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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花里胡哨的墨镜暂时搁置在盥洗台上,难以分辨是真的年纪比较大还是长得有些显老的男人从抽屉里摸出一把电动剃须刀,另一手托着下巴在镜子里稍微端详了一下自己,随后叹了口气,忍不住在自己略显滑稽的头发上抓了一把。
他的头发像是传统认知里的黑人朋友那样,天生便是螺旋状的细卷,非常难以打理。
遗传真是一件让人无可奈何的事情。也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坏,就因为他这头看起来就很摇滚的卷发,让他在刚刚进入中学的时候就被一群立志于搞乐队的哥们一眼相中,在一群人的监督下磕磕巴巴地学会了贝斯。
又过了好几年,曾经一起逃课练歌打游戏的哥们渐渐都接受了现实,放下手中共同度过了整个少年时代的乐器,选择各奔前程。最初的那几个教他往啤酒里兑雪碧的师兄早已断了联系,据说其中动作最快的一个已经成为了孩子他爹。原本乐队辈分最低的“卷毛小弟”也成为了如今的“卷毛二哥”,可以两根手指拎着啤酒瓶蹲在学校的天台上,用过来人的语气跟着后辈们吹嘘“我当年也是”开头的句子了。
唉,说到这里,怎么直到现在,他也依旧摆脱不了“卷毛”两个字呢?
出于一种莫名的“身负重任”的心态,就算曾经一度需要一边瞒着家里,一边靠去朋友家蹭吃蹭喝活命,他终于成为了如今在粉丝面前光芒万丈,从前连袜子都要靠着耍赖丢给他洗的乐队主唱最称职的跟班。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乐队的花费突然变得大手大脚起来,再也不用每一次租借演出场地都需要看人脸色。所有乐队成员终于实现了少年时代最奢侈的梦想,用最热爱的音乐养活自己。
――真的是用音乐在养活自己吗?
他自嘲地笑了笑,对着镜子一点点刮掉新长出的胡渣。
郝巧,二十三岁的当红乐队贝斯手,对人生迷茫的前卫青年,目前的最大爱好是像个七老八十的大爷一样一脸忧郁地追忆往昔。
这个朗朗上口又自带笑料的名字,来源于他与自己的父亲居然是同一天生日。他那位脑子里缺根筋的园丁老爹双手一拍,在医院大叫一声“好巧”,名字便这么定下了。
郝巧的思维正像是一个真正的音乐人那样浪漫的四处发散之时,卫生间的门被用力地敲响。
“二哥,大哥说,事情定下了,要你出来再一起商量一下。”新进的键盘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既然已经定下了,干嘛还要浪费时间“商量”呢?
郝巧刚刚放下剃须刀,后知后觉地觉得下巴一痛,下意识抬手一抹,居然挤出一点血来。
如果老爹在这里的话,肯定又会吹着胡子大叫一声“不吉利”。
他还做不出来在下巴上贴一块儿创可贴这样看着就好笑的蠢事。郝巧自言自语地念叨了句“压迫止血”,在小拇指宽的伤口上用力一按,龇牙咧嘴地走了出去。
“那个女人终于来主动联系我们了,我还真当她这么沉得住气呢。”十年的旧友,如今炙手可热的乐队主唱吕家梦正以一个会让不少粉丝幻想破灭的不雅姿势坐在沙发上,仰着头吐出一个烟圈。
“怎么了?”即便实际上并不太想知道事件的进展,郝巧还是很配合的顺嘴问了一句。
“她说她前几天一直以昏迷状态躺在医院里,这才找打机会联系我们。”
“她为什么会昏迷?”郝巧忍不住问。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吕家梦的语气有点不耐烦,“总而言之我们又收到了三分之一的货款,是该准备做事了……另外还有一个好消息,那个蠢女人打算给我们提价。”
“提价?为什么?”
“好像是不能完全放心我们,所以打算跟着我们一起出门,亲眼看着人被安全送走。”吕家梦悠悠地说,“真可笑啊,以为这样就能得到多一点的保证吗?她要是跟我们一起出去,也好,说不定这位身世牛逼哄哄的傻大姐也多少有点价值吧……”
“我草,你小子别乱来啊。”郝巧瞬间有点急了,“你小子本来就打算两头收钱吧?一边答应汤小姐会送人出去,一边答应另一边把人送到,已经很过分了,你――”
“过分?你在说什么呢。”吕家梦抖了一下烟灰,冷冷地看着他,“你我早就是共犯了,这种事情也早就不是第一次做……怎么,该享受的都享受了,现在知道后悔了?”
“对方既然肯出那么高的价钱,那么这件事一定非同小可。”郝巧尽可能点出利弊好言相劝,“我们……我们现在势头正旺,粉丝也越来越多了,就算是不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仅凭我们的双手,也早就可以养活自己了吧?我们――”
“养活?你在说什么傻话呢。”吕家梦讥讽地说,“你知不知道,就算不论以前我们最苦的那段日子,用现在咱们的平均收入,要买下一套现在这种海面以上的房子,要攒多少年的钱?我算过了,三十七年。你知道三十七年是什么概念吗?你三十七年后已经是六十整岁的糟老头子了!”
