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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节 移民

伐清 灰熊猫 7944 2021-03-29 00:58

  成都,知府衙门。

  最近熊兰行长和刘晋戈知府屡次爆发激烈争吵,衙门的官吏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只是今天的猛烈程度远超以往。

  欠条升值现象仍在恶化,现在粮价一直徘徊在八十一元一石上下,距离八十元兑一石粮的“粮官生死线”只有一线之差。人口仍在继续涌入成都附近,除了更多的浙江人、湖广人和他们的家属外,今日抵达的还有嘉定州的居民狄三喜带领军队返回建昌时,在嘉定州停留时间较长,成都这里的情况一下子传遍了整个嘉定州。

  本来成都设在嘉定州的官府基本只有一个驿站功能,很多年都没有从附近收税了,但短短一个月内,它的功能就变成了流民问讯处,由于没有地方官府,嘉定州附近的百姓就都跑到驿站,向驿卒打听成都的政策。

  本来很多嘉定州的百姓就是为了躲避川西战乱而逃难去乐山、峨嵋山一带的,得知成都有大量粮食,并在积极恢复生产后,不少人都生出了返回川西的念头。目前很多人还在观望,毕竟明廷的形势危如累卵,除了清军入侵成都的危险外,大家谁也不敢说邓名就一定不会食言,又把百姓都编入军屯。

  现在返回成都的都是生活最困苦、胆子最大的一些百姓,促使他们最后下定决心的还是从重庆开来的粮船。看到大批浙江人带着一船船的粮食驶向成都后,嘉定州的百姓终于有人忍不住赌上一把,搭上这些过路船跟着一起来到成都。

  越来越多的人员流入,让欠条变得更加紧俏,既然一切都需要欠条,新移不但民努力收集欠条以购买第一批家用外,也都想尽可能地储蓄一些;至于本地居民,除了每个人必定要留下的二百元外用来预备二十亩土地的赋税,他们也和新移民一样需要储蓄,以备将来购买工具所需。

  “三万个同秀才,几乎人人都认为自己能开垦二十亩以上,这样他们就要存下六百万元的欠条。新来的人,他们大都认为自己今年鼓捣出十亩土地没问题。不算还没到的人,仅仅现在到的一万五千多人,他们也要存一百五十万元。这些加起来就是七百五十万,是他们藏在床底下、死活不会拿出来的欠条。”虽然才当上行长一个月,熊兰现在计算已经非常熟练,口算、心算的能力每天都有新的提高:“农具、生铁、食盐的价格无不大跌、特跌眼看东西越来越卖不出价,从商行到农民,人人惊恐,商行拼命地存欠条,以备将来还款和交纳店铺租金,舍不得用来购买原料他们觉得或许以后能买到更便宜的,不愿意多雇人手担心物价继续下跌,认为雇工钱也会继续降”

  粮价既是熊行长最关注的,也是知府衙门唯一出力控制的,所以价格波动还不算太离谱,而铁矿、食盐都已经跌到一个月前的半价左右,农具暂时因为极度紧缺还没有价格严重下滑,但购买的人也明显减少现在很多人宁可用木制的农具凑合一下,也不想把宝贵的欠条脱手。

  价格的下跌同样严重打击了商行的士气,不少人暗自一算账,囤积欠条的收益并不比从事工业制造的收益低。而且每天都有新的移民抵达成都,欠条升值的趋势看不到尽头,一方面大量的新移民迫切地想打工获得欠条,另一方面各个商行却死死捂着银行给的贷款,不愿意拿出来雇工扩大生产。

  砰

  熊兰越嚷嗓门越大,他愤怒地一拍刘晋戈的办公桌:“不少地方又开始以物易物了,这种交易我们衙门是无法从中获得任何收益的。看到税款流失,刘知府不心疼么提督让你负责官府,放着这么多钱没挣到,刘知府你不觉得有愧吗”

  砰

  现在两个人每次吵架时都会如斗鸡一般地面对而立,刘晋戈也是一巴掌拍在桌上上:“那熊行长你倒是印欠条啊,你只发了一千五百万的欠条,其中被攥起来不用的就有小一千万,那当然不够了”

