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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小云山之中是午后。
阳光明媚,温度怡人。被花香熏过的暖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且有清越鸟鸣声。
除此之外周围很安静,令李云心想起……在从前那个世界。也是在炎炎夏日的午后。街上都没什么人,只有街头的一颗老树的叶子沙沙作响。老狗伏在老树的荫中,老伯坐在藤椅上睡了,仿佛整个世界都闲适下来。
他坐在黄色的琉璃瓦屋顶,身边的瓦片被晒得暖烘烘。苏生独个儿立在明晃晃的偌大白色广场中,像是一颗孤独的树。
李云心就这样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意识到这家伙如今是有个守卫范围的。该是他不进入那个范围,这傀儡也就无事。
因而伸手,从身边掰下一角瓦片来。然后眯起眼睛瞄了瞄,扬手丢过去。
两人之间隔了很远。但修行人与妖魔的肉体强横也意味着反应能力和控制能力极强。因此这巴掌大的一角正砸在苏生的脑袋上,发出悠远的、咚的一声闷响。瓦片碎了,苏生的额角留下一块白印。
于是他忽然“活”了。猛地抬眼直视李云心的方向,脸上是暴戾又疑惑的神气。似乎完全不晓得自己究竟为什么挨打——他此时看起来像一只凶兽。
但只“活”了这么一瞬间罢了。下一刻,重又慢慢低下头去,又站成了一颗树。
李云心想了想,又扬声道:“哎,小哥。出来玩玩儿?”
苏生听到了他的话。再一次微微抬头。往发声处看一会儿,慢慢垂下。
因而李云心轻出一口气,又笑起来:“那我进去找你玩玩儿。”
说了这话一纵身,便从殿顶跳下。既无神通,也就没法子“轻飘飘”。整个人咚的一声落在场中,脚下的白玉石立时被震裂出蛛网一般的痕迹,密密麻麻往四面延伸、漾起一阵轻尘。
于是就在这一瞬间,苏生如同一具木偶一般猛地抬起头、挺起胸。四肢的关节发出一连片的暴烈劈啪声,就连身上都升腾起一阵白雾。而后这圣人劫身所制的傀儡猛地竖眉、厉喝:“何方妖孽!敢擅闯穹格殿!”
这可怕的傀儡似乎仍可动用小云山上残存的禁制。他这开口一喝,身前的空气中都出现波纹,可见已绝非肉身之力了。
话音一落,足下登时出现整片的裂纹与塌陷。下一刻——一步跃出六丈的距离,整具身躯上都缠绕炽烈电光、自半空中向李云心立足处猛扑过来!
面对这样可怕的声势与力量,李云心却半步也没有退。两人之间如今距离二十丈罢了,那苏生三步便至。但他却在苏生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收敛了神色、沉声吐出两个字:“国王。”
这声音苏生听到了,然而置若罔闻。第二步踏在地上,又是更加可怕的碎裂声、尘雾,以及猎猎的风声!
便在已能够感受得到劲风扑面的时候,李云心仍未退半步。平静而冷漠地盯着电射而至的苏生,又说出两个字:“海狮。”
傀儡第二次跃起、第二次落下,终于到了李云心面前!
他身上可怕的电光在一瞬间引燃了李云心垂在额前的几缕长发。他并指为刀,指尖嗡的一声出现灿烂金芒,仿佛一柄光锥一般直刺李云心面门——
便在这时候,李云心吐出最后两个字:“权杖。”
然后他抬起手、打了一个响指。
清脆一声响——啪。神情暴戾的傀儡忽然瞪圆了眼睛、看清面前李云心的模样。下一刻周身电芒忽然收敛,指尖的金光也消散了——大喝一声:“闪开!”
右足一跺地、生生在半空中变了去势,一掌轰到李云心身旁的地面上。
随后便是轰隆隆的一阵可怕巨响!
白玉铺就的地面,地砖如同汹涌波涛一般涌起,直喷向天。巨大的力道去势不减。先将李云心身后的地砖都轰爆了、再一往无前——直轰到李云心此前立足的那座前殿上去!高大雄伟的前殿在这力量面前也如同纸糊的一般。只用了一刻便轰然倾塌,不计其数的土石碎片如同狂风暴雨,撕裂了空气嗡鸣着再往前射出去!
如此……不过一瞬之间、一击之威罢了——便接连轰倒了三座大殿,在李云心身后,轰出了一条宽得可怕、长得可怕的废墟来!
