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一名佩剑老者缓缓走上大雪坪,对这骇人一幕没有丝毫惊讶,低头朗声道:“父亲,轩辕敬宣已被轩辕敬城杀死。”
轩辕大磐不冷不热嗯了一声,玩味看着今日显然要大逆不道到底的轩辕敬城,问道:“杀你那初入指玄境的三弟,用了多少招?”
一直面无表情的轩辕敬城突然笑了笑,咳嗽了几声,捂住嘴巴,略微含糊不清微笑道:“事先说好以指玄杀他,不过其实用上了天象境,所以一招而已。”
轩辕国器腰间古剑抱朴悲鸣不止,脸色怒极。
轩辕大磐点头道:“方才你那最后一掌,也是如此,先前不过都是障眼小把戏罢了。”
脸色如雪的轩辕敬城淡然道:“雕虫小技,当然屠不得恶蛟。敢问老祖宗手热了没,若是已热,敬城便不再客气了。”
一旁观战的轩辕国器愣了一愣。
轩辕大磐发出一阵发自肺腑的愉悦笑声,抬手指了指轩辕敬城,道:“你这小子,狂妄得可爱,不愧是整座徽山最被我器重看好的,着实可惜。”
轩辕敬城捂住嘴咳嗽了几声,抬头看向乌云滚滚,轻声道:“年少时读书读到一句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当时只觉得的确可笑,后来细细琢磨,以为将笑字该成敬字,也不错。”
蚍蜉撼大树,可敬不自量?
徽山三个敬字辈,轩辕敬宣已是死人,而轩辕敬城也是将死之人。
轩辕敬城收回视线,一手负后,一手伸出,大声道:“轩辕敬城请老祖宗赴死!”
轩辕国器顿时惊惧不能言。
病猫一般的长子,何时变成了一头可与父亲轩辕大磐撕咬搏杀的猛虎?
自诩独享陆地清福的徽山,竟然也难逃一山不容二虎的下场?
招摇山大雪坪,风雨将至。
仪门那边,轩辕敬意动了真怒,尤其是侄女轩辕青锋出来搅局后,火上浇油,那个吊儿郎当的年轻世子真当是来徽山赏景来了?我徽山与近邻龙虎山互引奥援,连那在帝国东南首屈一指的地头蛇广陵王赵毅都敢事事拂逆,你一个根基远在北凉、而且尚未世袭罔替的世子殿下就敢来撒野?对这条北凉过江龙心存忌惮不假,却也不见得真的如何畏惧。真正让轩辕敬意不敢使出全力碾压的,不是一个空有皮囊与头衔的徐凤年,甚至不是那仍是天下第八的李淳罡,而是那个瘸子人屠而已。轩辕敬意斜眼瞥了瞥轩辕青锋,冷哼一声,吃里扒外的小贱货,不愧是那不知羞耻婆娘调教出来的女儿,想要借势挽回嫡长房颓势,你一个小娘们抛头露面也不害臊,先是袁庭山那乡野出身的粗鄙小子,再是对文坛执牛耳的宋家抛媚眼,现在连口碑恶劣的北凉世子都勾搭上了?牯牛大岗轩辕世家的颜面都给丢光了!
轩辕敬意换了个温煦脸色,转头对最为倚重的次席客卿笑道:“劳烦洪兄了。”
洪骠淡然道:“分内事。”
场内一拳打爆客卿头颅的黄蛮儿,闲来无事,时不时伸脚踹踹那无头尸手,看得徽山众人毛骨悚然。
天生膂力举世无匹的少年看到洪骠出列,咧嘴一笑。
这时二房大管事火急火燎跑来,一名被三房供奉起来的客卿坏心眼使了个绊子,管事扑出一个潇洒的狗吃屎,竟然顾不得怒目相向,只管爬起来冲到主子轩辕敬意身边,这名不知为何背脊发凉的管事嘴皮颤抖,踮起脚附耳小声道:“三爷死了。”
轩辕敬意以为听错了,皱眉道:“你说什么?”
管事身体打着摆子,颤声重复道:“三爷,轩辕敬宣,死了。”
轩辕敬意瞪大眼睛,但瞬间压抑下震惊,极力保持平静问道:“怎么死的?”
仿佛要抵挡初秋凉意的管事双手护住胸口,低头轻声道:“大夫人说是轩辕敬城杀死的。”
轩辕敬意终于忍不住怒道:“放你的屁!”