  砰

  “别人也就是攥着几百元而已,刘知府你一攥就是几百万啊,百姓手里现在存着大概八、九万元的样子不敢花,就是因为刘知府你手里攥着几百万欠条要发国难财”

  熊兰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头几次刘晋戈哭穷的时候他被糊弄过去了,后来熊兰越算账越感觉不对,就派人去刘曜等处询问,问刘晋戈到底给了他们多少欠条;还到每个亭去问,问知府衙门给了他们多少工钱和经费。收集好资料后,熊兰就让银行的手下帮知府衙门算账。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熊兰发现刘晋戈手里至少有三百万以上的欠条,显然知府衙门是憋着要在这次价格风波中大捞一票,而刘知府就是成都最大的欠条囤积犯,刘晋戈领导的知府衙门就是最大的投机倒把集团

  砰

  “什么叫国难财提督说了,政府最大的工作就是挣钱、收粮。”半个月前被熊兰戳穿后,刘晋戈倒也不再抵赖,而是承认下来:“既然有八十元一石的粮食可收,我为什么要用一百元去收”

  “好了,好了。”一直在边上旁听的袁象又和往常一样出来打圆场。现在三方会议时,每次刘知府和熊行长都会吵得脸红脖子粗,袁象也已经习惯了自己的新角色和事佬。

  刚才两人争吵的时候,袁象一直谨慎地把自己的茶杯准确地说是个木碗端在手里,现在除了他手里的茶杯外,原先在桌上的东西已经都被两人拍到地上去了摔了两回陶瓷笔架、茶杯后,刘晋戈下令把知府衙门里桌面上的摆设统统换成廉价的木制品。

  “这个桌面已经出缝了,”袁象爱惜地摸摸书桌上的漆皮,心疼地说道:“你们再吵几次,这个桌子就该换了,刘知府,你先换个铁桌子再和熊行长讨论政务吧。”

  砰

  熊兰对袁象的话充耳不闻。

  “根本不用印更多的欠条。现在才二月,无论原先的百姓还是新来的人,为什么都要准备秋收后的欠条呢就是他们担心那个时候一石粮食已经跌到五十元,甚至更低了,所以他们才会死攥着手里的欠条不撒手。只要刘知府你不想靠着欠条发财,老老实实地用一百元换一石粮,很快百姓就会放下顾虑,把欠条拿出来用了。”

  现在粮价距离八十元只有一线之隔,熊兰每天晚上都要做噩梦,梦见邓名变身曹操,把自己拖出去祭了旗;不过现在粮贱终究还是有解决的办法,只要开足马力印欠条,肯定能够扭转;但将来粮到一百一十九的时候又该怎么办熊兰觉得以刘体纯的秉性,让他把存到库里的粮食吐出去那更是难上加难,何况粮食毕竟还是会消耗的。再说,邓名给刘晋戈的命令是挣钱,而不是控制物价,到时候要杀的也不是刘晋戈的头。

  砰

  刘晋戈辩不过熊兰,气急败坏之余大喝了一声:“单挑”

  上次熊兰算清账后,就把刘晋戈手里还有几百万元这件事告诉给浙军小将于佑明,听明白后于佑明大怒,当即就和熊兰一起去找刘知府理论。但刘晋戈铁嘴钢牙,说欠条是有,但想换就得按照八十五元一石来换,这还是刘知府给浙兵的特别优惠。

  遭到于佑明的痛斥后,刘晋戈就把官服一脱,当着袁象、熊兰向于佑明挑战:“单挑”

  于佑明咽不下这口气,就和刘晋戈打了一场,结果于将门被刘知府打得落花流水,最后不得不忍气吞声地接受了刘知府的八十五元兑一石的比例,含恨用五千石的粮食换了一批欠条走。后来熊兰又去找过于佑明,但后者闭门谢客。听浙江人说,于佑明养好伤后,每天足不出户,一天举三遍石锁,其余的时间不是锻炼拳脚,就是习学棍棒。

  对方的气势对熊兰形成了一定的震慑效果,他继续抗辩的时候没有再拍桌子:“这粮价”

