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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隔阂

伐清 灰熊猫 7176 2021-03-29 00:58

  十五年前清军南下时,明朝的衣冠介胄叛降如云,大片的国土不战而降。

  当时年龄未满三十、整日在家中读书的年轻举子张煌言,凭着一腔热血,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不避生死地游说那些已经投降清廷的文武官员反正;两年以后,手握重兵的闽粤文武先后向清廷屈膝,郑成功这个刚过二十的监生带着同学、仆人共九十人举起义旗,给那些和他父亲一起投降的闽粤官吏逐个写信,劝说他们去辫留发。

  张煌言起兵之初,除了满腹的圣人学问和一颗报国之心更无别物,对军事更是一窍不通。十余年过去了,昔日的张举人已是能骑善射,熟知水师、陆战的旗号,处理起政事、军屯、帐务也都是游刃有余。

  最初人不满百的郑监生,初掌军权时对军事也是相当糊涂,为了鼓励部下士兵敢于和敌人的骑兵对战,郑成功曾经异想天开地宣布“割马耳如首级功”,导致部下遇马便杀。直到数年后一匹战马也没有缴获到,郑成功才恍然大悟。在闽粤经历了连续的血战,奉檄反正既往不咎,顽固不化持剑往讨,郑成功也把军队从最初的九十人发展到十万之众。

  在对于满清的策略上,张煌言和郑成功总是协同合作。

  几年前东南明军因为财政困难与清廷展开招安谈判时,张煌言和郑成功合伙唱双簧,郑成功充当红脸,向清廷表示他真心愿意投降,只是张煌言还差一点没能说服;而张煌言面对清廷的劝降时,则表示他不投降,也不打算谈判,但不反对郑成功代表他谈。在谈判的同时,郑成功积极派人进入清军领地征粮、征兵,张煌言则努力联络南京周围的缙绅,派遣兵丁在沿海地区侦察虚实。在清廷终于发起招安企图,下令禁止张煌言和郑成功在清军领地里收税后,两个人马上就发起了大规模的进攻,这场攻势的高潮就是去年的南京之役。

  十年前的张举人和郑监生,如今都已经是明廷的东南柱石,更是唇齿相依的关系。今天,两人十年来的关系和交情遭遇到了空前的危机。

  “监国陛下可安好”步入郑成功的书房后,张煌言开门见山地问道。因为感觉舟山不安全,张煌言之前把鲁王送来厦门,而郑成功保证会以亲王之礼尊崇鲁王,并且不干涉鲁王的人身自由;作为交换条件,张煌言和浙派明军不再尝试拥立鲁王为监国。

  直到不久前,这份协议一直被双方执行得很好。

  听到张煌言的话后,郑成功在心里叹了口气:“张尚书这是给我面子啊,他没有在人前提起监国这两个字,只是私下和我一个人说,这是希望我能和他各退一步啊。”

  虽然明白张煌言的用意,但郑成功却没有退让的打算,他大声反问道:“不知张尚书所言监国陛下指何人”

  张煌言瞪着郑成功看了一会儿,冷冷地说道:“这是圣上的旨意,圣上诏令煌煌,命鲁王千岁为监国。”

  永历从缅甸辗转发给郑成功和张煌言二人圣旨,授予鲁王监国之位。接到这封圣旨后,郑成功二话不说就把鲁王送去澎湖的军屯严加看管起来。他怕鲁王身边的浙兵会帮助鲁王潜逃,在把鲁王送去戒备森严的澎湖的同时,还把张煌言的属下尽数留下,告诉他们可以留在厦门,也可以返回舟山,但就是别想一起去澎湖。

  张煌言接到圣旨要晚一些,等他急忙派人来厦门和郑成功洽谈拥立鲁王二次监国的事宜时,却接到了厦门来人的报告,说郑成功违背之前的协议,把鲁王软禁到澎湖的军营里去了。

  “我没有违背与延平的协议,这次监国之事也不是我们浙军提出的,乃是当今圣上的圣旨。”张煌言越说口气越是严厉,脸上满是怒意:“现在千岁到底身在何处延平一定要给我一个交代。”

  “千岁一切安好。现在圣上提出让千岁监国一事,分明是在小人撺掇下的乱命。”郑成功当然不会谋害鲁王,但现在想让他放鲁王脱离自己的掌握那是绝不可能,因为他知道,只要鲁王被张煌言带走,肯定就会凭借着这份圣旨开始第二次监国。

  “圣上南狩,让亲王监国有什么不对的”张煌言对郑成功的话不以为然。

  “正是因为圣上南狩,所以才更是乱命。圣上都不在国内,圣旨如何能够服人”郑成功竭力争辩道:“怎么知道这是圣上的本意,而不是宵小杜撰出来的”

  “延平又如何知道是不是圣上的意思”张煌言见郑成功如此强词夺理,更加生气:“现在只有你我二人,延平说这些歪理有什么意思难道延平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我会不知道么隆武帝嗣已绝,延平也不要想胡乱拉宗亲来给先帝续嗣,圣上是肯定不会同意的。若是延平自行做出此事,那么就是板上钉钉的乱臣贼子。”