管事哭丧着脸委屈道:“是真的,三爷的尸体都还躺在庭院里头,没人敢动。”
心知肚明的轩辕青锋嘴角泛起一抹冷笑。
她从未感觉到如此酣畅快意。
本性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世子殿下见到这场景,灵犀一动。场内青鸟正把持扇男子追撵得像头丧家犬,徐凤年大声笑道:“青鸟,回了回了,这牯牛大岗已是后院起火,轩辕敬城做掉了轩辕敬宣,手足相残,可悲可叹啊。”
全场哗然。
客卿们都不是睁眼瞎,除去极少数不谙世事的武痴,大多是人精,稍微联系轩辕敬意有违常理的表现,便知道北凉世子这石破天惊的一番话,离真相不会太远。
徽山这棵参天大树要倒?
树倒猢狲散,有些跑得慢的,可就会被大树给砸死。尤其是那些把身家性命都拿绳子捆绑在枝桠上的,注定死得最惨。
但是会倒吗?徽山会变天吗?
几乎所有人都不相信。
哪怕轩辕敬城真杀了轩辕敬宣,只要有老祖宗坐镇牯牛降,这个天便变不了!
至于轩辕敬城如何杀得了宗师轩辕敬宣,反正不论谁想破脑袋都想不到,干脆就不去想,转而将注意力投在那名一上山就掀起巨大波澜的世子殿下。一些个心眼活络的武散客卿则识时务地偷偷思量,是不是可以攀附在北凉王府?人往高处走,徽山秘笈是多,可能多得过武库听潮亭?轩辕老祖宗武力通玄无边,可终究跳不出江湖,江湖再大,对上当年曾在马背上冷眼俯瞰江湖的北凉王,算得了什么玩意?!
场面突然彻底失控。
“快看!大雪坪那边怎的一回事?!”
“莫不是人力早就的龙卷?”
“乖乖,这可是三龙汲水!莫非是老祖出关了?是要证道飞升?”
轩辕敬意转头望去,脸色阴沉铁青。
徐凤年趁热打铁,胡说八道:“喂,姓轩名辕敬意的老头儿,再不给本世子放行,大家可就都要错过一场百年难遇的好戏了。”
轩辕青锋很不识趣地锦上添花一番,平静道:“叔叔,殿下此次上山,是我爹邀请,得到老祖宗许可的。”
轩辕敬意犹豫不决,家丑不可外扬,给那灾星放行脸面上过不去,可如果执意僵持不让,任由世子泼脏水,徽山人心可就不稳了。等等!轩辕敬意的脑子一下子转过弯来,如果管事所言确凿无疑,三弟轩辕敬宣已死,大哥倒行逆施后去大雪坪那边自寻死路,父亲轩辕国器本就无意家主一位,他日老祖宗渡劫长生,这徽山,由谁来一言九鼎?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轩辕敬意心中狂喜,但仍是一副难以抉择的神情。
所有人都屏住气息,耐心等待轩辕敬意的决定。
“要下雨了吗?”
徐凤年抬头看了眼天色,继而望向轩辕敬意笑眯眯道:“借个道,再借把伞。不为难吧?”
轩辕敬意面有怒容,但显然退了一步立场,不轻不重吩咐身边管事,“去拿伞。”
徐凤年全部人马都带去了大雪坪,但轩辕敬意只带了心腹洪骠和黄放佛两名大客卿。
轩辕青锋走在最后。
一些本以为早已忘却的画面场景,没来由历历在目。
那名自嘲一日不读书便三餐无味的男子,以前亲自教授她如何读书,说但凡开卷必有益,可不求甚解。手把手教她如何写字,如何撰文,说开卷之初,可取巧以奇句夺人眼目,使之一见惊奇,虎头蛇尾也不打紧。他曾让年幼自己骑在脖子上,笑着说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要做好人,不妨先学狗。许多话许多事,那时候轩辕青锋还小,什么都听不懂看不真切,等到了可以理解的年岁,因为钻牛角尖,对他只有偏见和蔑视,这些年对于他那些诗赋文章,只有不屑讥笑,“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易涨易降大江水,易左易右墙头草,易反易覆小人心”,“吃茶吃饭吃亏吃苦,能吃是福,多吃有益”……
如今再看再读再咀嚼,轩辕青锋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大雪坪风雨如晦,电闪雷鸣。
暴雨倾盆直泻,泼洒在一行人头顶。
徽山,似乎气数已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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