  砰

  刘晋戈更用力气地砸了一下桌面:“单挑”

  “这物价”熊兰还企图说话。

  砰、砰、砰成都知府连砸桌面三下,打断了银行行长今天最后一次与他讲理的努力,刘知府用尽全身的气力,扯着喉咙向熊行长喊道:“单挑”

  刘知府身体前倾,脸几乎凑到了熊行长的脸上,熊兰手臂上抬,用袖子轻轻擦着自己被喷满了口水的脸。

  擦完之后,熊兰退后一步,一言不发地开始脱去官服,露出满是刺青的赤裸上身。

  见状刘晋戈也脱袍子,挽裤腿。

  袁象已经把两人中间的桌子拖到一边,同时还不忘了嘱咐道:“不许打裆部,不许插眼睛、锁喉咙,别忘了你们可是朝廷命官”刘晋戈不用说,熊兰从军多年,手里也是有好几条人命的,袁象不阻拦他们斗殴,但提醒二人要注意分寸。

  “打死你个贼儿子”

  “打死你个小婢养的”

  袁象话音才落,成都知府和银行行长就怒吼着厮打在一起,拳脚横飞

  半个时辰后,两眼乌青的熊兰带着手下怒气冲冲地离开了知府衙门,对刘晋戈那是恨得咬牙切齿:“刘贼也太能打了”

  此时,刘知府半边脸肿得老高,正捂着腮帮子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休息,想起刚才那场来之不易的胜利,也是心有余悸:“熊行长真猛啊,以前是小觑他了。”

  “他也当了二十多年兵啊,一直在军伍中。”袁象说道:“熊行长也不容易,要是粮价低于八十,先生是要和他算账的。”

  “我知道啊,没看粮价一直稳稳地停在八十一么将来要是粮上去,我也会帮他停在一百二以下的。现在是他信不过我。我知道粮价对他很重要,但我也得挣钱、收粮啊。”刘晋戈发牢骚道。如果银行敞开印刷欠条,他当然不会囤积这种纸条,但现在既然熊兰不肯滥发,刘晋戈也只好用这种办法给政府创收。

  在离开成都时,邓名没有太多时间,所以只是简单给熊兰概述了一下他心目的银行结构,并给银行职员起了一些名字,比如“经理”、“帐房”、“收银”、“保安”之类,剩下的事情都全权交给了熊兰。

  在邓名的印象中,银行职员一个个应该文质彬彬,带着眼睛、声音温和。而电影和电视剧更给邓名留下另外一个印象,那就是银行职员是一个高度危险的工作。在电影、电视中,银行画面过后不久,就会出现一个灰暗的房间,里面坐着一群满脸凶光、全身刺青的彪形大汉,手中还摆弄着各种各样的危险武器,而他们足智多谋的头目正在筹划洗劫银行的具体细节。

  而在现在的成都,大概不会有人认为银行是容易被抢的危险职业,恰恰相反,抢银行才是危险职业。

  在春熙路的另一端,就是熊兰的衙门所在,书写着“银行”二字的匾额高悬檐下,门口时刻站着几个挎着大刀的魁梧壮汉。他们几个人都是银行的保安,一直用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周围的行人,他们的目光让每一个被关注的同秀才都有寒毛倒竖之感,如果不是一定要进银行办事,周围的人都绕着大圈远远地避开银行的大门。

  当看到熊行长在一队全副武装的“收银员”的簇拥下衣甲铿锵地返回衙门时,周围的无关人士更是与他们保持了相当远的一段距离。

  大院里遍地都是大小不一的石锁,大批的收银员和帐房闲来无事就会用它们锻炼肌肉。虽然是寒冷的早春,这些龙精虎猛的大汉一个个也就穿着条短裤,露出一身的肌肉,随着四肢不断地运动,刺青图案上面的各种动物仿佛都有了生命。

  今天也是一样,熊兰进院前就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许多银行职员正在汗流浃背地进行着日常训练,还有不少人三三两两地坐在墙边、院角,认真地擦拭着他们手中的大刀长矛。

