朱允炆微微一笑道:“上次在宗人府见你在里面,心里好不难受。人同此心,这些犯人也都有家有亲人,有些轻微的过错,警戒就好了,不用在牢里一关多少年”。顿了顿又道:“我继位时诏书说了‘永惟宽猛之宜,诞布维新之政’,可不是只说说而已”。
莲湖轻声道:“善因必成善果,夫君这番善举,会有善报的”。
朱允炆又拥紧了莲花:“其它的也罢了,你何时回到我身边,就是最大的善报了。”
天色渐渐暗了,塔上的乌鸦围着塔身盘旋,一阵阵呱呱的叫声又惊散了栖息的蝙蝠,不少蜻蜓在低空飞来飞去。
莲花抬头催道:“回去吧,明儿再来”。
朱允炆恋恋不舍,找着话说:“对了,你就要见到个熟人了”。
莲花心中有些紧张,海寿今天才去的高丽参店啊,难道?强自镇静地问:“哦?”
朱允炆却没在意:“你记得燕王叔?他上了奏折要进京谒陵,我同意了”。
“记得”燕王叔?莲花听到这样的问题,心中一阵阵酸楚。何尝有一日忘记过?大雪纷飞的北平城外,他在青骢马上巍然而立的魁梧身影,要如何才能忘记?
莲花摇了摇头。
朱允炆笑:“你这傻瓜,带你到北平的啊!”宠溺地又拥了拥莲花:“好吧,不记得就不记得,没关系。记得夫君就好”。
莲花听他自说自画,倒不由好笑:“你回去吧,天黑了,寺里也该关门了”。
朱允炆听她这么说,只好狠狠心松了手,又不甘心,捧起莲花的脸,重重一吻,才道:“那我走了,明天来要带什么吗?”
莲花笑道:“文渊阁里的《欧阳文忠集》带给我好不?知恩办不了这个。”自从去过醉翁亭,莲花喜欢欧阳修的文章喜欢得不行。
朱允炆听了却是心中一荡,看向莲花的目光大有深意。
莲花红了脸,知道他是在回想两个人在文渊阁里共读欧词的时光,连忙推他:“去吧!”朱允炆见她明白了,笑着眨了下眼,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莲花关了木门,点着了蜡烛。塔里这时已是很冷,自地下和一周墙壁,一阵阵寒气冒出来。莲花打了个寒颤,披上了棉衣。
墙边十八罗汉的塑像在微弱的烛光中明灭不定,莲花自幼皈依看惯了佛像,倒不觉得什么。塌边小小的案几上,放着几本佛经,是玄信自藏经阁里送来的,还有琉璃塔,静静地立在佛经之旁,却是朱允炆取回的。
莲花看着琉璃塔,色泽比先前浅。想起慧光说要到透明,渡劫才结束,难道自己前方还有难吗?
灯影幢幢中,十八罗汉,睁眼望着莲花,或怒目或慈祥。这一切,都是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