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幽州边境胭脂郡,陶家是可以称为郡望的名门大族,族中子弟在幽州官场文武兼备,而且陶氏家风朴厚,陶氏家主陶锦藻极富善名,建造义仓储粮,多次开仓赈灾幽州。在北莽百万大军压境北凉的时刻,胭脂郡许多大族都遵循狡兔三窟的治家理念,让年轻子弟携带财产偷偷转出北凉,唯独陶家没有任何动静。
一行人十数骑于这个开春时分的深夜赶赴陶家大宅,夜色中,马蹄密集踩在那条竖有朝廷御赐六座牌坊的青石板路上,显得格外清脆悠扬。年过五十的陶锦藻先前得到一封措手不及的密报后,慌忙披衣而起,举家出动,大开仪门,一家百余口一起毕恭毕敬跪在门外石阶下。为首一骑是个全身笼罩在厚重裘袍年轻人,身后是一名两缕雪白长眉的独臂老人,一名身材犹胜北地健儿的白衣女子,之后十余扈骑皆是负短弩佩凉刀,清一色白马。
陶锦藻两个待字闺中的孙女并肩跪着,忍不住壮起胆子偷瞄那位正笑着扶起祖父的公子哥,真是俊逸极了,皮囊好,气质更佳,她们猜测难道是某位趁着士子入凉而崛起得势的中原世家子?往日总能听说江南那边的书生,英俊且风雅,举手抬足都会有一股书香气,跟北凉本地男儿那是一个天一个地。不过她们当然猜错了,外地士子在北凉官场纷纷见缝插针占据座椅是不假,但除了郁鸾刀在内屈指可数几人,还真没谁有资格能让陶氏家主如此兴师动众,令她们一见倾心的这位,正是率领十骑白马义从微服夜行胭脂郡的北凉王。
徐凤年跟陶锦藻快步走入大门,见一名妇人怀中的稚童生得清秀灵气,便摘下腰间的一枚玉佩,笑脸温煦送给那孩子当见面礼。然后徐凤年先让陶家老幼妇孺都散去休息,只剩下陶锦藻陶文海父子相随,没有什么客套寒暄,徐凤年压低声音直截了当问道:“从陵州赶来的最后一拨拂水房谍子都安置妥当了?”
心情激荡的陶锦藻平缓了一下情绪,禀报道:“这一拨二十六人都已在各处安插完毕,三拨人马总计八十一人,加上先前从王府秘密派遣到胭脂郡的四位二品小宗师和十五位三品高手,在暗中可以相互策应,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潜入境内的北莽死士自投罗网。如今边境各个关隘都已关闭门户,又有边军精锐游弩手和幽州当地斥候大举四处游曳,就算有些漏网之鱼越过防线,也很难深入幽州腹地刺杀官员。”
徐凤年点了点头。
澹台平静、隋斜谷和白马义从自然不会参与密谈,只剩下徐凤年和陶家父子在一间雅室落座,窗外可见丛丛茂盛绿竹。去年年末离阳各地降雪皆重,北凉更是如此,今年的倒春寒不如以往那么酷寒难熬,只是徐凤年坐下后也没有脱去那件裘子,陶锦藻陶文海父子二人也被赐座坐下,但很显然面对这位威名在外的年轻藩王,哪怕在自家地盘上,还是十分拘谨,反而像是寒酸客人,上了岁数的陶氏家主是敬畏,担任胭脂郡一个中县县尉的陶文海则是敬佩夺过畏惧。
很快就有一名身段婀娜的女子端来热姜茶,放下后又去房间角落屈膝坐下,弯腰娴熟伶俐地打开屉盒,将十数种珍贵香料放在她身前一方紫檀质地的小几案上。檀案上先前陈设有典型的“主婢三件”,一瓶一炉一盒,炉为主瓶盒为婢。
徐凤年双手捧着姜茶喝了一口,顿时寒气驱除几分,浸润得心脾温暖,在这个难得浮生偷闲的间隙,下意识望向那个给人安静祥和感觉的女子,大概她便是那种所谓弱骨丰肌的动人女子,穿着轻重合宜,但是胸脯,腰臀处的衔接和跪坐的腿,种种圆润曲线不因冬日衣衫而消失。徐凤年当然不至于心生旖旎,更没有半点要与她发生点什么的念头,只不过这般出彩女子,确实赏心悦目。徐凤年是雅玩鉴赏的行家里手,说是宗师也不为过,否则太安城也不会对那些早年被北凉世子殿下用印章糟蹋为“赝品”的字画趋之若鹜,徐凤年一眼望去,就知道那只黄铜香炉出自“南铸”名家黄壅之手,炉子极富古意,冲淡刚健,经过多年养护,散发出一种鲜红的色泽,如同一柄名剑的精光四射。如果没有意外,炉中灰,会是多年沉香焚烧后的残留,积攒而成,“十年烧香半炉灰”。