  张煌言感觉这个杀手锏很有力,足以封住郑成功所有徒劳的挣扎。但很快他就发现效果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好,郑成功只是冷笑了几声,没有露出一丝绝望之色。

  “难道他打听到了唐藩后裔的消息了”看到郑成功脸上的表情后,张煌言忍不住冒出这样的疑惑,不过马上又自我否定:“要是真有消息,他岂能不大肆宣扬”

  郑成功几次张口欲言,但最后还是没有把底牌翻出来。又冷笑了一声后,郑成功直截了当地说道:“张尚书说得好,这里没有外人,今天咱们就把话说清楚。这明明白白就是乱命。李定国那个流寇虽然收复了云南,但已经是元气大伤,而且失去贵州后,李定国被堵在云南出不来了;皇上连回云南的胆子都没有,也知道李定国靠不住了,短期内难有作为。看到我们这里势大,知道你我二人携手,快则五年、慢则十年,拿下神京和整个东南是迟早的事,那时不管你我谁占上风,皇上都只得把位置交出来。所以他就想离间你我,要是我们为监国一事打起来了,翻脸成仇,那收复神京和东南的时间必定大大落后。皇上啊,他是想给李定国争取些时间还想着从那个山窝里杀出来呢。”

  见张煌言一时说不出话来,郑成功知道对方并非看不明白厉害:“要是皇上真想退位让贤,那他为什么不禅位,而只是许诺一个监国张尚书请看,就算今天张尚书凭着这个诏书让鲁王登上监国之位,那将来皇上要收回也是名正言顺。而如果我们根本不管皇上的诏书,等收复神京之后,对缙绅士民宣布中国不可一日无主,就此拥戴鲁王千岁监国,那皇上还能收回么反正监国与否根本不需要皇上说了算,鲁王千岁又何必承他这个人情”

  虽然知道郑成功说得不错,但张煌言很清楚对方还有一个关键理由始终没说:“收复神京以后,延平就会同意鲁王千岁监国吗”

  “这事我们暂且不提,我们眼下还是要同舟共济,先齐心协力收复神京再说,到那时我们再各显神通好了。”郑成功根本没有正面回答的打算。

  “我不信。”张煌言本来也存着这个希望,盼望在收复南京后,能够和郑成功共同拥立鲁王二次监国。他把鲁王送来厦门,就是给郑成功一个和鲁王拉近关系的机会。反正在张煌言看来,郑成功已经没有其它选择,在无法给隆武帝续嗣的情况下,拥立鲁王已经是他最好的选择,如果郑成功能和鲁王消除隔阂,张煌言当然再高兴不过。

  之前张煌言还幻想着,只要他能立场坚定地阻止郑成功给隆武帝胡乱续嗣的闹剧,那郑成功最后就只能和鲁王妥协,退而求其次成为鲁王的拥立之臣。可这次永历的圣旨彻底打破了张煌言的幻想,很显然,郑成功不惜一切代价要阻止鲁王登上大位。之前郑成功和鲁王的关系就有隔阂,但毕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但这次把鲁王送去澎湖软禁的事情却实在太恶劣了。郑成功不可能不知道这么做的严重后果,他和鲁王的矛盾将再也无法消除。既然做出了这种事,那就再也没有退路,也没有妥协的可能。

  “这是皇上想要离间你我。”郑成功有些着急地说道。虽然张煌言的力量相比郑成功要弱小些,但想收复江浙,还是需要借助张煌言的情报网络和当地的向导,否则郑成功空有甲士数万,也使不出力气来。

  “我知道。”张煌言点点头。失去浙兵的支持后,闽军对江苏难有作为;而失去闽军后,浙军对清廷来说更是没有威胁。对当今的南明朝廷来说,闽浙分家是再好不过的事,这样就可以分而治之,使得东南明军无法联手推出足以动摇当今天子地位的竞争者,无法抢在朝廷之前如果朝廷还有这能力的话收复南京这样的政治中心,给朝廷和滇军争取到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郑成功哈哈笑起来:“既然张尚书知道,那我就放心了”

  “但我还是信不过延平,”张煌言打断了郑成功的笑声。永历的圣旨打破了张煌言的幻想,闽浙两军之间不可弥补的鸿沟张煌言本来没看清,或者说不想认真去看清它,但现在张煌言对此已是再清楚不过:“我要把鲁王千岁带回舟山。”

  郑成功的笑容僵在脸上,慢慢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不可能”郑成功斩钉截铁地说道,接着他仍试图说服对方:“马吉翔当今永历朝廷的首辅是个十足的小人,张尚书难道不知道么”

  “我知道,但我只是关心鲁王千岁的平安。现在见到皇上一张没什么用的圣旨,延平就把鲁王千岁送去澎湖了,等到异日光复神京的时候,延平会把鲁王送去南京吗延平不要把我当成三岁小儿,我只恐那时千岁的性命危矣。”张煌言见郑成功的脸色已经变得非常难看,就保证道:“此番我带鲁王回舟山,保证不接圣旨,不即监国之位。”

  房内沉默了一会儿,郑成功缓缓地说道:“既然张尚书信不过我,我怎么能信得过张尚书。”