而这……也还是苏生在最后关头生生散去了神通、收住了力道的结果罢了!如今他略显狼狈地倒在地上,发髻散乱得一塌糊涂。可已经完全不是此前木木呆呆的模样了——在巨大的轰鸣声还未消散的时候便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对李云心大叫:“做什么不躲?!这一掌轰在你身上,就是个形神俱灭!!”
李云心笑了一声。这才抬手将发丝上刚刚燃起的明火掸灭了:“因为刺激啊。”
然后抬脚,便往穹格殿中走过去。
苏生咬牙切齿:“刺激?!”
可说了这两个字又不晓得再说什么好。略一愣,忙跟上李云心的脚步,瞧着有许多话要说:“你刚才念的是什么咒?”
这句话说完了紧接着又道:“你用瓦丢我!?刚才那种时候你竟还消遣我!”
李云心边走边哼了一声:“咒?就算是咒吧——我之前给你重建了十一个人格,总得有几句唤醒指令——就是你说的这个咒。不过啊……”
“两个游魂先怎么把人的神智抹去、抹去之后是个什么状态,都是你之前对我说的一面之辞。你刚才那样子脸色比死人还可怕。我总得试探试探你的本底意识还在不在。一旦你对我说的出了岔子我跳进去、又唤不醒你下一层的意识,那就不是刺激的问题了。所以先砸一砸你逗一逗你,观察观察嘛。”
这些话他一口气地说。实际上却是走得快、说的慢。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到了穹格殿门前。
同样——抬脚,一脚将殿门踹倒了。
然后他先站在门前、往里面瞧了瞧。这殿极大,简直像是一座他那时候的体育场一般。广阔得可怕的空间当中没有半根柱子支撑,地面是黑色,天顶有无数明灯,宛若璀璨星空。在对门的另一头,是一整面墙壁。墙壁上没有别的,便只是密密麻麻的柜子、从大殿的东边铺到西边,从地上铺到穹顶。
或许这景象便是“穹格殿”这名字的由来。
李云心瞧了这么一会儿,忽然连声地冷笑起来,笑声叫人毛骨悚然:“哦……这就是那两个王八蛋躲起来算计人的地方。”
但苏生只在他身后问旁的:“十一个?什么十一个?你不是同我说只有八个的么?”
李云心头也不回、像是敷衍:“保险嘛。”
然后抬脚踏进门,往那占据了一整面墙壁的柜墙下走过去。
而苏生问的,则是他的“人格”。
他初见李云心,颓废得形同废人。于是李云心为他重构了一个意识,但很快那意识又沦陷了。因而李云心为他重构了第三个。
到李云心到了浮空山下、待了数日与辛细柳尔虞我诈的时候,苏生便对他说了一计。
他晓得两个游魂一旦捉了他,必不舍得杀他,而要炼化他。此前苏生还是书圣时,肉身被夺。在逃出云山之前、机缘巧合之下,曾经晓得了他们炼游魂的手段——第一步,便要将人的神智毁了。
彼时他觉得这个劫身要应劫将极其艰难。与其于此,倒不如舍了这个劫身大胆试探一番——叫李云心为他多构建几层意识。而后假装被俘、叫两个游魂将他的神智毁了去。
倘若李云心构建出来的东西不起作用,那这废了的劫身就当送了共济会也无妨。倘若起了作用……便是如今这个里应外合的局面了。
因而此前的情况是,游魂的确毁掉了苏生的神智。然而那个所谓神智,不过是李云心为他构建的十一层意识当中的最表面一层罢了。这一层毁去了,还有第十层。第十层也毁去了,还有第九层。这种法子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种神通、专在意识层面做文章,即便在李云心从前那个世界都属于匪夷所思、很难为人相信的手段,两个游魂又去哪里防?