徐凤年有些心不在焉的神游万里,视线一直停留在那年轻女子附近,陶锦藻会心一笑,自己个年龄最大的孙女这么多年一直不愿嫁人,害得他被一些个联姻不成的老友嘲笑为“陶家有女,奇货可居”。不同于心眼活泛的父亲,陶文海始终在偷偷观察这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北凉王,由于陶家有个在拂水房挂名的隐蔽身份,陶文海很早就参与到北凉尤其是幽州军情谍报的传递,相比寻常北凉大族子孙,陶文海对徐凤年的好奇心要更丰富也更深刻。
徐凤年收回思绪,坦然道:“失礼了。”
那女子嫣然一笑。
徐凤年重重喝了口姜茶,放下茶杯,沉声道:“按照褚禄山从南朝那边挖来的情报,北莽女帝很早就让李密弼布置了一个兵马未动刺客先行的计划,北莽江湖势力分成两块,绝大部分顶尖高手和所有末流武人都进入军中效力,而中层高手则划分给李密弼这个北莽谍子大头目,用以精准暗杀我们北凉的边军将校和境内文官,他们不会去褚禄山所在的北凉都护府自寻死路,但是像陶文海你这种北凉不可或缺的同时,又相对缺乏贴身护卫的中坚官员,是北莽死士的最佳刺杀对象。”
徐凤年伸出手指轻轻转动茶杯,“凉州以北的边关皆是城池军镇,拥有很大的纵深,对方很难找到机会,幽州就要复杂许多,葫芦口一带虽然有织网密布的大小戊堡烽燧,但初衷主要还是用以阻滞北莽大军的急速推进,对付这些秘密潜行的蛛网死士和江湖高手,就力所不逮了,就算燕文鸾大将军和幽州将军皇甫秤已经派出十六支五百人左右的精锐游骑,在边境线上捕杀漏网之鱼,相信还是很难奏效。幽州方向真正的战场,还是会发生在境内,因此梧桐院和拂水房的游隼鹰士,主要还是要盯住如同胭脂郡这样的边境郡县。不过别看游隼鹰士都已倾巢出动,真正计算起来,到时候注定会手忙脚乱。”
陶文海轻轻看了眼父亲陶锦藻,后者点了点头,陶文海这才说道:“王爷,下官现在最担心的是北莽在入境后,将队伍打散,每支队伍各自有一名或者数名顶尖高手领衔,就算我方有游隼鹰士暗中保护,用性命作为代价在死前传递出了讯息,我方附近死士在第一时间闻讯赶去那处战场四周围剿,怕就怕对方在之前袭杀中隐藏了实力,其实根本就没有要一击得逞便撤的意图,到时候我们反倒可能出现第二轮惨重伤亡,等到我们回过神,不得不集中几股主要势力前去堵截,说不定敌方其余尖端势力又开始悄悄动手了,我们自然顾此失彼。”
说到这里,陶文海欲言又止,明显有些犹豫。徐凤年笑道:“直说无妨。”
陶文海开门见山说道:“毕竟我们北凉只是人口稀薄的一隅之地,这种相互比拼消耗高手力量的战争,并不占优。尤其是北莽道德宗、棋剑乐府、公主坟和提兵山四大势力都已派出精锐加入其中,更有许多成名已久的北莽魔道枭雄也为李密弼驱策,我方在二品三品武道宗师的数目上肯定处于绝对劣势,但恰恰是这类角色,在刺杀和反刺杀的较量中可以发出最为一锤定音的效果,我们的大量轻骑游骑则很难发挥,说难听点,也许就会从头到尾被牵着鼻子走,连他们的衣角都未必抓得住。”
徐凤年点头道:“事实上,北莽那边明确身份的一品高手就有五位,分别是道德宗的掌律长老,棋剑乐府的大乐府,公主坟的小念头,还有两个榜上有名的魔头,所以说这次北莽江湖的整个老底都给他们皇帝陛下刨出来了,咱们幽州就是那位老妇人整顿江湖的第一块试金石。”
陶文海和陶锦藻这对父子面面相觑,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深沉忧虑。
徐凤年微笑道:“当然,好消息是除了那位‘半面妆’小念头,其余都只是金刚境和指玄境。再者二品小宗师中以棋剑乐府居多,这类高手境界是不低,但要说生死相搏,未必就比得上北凉的三品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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