  张煌言盯着郑成功看了一会儿,轻蔑地吐出了两个字:“贼子”

  “贼子”郑成功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跳了起来,转眼之间,一直保持平静的延平郡王就激动得满脸通红:“好吧,有些话我不想对外人说,从来也没有提过一个字,但张尚书和我是十年的老交情了,我今天就说个清楚”

  “我父亲大逆不道,受国恩深重不说,更受到福建父老数十年的恩惠,但却是个贪图富贵的软骨头,不但出卖了天子,还把百万父老相亲送给鞑子杀戮。”郑成功心情沉重地说道:“当我得知此事的时候,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在南京的时候,我看到秦桧的后人作诗说他愧于姓秦,而我知道,总有一天,我的儿孙会说他们痛恨自己姓郑,他们会羞愧得不敢踏入福建一步”

  张煌言望着郑成功,感到非常惊讶,在他印象里延平郡王还没有这样激动过。

  “因此,我和父亲、弟弟们分手,与几个志同道合的同窗、士子一起,带着我们的几十个仆人、马夫,举起义旗与鞑虏作战。当时我想得很简单,若是战死沙场,我就是用我的血为子孙们洗刷了我父亲留给他们的耻辱,他们也就可以昂首挺胸地回到家乡,无愧于祖宗传给他们的姓氏;所幸天不绝皇明,将士用命,我十年来大小七十余战,屡挫强虏。我知道,后世史书上会说,郑芝龙出卖了一个天子、出卖了一省父老,但他有一个儿子,为大明天子夺回了两京、夺回了天下,把四海之内的百姓都从鞑虏的铁蹄下拯救出来;我不仅可以为我的子孙洗清我父亲的过错,也可以为我的弟弟,为我的整个家族洗清耻辱。”

  听到这里,张煌言也不禁叹息一声:“延平志向高洁。”

  “张兄便是我同志之人。”郑成功简短地答应了一声,继续说下去:“我朝惯例,若是拥立有错,死得便是苦不堪言,还必定被扣上一个谋逆的帽子;即使是有拯救社稷之功,也要在几十年后才能平反。我郑成功必要中兴大明,誓志不变,但是于少保于谦的命运,绝不该落在我的身上,也不该落到我子孙的身上,我要保百姓平安,也要保得我的子孙平安。”

  说到这里郑成功停了停,叹了口气,然后再次开口对张煌言说道:“我不是贼子,所以不能让自己被冤枉,不愿意被扣上逆贼的罪名,这不是功臣该有的下场”

  “这确实不是功臣该有的下场,”张煌言同情地说道:“可是鲁王仁厚,延平大可放心。”

  “我信不过”郑成功坚定地摇了摇头:“难道张尚书信得过皇上么若是你信得过,那百般拥立鲁王又是为什么呢”

  张煌言无言以对,站起身来,对郑成功说道:“下官但求见千岁一面。”

  “本藩岂敢阻拦”郑成功一愣,接着就唤来卫兵,让他们带张煌言去休息,然后安排船只送张煌言去澎湖见鲁王一面。

  望着张煌言远去的背影,郑成功在心里说了一声:“对不起了,张兄。”

  在邓名的前世,永历下旨让鲁王二次监国一事,导致了同样的内讧效果,并肩作战多年的张举人和郑监生从此分道扬镳;而他们两个人领导的闽浙明军,也从这一天开始,走向了各自的覆灭终点。

  澎湖。

  张煌言见到了鲁王。

  鲁王的气色看上去还不错,虽然被软禁在军营中却依旧一副皇家气度,两人独处的时候,鲁王也没有口出对郑成功的怨恨之辞。

  张煌言还是二十多岁的时候就与鲁王相识。那时鲁王还完全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皇家子弟,和璐王一样留着长指甲,为了保护指甲,十根手指都要套上长长的竹筒,饮水、进食一概要别人服侍。

  “看寡人的指甲如何”鲁王向张煌言炫耀自己手指上新留起来的指甲,在郑成功这里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后,他又把青年时的旧习惯都捡起来了:“就是在澎湖这里,每天也都有戏看。”

  张煌言微笑着点点头,心里却更是苦楚,知道这是鲁王为了让郑成功安心而故意做出的姿态。

  “不要和延平生出隔阂,”刚才郑成功的卫兵在侧的时候,鲁王并没有提起此事,但现在屋内只有他和张煌言两人,鲁王让张煌言明白这是他的心里话:“东南丧失了大片土地,无数在鞑虏铁蹄下挣扎的百姓还等着你们二人齐心合力去收复、拯救。此时万万不可内讧,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你长延平几岁,凡事要让着他一些。”

  “殿下金玉良言,煌言一定牢记在心。”张煌言口中这么说,心里却越来越难过。他怀疑东南收复之日,也就是郑成功要下手除掉鲁王之时,所以鲁王表现得越是慷慨大度,张煌言就越是有落泪之感。

  “张尚书见到寡人很伤心么,为何好像要哭出来一般”鲁王打趣道,又问:“四川提督邓名,听说张尚书亲眼见过了,其人究竟如何快为寡人细细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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