  熊兰并没有在前院停留很久,而是一直走到后面,秦修采正在那里培训业务员们的算学秦修采这些日子来一直在自学算数,然后再交给熊兰其他的手下。

  “东家,这是怎么啦”看到熊兰一脸伤痕地进来后,秦修采惊讶地问道。

  “刘知府”熊兰没好气地说道:“他就想着用欠条多收粮,根本不管我的死活。”

  “唉。”秦修采停止了讲课,其他的学员也纷纷凑上来在熊兰身边嘘寒问暖,其中还有人莽撞地叫道:“行长我们去砸了知府衙门。”

  “胡说”熊兰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要是能砸,我不是早去了吗刘知府有三百多个衙门兵丁,我们不占优势,而且他还有数百亭士可以动用,真打起来,吃亏的肯定是我们”

  “当务之急,我们还要是招募更多的收银员和保安,”根据熊兰的理解,收银员和保安就类似家丁和士兵,至于经理当然就是把总了。

  “师爷,你去重庆一趟。”熊兰让秦修采带上几个得力的收银员,去重庆找邓名告状。

  “好的,东家,今天有几条船卸完货了,我明天一早就走。”秦修采立刻答应下来。

  “见到了提督,除了把我交代的事说一遍,还要向提督要人。”熊兰说道。

  “要谁”

  “当然是朴烦他们,”熊兰摸摸了后脑壳,毅然决然地说道:“万县的基业我不要了,要提督把朴烦他们都调来成都。”

  除了向邓名要求许可外,熊兰还让别的心腹跑一趟万县,让朴烦挑选一批得力的手下带来:“告诉朴烦,我要一百五十个保安。不会种地没关系,到了成都我们就不需要自己搞军屯了;五十个收银员,都要上过阵的。等朴烦到了成都,我就向提督保举他做成都银行的总经理。此外,这二百人大概还要三个经理来带。银行经理的位置非同小可,一定要杀过人、见过血的才行。”

  自从离开娄山关后,大批拉车的牲口就开始死亡,军队没有时间停下脚步收集足够的草料,就算有,也要优先供应战马。

  经过十天的艰苦行军后,从贵州带出来的壮妇几乎都不存在了,最近两天壮丁也开始大批死亡。在失去牲口后,清军就把辅兵套上车辆,然后用皮鞭赶着他们前进。谭小庄不止一次地看到,拉车的辅兵走着走着,突然就头一歪,脑袋栽倒在地面上,任凭清兵如何用力地抽打,再也没有丝毫的反应。确认这个辅兵死亡后,清兵就会解开捆在他身上的绳索,把尸体扔到路边,然后换一个人到死者的位置上继续前进,

  向北的一路上,辅兵的数目减少的速度越来越快,路边横七竖八的尸体也变得越来越密集。谭小庄今天认出了其中的一张脸,就是在市集上离他不远摆摊的那个男人。

  那汉子一动不动地趴在路边,衣服已经被鞭子抽得稀烂,褴褛的衣服和血肉混杂凝结在一起;双目圆睁,嘴却紧闭着。

  直到现在,谭小庄还没有被派上拉车的差事,让他负责的是收集柴火等较轻的工作,但他也很清楚,拉车只是迟早的事情。谭小庄在这个汉子身边站了片刻,环顾四下并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就赶紧蹲下身体把汉子怒睁的双目合上,然后就飞快地逃开几步。

  如果谭小庄的行动被战兵发现的话,说不定就会认为他同情亡者,对官长心存不满。就算不被治罪,也可能会立刻套上大车。尽管如此,谭小庄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为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合上了双眼。一直远离了这块地点后,谭小庄还感到心里怦怦直跳。

  谭小庄好像又听到了那个小姑娘的欢笑声,还有那句“爹,我也要暖。”的叫声,虽然只是这么一句简单的话语,却曾给他的胸中注入过多少的暖意啊谭小庄感到眼角有些发酸,但极力抑制着不让感情流露出来:“队伍中已经没有女人了,你合上眼就能一家团聚了。可我呢当我倒在路边后,我该去找谁呢也会有人为我合上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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