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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锦依稀的做了一个梦。
梦见一条寂寞的长街,没有灯,也没有星光。满街都是弥漫着的薄雾,什么都看不清。远远的有个背影,在她前头,越走越远,自己拼命的想去追,但是脚却好像被什么给缠住了,怎么都迈不开。
时俊,时俊,别走,等等我。
她急的想喊,可是发不出声音,只有徒劳的喘息。两只手在身边胡乱的抓了几下,除了虚空,什么都没有。就这么挣扎着,忽然就醒了。
醒来的那个瞬间,四周寂静而黑暗,就像梦里的一样。
程锦情不自禁的用手抓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觉得自己浑身都在不自觉的发着抖。
等眼睛适应了这黑暗,她才渐渐从刚才的梦境里回过神。这是哪里。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陌生的床单和被子。她坐在床边呆呆的坐了几秒钟,忽然一个激灵,腾的站了起来。
人呢?
床上是空的。
什么都没有。程锦下意识的扯开了被子,又翻了翻枕头,没有人,连他曾经躺过的痕迹都没有。可是,明明……就在刚才,她睡着以前,他明明就在这里,沉沉的睡着。
这个瞬间,完全慌了,不知所措又手忙脚乱的翻出了手机,点开了通讯录,却又不知道自己要打给谁。时俊的号码,也早就换了。她怔怔的握着手机,呆了几秒钟,一把抓过自己搭在椅子上的外套,正打算这么追出去的时候,倏然间,也许是她眼花,看见红色的星火,在窗外微微的一闪。
程锦心里突的一跳,来不及想,顺着那微弱的红色走过去,阳台的玻璃门半开着,看到有人站在栏杆前抽烟。就好像和夜色已经融为了一体。
程锦没有惊扰他。
夜那么凉,那么的安静。她的眼睛没法离开这个站在栏杆前的背影。
浑身上下,忽然就充满了一种无法自抑的渴望,想要走过去,想要抱着他,然而,每个细胞都在躁动,在叫嚣,身体却怎么也动不了。这么短短几步的距离,她无法再逾越。
他酒醉成那样,最后跟她说的一句话却是,别碰我。
她至少不能让他嫌弃到那个份上。
像是觉察到她站在背后,时俊从栏杆上略微直起身,回过了头。
看见程锦,他也没说话,遥远的街灯和微弱的星光底下,他的眼神竟然像是很温柔。这一定是错觉。
“程锦。”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嗯?”程锦下意识的应了一声。
“是你送我过来的?”
程锦沉默的点了点头。
时俊向她伸出手,手心里放着那个小小的红色的U盘。
“这个,是什么?”
程锦心头微微的一跳。
这是,她拷贝下来的,一段录音。
她和苏盛景的对话。还有她交给苏盛景的所有资料。
“这是……关于星湾广场……如果你想拿回嘉信,这个,或许是算是个用得上的筹码。”
“筹码。”时俊看着那U盘,略低头想了想,终于明白她的意思。
如果他把这个交到嘉信董事会,公布在所有人面前,那么无论是苏盛景或者是杨璟,都无法再维持执掌嘉信的权利。但与此同时,一起付出代价的,当然还有顾程锦。
作为一个设计师,她卷入这样的丑闻,恐怕今后在这个圈子,从此无法再立足。
“为什么给我这个?”他问。
“没有为什么。”程锦语气平静,“这本来就是事实的真相。”
“你觉得,这是在帮我?”
“回不回嘉信,选择权在你。”
时俊望着她。
一年之前,或许,赢得嘉信,曾是他唯一的目标。但如今,他已经不是当初的时俊了。
“程锦,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吗?”
程锦怔了怔。
该说的,已经都说了。剩下的细节,也都在这个U盘里。关于星湾广场所有的一切,她都已经毫无保留的,全盘托出,他还想知道些什么?
时俊手里握着那阳台的铁栏杆,夜深露重,冰冷入骨。
好像是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他想了半天,才说出口。“我以前不知道,原来,你是顾峰的女儿。”
万万没想到,从他嘴里听到这么一句话。
程锦震惊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其实,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了。落标之后,我偶尔听到你给李东宁打的电话……”
原来如此。
程锦明白了。
其实,这也不算意外。虽然进嘉信之前,她找李东宁帮忙,在履历上造了假,父母、籍贯、出生地、年龄,一概都改过,但毕竟执掌嘉信这么久,如果真要查什么,这点人脉和手段,时俊总该是有的。
“你查到了什么。”
“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程锦沉默着。
既然如此,为什么当时没有说?
“你别多想,我没有别的意思。”时俊说,“我只是想知道原因。”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缓缓燃烧着的半截烟。
“程锦,这些天,我也一直在想,如果早知道顾峰就是你父亲,早知道顾均就是你小叔,当初是不是就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其实在当初,我也不是不知道,走那么一步,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可能有人因此负债累累,有人因此倾家荡产。”他脸上带着点说不出的疲惫,眼底都是隐隐的血丝。
“可到底我还是做了。我也想过,可能有一天,我得因为这个付出代价,只不过没想到,是在今天,是以这样的方式。”
时俊是个很少说出心里话的人。
他太自制,太隐忍,连过分的表情都很少有。
可是程锦看着他此刻脸上的神情,就好像有一只手,慢慢的把她的心脏给捏住了,越捏越紧。
“帮我小叔打官司的人,真的……是你吗?”