因而只要李云心预先留在他意识中的几句唤醒指令,这苏生的第十层意识当即重启,又恢复了神智来。
但那时候苏生觉得此身应劫无望。谁道此后在陈豢的书房中,却因为李云心的许多话语将最后一劫也补全了、即将化身而去。幸好被苏玉宋镇住,才没叫计划落了空。到这时候,苏生在抱怨李云心那时背着他在他的头脑中动了额外的手脚,多构建了几层的意识。可抱怨归抱怨——也不如何放在心上了。
因为,此身劫数已经圆满,随时都可化身而去了。
也正因此,这苏生此刻竟然还有心思徘徊于此不走——一直跟在李云心的身后,打算瞧他来这穹格殿是为了什么。
因为——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他抱怨一通,为自己理好散乱的发髻,又在李云心身后道,“这里面只有人皮罢了,可没什么你要的东西。”
两个游魂夺了双圣的舍。起初的许多年、披了圣人的皮囊穿得很欢喜。可时间渐渐久了,便也厌倦。所幸,两个游魂居住小云山——平日是没什么人来的。也不像旁的游魂有各自的使命、任务在身,必须忠实地、时时刻刻地扮演好自己应该出演的角色。
于是有了闲情逸致……张罗着换些别的衣服。
别人的衣服是织物或者皮革。他们的衣服,却是人的皮囊。
譬如晚间两人睡在一处,就不想要苍老的皮囊——又皱又干瘪,手感并不好。需得是皮肉细嫩、骨肉匀称、青春貌美的,抱着摸着亲吻着才舒适。但挑了俊男美女上小云山来、杀了剥了皮穿一气,又觉得太美艳看着也腻。于是想要懵懂青涩的模样。就又挑十五六岁、眉清目秀的换着穿。
凡此种种——进食时喜欢穿有饕餮相的;指点江山时喜欢穿霸王豪气相的;饮茶落子时喜欢穿羽扇纶巾的……
两个游魂在小云山困了多少年、又彼此折腾出了多少种心情、玩法?最后孽果都落在了那些小云山的凡人身上。可怜那些凡人被选中时还只说是天大的福气,要去侍奉双圣得长生了。
一千年下来,这座巨大宫殿的北边墙壁上,便已经排满了。
那些柜子,一时间数不清。密密麻麻地在墙壁上排列着,仿佛同天上的星辰一样多。每一格里面都是一副皮囊,都曾经是鲜活的生命。苏生问了李云心来这里做什么的时候,李云心就已经走到榻前了。
这张榻,是两个伪圣平日里换衣裳、闲聊时候的场所。异常宽大,简洁舒适。
李云心站在这榻前、略沉默了一会儿,又冷笑一声:“没我想要的?哼,我最想要的宝贝就在这里。我先问你——你说你肉身也在浮空山上——是在这里面么?”
苏生愣了愣:“不是在这里。在别处——什么宝贝?”
李云心嘿嘿一笑:“我要的宝贝嘛。三个字——我快活!”
说了这话,一撩衣摆,便去解自己的腰带。
苏生见他这动作先愣,然后瞪圆了眼睛,觉得自己看错了:“欸?你做什么?!”
李云心伸手一把将他推到了自己身后去。随后……这苏生便听到了水声。
前圣人的劫身目瞪口呆。饶是他想法再疯狂也想不到如今李云心做的这事——他在做的,是一件对于化境之上的修行人而言、尤其对他而言已经极度陌生、甚至许多时候常常都已经忘记了此类行为存在的事情……
他在往两个伪圣日常坐卧的那张塌上、撒尿!
苏生目瞪口呆。李云心可没一点儿不好意思。他此前复活在画圣书房别院中之后,立时去水湾边饱饮了一肚子的水——可不是因为渴,而就为了做如今这事!
他旁若无人地将这张塌均匀浸湿。然后将腰带重新系上,转脸看身后目瞪口呆的苏生,面无表情地说:“这叫什么呢。叫做行云布雨。两个王八蛋要是有命回来,叫他们一享本龙王的恩泽。”
接着跃过这榻,站到那顶天立地一般的柜墙前,仰头瞧了瞧、深吸一口气。手腕一翻,将背后背着的那幅《记在一个风和日丽天气晴朗的上午游览动物园》解下来。慢慢将画卷舒展、微微眯眼在黑云一般的文字中找到了一个名字,再稍一运气、用两根手指往画里猛地一探、一拉!
一声惊天动地的婴孩啼哭声,顿时在这空旷的大厅中回荡起来。
他从这画中拉出的不是旁的,而是一只狍婴。这异兽,生了一张胖嘟嘟的娃娃脸,身子却是个小小的狍身。也是个凶兽。最喜害人,却不是为了别的,而只是喜食人皮囊。常在深夜僻静的时候藏身于山野之中。见有人路过就发出婴孩一般的啼哭。一旦有好心人闻声而至,立时将将人一口咬死,再慢慢将全身的皮肤啃去,只留一具血淋淋的肉身。
如今被李云心从画中提出来,张口就要转头咬他。李云心立即扬起手给了两耳光,这凶兽才晓得厉害——不去咬他,而是瞪圆了眼睛看这面顶天立地的柜墙了。
他便嘿嘿冷笑一声:“去吃!”
言罢将这狍婴往墙上一丢。这凶兽立时没入墙内、只听一阵囔囔之声飞快地从自下往上而去——它在墙内穿行无阻、大快朵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