“那是当然。”郝巧也硬气起来,“这些位置最好的房子,原本就不是给我们这种普普通通的人准备的!那些军人,那些医生,才是我们城市真正的支柱,只有他们才有资格享受这样的福利。你若是真的有那么远大的志向,就应该在一试二试的时候好好努力,而不是现在拿这种事情作为托词!”
“哎呀哎呀,这个正义感爆棚的人是谁?”吕家梦站了起来,用力将烟头碾灭在玻璃缸里,“你忘了?一试我们是一起参加的啊。你一个园丁的儿子,我一个纺织工人的儿子,能遗传到什么了不得的天赋?还不是只有一辈子安安静静地待在海面以下,哪怕是突然有一天死了,那些大人物说不定还会因为少一个只能吃饭创造不了多少价值的人而高兴呢……再说了,这些年来,咱们用这些不干净的钱买来的东西,你是有哪一次少享受了?现在在这儿高高在上的装什么圣人呢!”
“我……”郝巧被他反驳的满脸通红,半晌也接不了话。
“有这么多乐队成员要养,这么多人员要疏通,你真以为那么一点点唱歌赚来的钱就够花似的……不过有一点你倒是说的对。做完这票之后,得到的钱是够咱们休养生息一段日子了。”吕家梦一步一步走进,拍了拍他的肩膀,“阿卷啊,咱俩也是多少年风里雨里一起过来的兄弟了,多余的话我也就不说了,伤感情。但是做哥哥的一定要提醒你一句,现在的一切都来得不容易,你千万别在关键时刻给我添乱。时间差不多了,收拾去吧,明天一早咱们就得出发……我过会儿还得为这位临时起意的金主姑奶奶疏通一下呢。”
剃了个最新潮发型的青年大摇大摆地走向了大门。郝巧看着他打扮得体的背影,突然怀念起那段两个人一起挤在一间小教室里睡觉,吕家梦会叼着根劣质棒棒糖朝他投掷臭袜子的时光了。
那个时候真苦啊,吃了上顿没下顿。郝巧一直觉得自己显老都是拜那段日子所赐。
曾经的少年都已光速长大,远远地把不思进取的他甩在了最后。只有他还在小心翼翼地原地踏步,珍惜地抱着那些别人早已不愿提起的“黑历史”念念不忘。
郝巧拿起果盘里一个新鲜的红苹果,在下巴略微发痒的伤口上擦了一把,用力地咬了下去。
真是伪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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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雨澈缓慢拖动着浑身痛得反而找不到哪里特别痛的身体,终于走回到家门前,按响了门铃。
“原来是小姐回来了。您应该让我们前去迎接的。”聘用多年的女管家脸上总是带着标准的笑容,“很抱歉我们现在有些准备不足,我马上去收拾您的房间。另外,您的父亲正在客厅里会客,麻烦您和我从院子绕行去侧门。”
“大一点的伤只有那一处而已,最多只能算是失血性休克,作为他的女儿,我也没有脆弱到这种程度。”汤雨澈手里只拎着一个小小的挎包,“我明天就会复工,简单收拾一下就好了,我多数时候还是会住在院里。”
“是。”女管家微微欠身,引着她走入虽然占地较小却依然很奢侈的私家小花园。
小小的中式园子里居然有一方池塘。池边高高低低种了些菖蒲,孤零零的一棵柳树立在池边,刚刚生出的新叶绿的过于刺眼。
“老凌这次……真是!”汤雨澈隐隐约约听到自己父亲的声音从一侧传来,“我已经明里暗里三番两次希望他不要把事情闹大,更不要把这件事全权交给夙诚处理!他倒好,直接跟我说,一切都放心地交给夙诚,咱俩都暂时别管了!”
记忆里的父亲总是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涵养和威严,极少流露出明显的怒气。汤雨澈不自觉轻轻哼出个小小的气声,跟着女管家再次远离几步。
作为专业的医护人员,汤雨澈觉得自己的自残技术还是相当合格的。既可以完美而适时地装出柔柔弱弱的样子,又不至于真的成了个只吊着口气的可怜病人。或许父亲也多少看出了这点,自己醒来之后,就再也没能“抽空”来看一眼。
这样也好,事先准备好的一长段托词,说不定根本就用不上。
“小姐,您父亲可能很快就又要出门工作了,需要我去帮您通传一声吗?”
“他现在很忙吧,不麻烦了。”汤雨澈随意的将手里的挎包一扔,倒在自己房间里的小沙发上。
明亮的阳光透过落地窗,女管家习惯性地夸奖了她两句“听话”“懂事”,随后安静地在一旁收拾被褥。
迷迷糊糊的,汤雨澈忽然想起自己小学时候写的一篇周记。
“我总是觉得,我作为人的一生已经早早的结束了。此时此刻正在呼吸的我,不过是一个按部就班执行程序的机器罢了。”
那是头一次,她尝试将真实的感情写进作文里。
结果是可以预料的。早操之后,老师将她叫到了办公室里,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堆劝诫的废话,随后通知她,她被请家长了。
当然,她的家长到最后也没有来。当时还比较年轻的女管家最终坐在了为家长准备的位置上,得体地和老师进行了一上午亲切的交流。
“您可以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父亲么?”年幼的她如此祈求。
女管家答应的很快。但是之后,汤雨澈明显地觉得,父亲似乎对她更加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