时俊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
“为什么要帮他?”程锦又问了一句。
“不知道。可能……这本来就是我欠他的债。”
其实,十年前那场官司,真的只是一念之间,现在想起,记忆似乎都已经变得模糊了。
当时无论是顾峰也好,顾均也好,对他来说,只是下游的一个外协施工单位而已,并不相干。甚至在那场官司之前,他都不记得自己见过顾均。
他会知道顾均这个人,还是在清理债务纠纷的过程里听说的。当时的嘉信,也还没有完全走出困境,资金刚刚回血,他忙得昏天黑地。虽说这事是顾均惹的,但归根究底,总归因嘉信而起,他不能就这么置身事外。
那场官司,他没听到最后。
但是从法庭出来的时候,顾峰也跟着出来了,在台阶下,叫住了他。
“时总,多谢你高抬贵手,还给我们一家老小,留了条活路。”
他回头,看见顾峰的脸,短短一两年,像是老了十几岁。
这一句,虽然是真的道谢,但那其中的无奈,悲凉,和怨恨……他至今都未能忘记。
***
程锦并不知道此刻他心里在想什么。她也并没有看他。夜风吹过她的发丝,凌乱的遮着她低垂的眼睛。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我们家的事,都是因你而起。我也不知道,你帮我小叔打过这场官司。”
“小叔出狱,对我来说,是当时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凭我们自己的力量,无论如何,也没法还清那些债务,更没法打赢那种官司。如果不能改判,如果对方不同意和解,或者,就算能和解,我们也付不起那么一笔补偿金。那小叔这辈子就完了……不止他,还有我。”
其实,当时她是准备放弃她自己的。
有时候,人这辈子,真的就像是被命运的手在推着走,如果小叔在那个时候没有出现,没有把她拖出那个龙蛇混杂的酒吧街,没有把她给胖揍一顿,没有叫她马上滚回学校去上课,现在的顾程锦会是什么模样,她自己也不敢去想象。
“可能你觉得……我是从一开始,就处心积虑的要接近你,要从你手里,套取星湾广场的资料。”她低声说,“可是,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知道。”
时俊似乎是笑了笑。
“我从来没想过,会有一天遇见你。如果我知道顾峰是你父亲,我也绝不可能靠近你,把你逼进这种两难的境地。程锦,不管你做了什么,都不是你的错,错的人是我。”
程锦的鼻子慢慢的酸了。
半截的烟头,在时俊的手上缓缓的燃烧着,淡淡的烟雾飘散在夜空里。
他出神的望着那一点若明若暗的红色的火星。
“这十年……嘉信是我唯一的目标。是地位、是权力、是我自己的前程……也是几千个员工,几千个家庭的饭碗和生计。为了嘉信,别的都可以牺牲,什么都可以放弃,自己的面子,外人的死活,都没有什么可在意。”
他语气这么凉薄。
换了从前的顾程锦,会觉得这番话太冷血,可如今,她只有沉默不语。
时俊抬起眼,看着夜色里朦胧不清的程锦的脸。
遥远的星光下,她的发丝在夜风里轻轻的飞舞,美得那么凄凉。
“这些年,你有找过你妈妈?”他忽然问。
程锦怔住了。
“没有。”
时俊看着她,“手给我。”
手?程锦愣了下,不明白他的意思,可还是不由自主的,向他伸出手。
时俊握住她的手,程锦的指尖,在他手心里微微颤了颤。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笔,程锦认得这支笔,很眼熟,他一直随身带着的签字笔,他曾经无数次的,用这支笔在文件上签下过他的名字。
时俊在她掌心里写下一串数字。
程锦蹙眉,“这是……”看上去,像是个电话号码。
时俊没有说话,缓缓的放开了她的手。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程锦忽然明白了。这是谁的号码。
“你——你去找过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不自觉的握紧了双手,可还是止不住那不可抑制的簌簌的颤抖。
时俊点了点头。
程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望着掌心里那一串数字。
流利而熟悉的笔迹,陌生的电话号码。
她曾经多少年——那么渴望的——妈妈的消息。她曾经,那么不顾一切要去寻找的方向。可是,十年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音讯,她忽然有点不知所措。
“她现在,过得好吗?还是不好?”
“你不想听听她的声音吗?”时俊却问了这么一句。
想。
可是又怕。
怕她过得不好……可是,也怕她过得太好。十年了。不知道她是一个人流落异乡,还是像爸爸一样,再有了新的家庭,把她忘在脑后。
就这么呆呆的望着时俊,他靠在栏杆上,背后是一望无垠的灰蓝色的天空,风轻轻的吹动着他的衣角。
这个瞬间,忽然就有一种错觉,仿佛他随时都会就这样消失在眼前。
今天的时俊,与往常不同。也许是因为酒后,也许是因为夜深……在程锦的记忆里,他从来没在她面前,这样毫不避讳的,说起这么多的过去。
可是程锦却觉得,这些话,其实更像是告别。
“为什么……给我这个?”她声音发着涩。
他不是应该恨她吗?
很久,才听见时俊说,
“我能为你做的,也就只有这个了。可是程锦,我没法把你妈妈还给你。就像你们顾家不能再回到当初,你小叔顾均的腿不能再恢复正常,因为那场意外,很多人失去的东西,都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他声音渐低。像是出了一会神,
“杨苏说,我这个人,太自私。以前,我觉得这是天经地义——我想要的,就得靠我自己付出一切代价的去争取,就算这个过程中真的做错了什么,我相信,也有足够的时间去弥补。”
“可是,世界上的事,往往都是事与愿违。”
烟头终于从他手中坠落在地上,只余一段灰烬。
他的声音淡淡的飘散在沁凉的夜空里。
“有时候我也常常想,如果小时候,我不是在杨家长大,不是和杨苏杨璟在一起,可能我也不会觉得自己身世有多寒酸。可能我也跟别的孩子一样,平平淡淡,开开心心的长大,没有那么多欲望……其实当初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早就想不起来了。”
可程锦知道他当初想要的是什么。
是幸福。
是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赢得这残酷世界的认可,凭着自己的这双手,为所爱之人遮风挡雨,让他们再也不会在自己面前流眼泪。是想永远的摆脱那种,无能为力的负罪感。
她怎么能不明白呢?还有谁会比她更明白?
她那么怨恨着的,愤怒着的,是父亲的懦弱吗,是母亲的离去吗?其实那只是在怨恨自己的无能和无助,不是吗?如果真的只有恨,没有爱,那想起他们的时候,那么心痛又是为什么?
可是,难过的是,她也和他一样,在这条追寻的路上,迷失了方向。
在放弃善良、选择伤害的那个时刻,就连同自己一起,迷失了。
程锦从来没有这么一个时刻,觉得自己是和他血肉相连的明白彼此。
不是因为心动和吸引,不是因为贪恋他的温暖。就好像透过这个看上去冷漠而坚硬的男人,看见了遥远过去里那个,孤身一个人远赴重洋去打拼的少年。
甚至,还看见了那个曾经哭着跑向火车站,追逐一趟不可能回头的火车;曾经跟在爸爸身后想要安慰他,而又没有勇气走上前的她自己。
时空好像在倒转,当年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却有着相同决心的两个人,竟然以这种方式,相遇在一起。
“时俊,当初的嘉信对你来说,不只是钱,地位,或者是权势。”她轻声的说,“它可能只不过,是你的理想。”
时俊蓦然怔住了。
“为什么不愿意承认,你也曾经善良过,哪怕就只有那么一瞬间。”程锦看着他,“是不是因为,站在风口浪尖上,你根本没有善良的资格。”
时俊很久都没有说话。
强烈的酸楚,让他心底都好像在痉挛。
他从来没有奢望过,能得到她的了解,更甚至是安慰。可是她给了。
伸出手,轻轻触着她肩上的长发,那柔软的发丝在风里微微浮起,又落下。像是要绕着他的手指,却又一丝丝的松开,就像是无法说出口的,万般无奈的舍不得。
他情不自禁的俯下脸,想要靠近那近在咫尺的,她的嘴唇,靠近记忆里令他无法忘记的气息……雨夜里,黑伞下,紧紧的拥抱,忘情的缠绵。
程锦不知所措的闭上了眼睛。
随着微微的呼吸,连睫毛都一直在不受控制的轻轻的颤动。
心脏迟缓的,沉重的在跳着,可是好像每一下,都要跳上她的喉咙口。不知道是因为太紧张,还是因为太渴望,她的手情不自禁的在身旁握成了拳,指甲都深深的陷进了掌心里。
时俊,再抱一下我。
时俊,别再离开我。
然而声音都哽在咽喉里。
要怎么说爱你?
她舍不得放手,可又伤他那么深。
要怎么挽留?
他既是顾家的恩人,也是顾家的仇人。
时俊的手轻轻的抚上她冰冷的脸颊,似乎是留恋的,在她的脸上,轻轻的抚过。像是要擦去那些斑驳的哭过的痕迹。然而,他的吻并没有落下。
程锦觉得他的手离开了自己的脸庞。然后久久没有任何的声息,周围的空气,都好像在渐渐的变冷。
她忽然没有勇气再睁开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很漫长,或许就只有一分钟,在这万籁俱寂的沉默里,就听见身后的门轻轻一响,嗒的一声,就被关上了。像是有人走了出去。
“时俊。”程锦轻轻的叫了一声。
并没有人回答。
程锦依旧没有动,可是,鼻子渐渐地酸了。这算什么告别?连一声再见,都没有。
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见远处的街灯,那遥远的光,在眼前模糊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